嗨特小说>都市情感>苟友>第36章 36. 出路

  【人生有三种绝望:不知道有自我,不愿意有自我和不能够有自我。——索伦·克尔凯郭尔】

  谭嚣奉行着什么都不知道的状态,等韩静翎挂断电话,又接起他哥哥的那通电话,以及他哥哥往后打来的许多许多通电话。

  那些年,谭嚣的手机壳上明晃晃写着五个黑体大字:“一律不知道”。

  这是他用防水马克笔写给自己的座右铭,意在每天告诫自己好几遍——我不知道哥哥给了我四天却给了别人四年,我不知道妈妈恨我恨到想要杀了我,我不知道这个世界这么残酷、扭曲、黑暗……我瞎了、我聋了、我哑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想说。

  但是在经纪公司的大老板看来,谭嚣手机壳上这句“一律不知道”是极谦逊的。

  训练营里,二十岁的谭嚣是年龄最大的,却是把姿态放的最低的。

  十四五岁的练习生们叫他一声“哥”,还用敬语,他都赶紧摆手说不用不用,说我们是同届、同期的同学,我不是你们的学长。

  十六七岁竞争着赶紧出道的练习生中有几个暗地里看不起谭嚣这种踢球踢不下去就转行想当偶像的“大龄剩男”,明里暗里挑衅他,但是谭嚣就像瞎了、聋了、哑了一样,对明显到不能再明显的刁难都一概不理,一律不知道,还在他们请求换歌、换舞、换课、换老师之后跟他们换房间、换床位。

  房间换到了夏天最热、冬天最冷的那间,床位也换到了窗户旁边最吵、最漏风的那个,跟球队的住宿条件无法相比。六人一间,其余五个男生,无论形象、才艺、学习能力还是家庭条件,都是训练营里的倒数,基本没有出道的希望,就是用青春来赌一次梦想。

  谭嚣倒是觉得这间屋子比孤儿院里的条件还是好很多的,毕竟那五位室友都不是残障人士,而且都没有锋芒可露,也没有家世撑着,是被其他练习生随意拿捏的全方位软柿子,自然不会刁难他。所以谭嚣乐得休息时间可以在简陋的环境里躲个清静。

  其实谭嚣当然知道那几个自身条件很不错的男生到底为什么非要抓着他一个人刁难。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训练营里的女孩子们最喜欢的男生就是他,并且一口一个“谭嚣欧巴”的叫,可清脆、可亲热了,连“谭嚣”这两个字的汉语发音都学的很地道。

  在韩语里,女生管男生叫“欧巴”是真的很亲密。一两个漂亮姑娘这么叫谭嚣或许还可以容忍,但是没过多久,整个训练营上下好几个经纪公司旗下的所有女性练习生都这么叫他,那就只能用神奇来形容。

  眼红的男生们认为谭嚣撩妹撩的实在太狂野,观察多日却又不见他明着撩,所以暗地里议论纷纷,说“谭嚣欧巴”绝对是手法独特的老渣男。

  最可气的是,这帮漂亮姑娘实在太统一口径了,对“老渣男谭嚣欧巴”根本就没有据为己有的争夺,而是甘愿和姐妹们平起平坐。这样的情况就使“老渣男谭嚣欧巴”看起来简直像一位“폐하(pie ha)”——陛下。

  “老渣男谭嚣欧巴陛下”被那几个眼红的练习生排挤、驱逐到了最破烂的房间和最差劲的床位,但这并没有影响他在经纪公司大老板眼里的商业价值。

  因为只有那位星探和经纪公司的老板两个人知道,谭嚣不仅形象好,不仅当过两年职业足球运动员,不仅谦逊、低调、努力,还会说中、韩、英、西、泰、法、德七种语言,并且都很流利,而日语也在学习中。

  经纪公司的大老板已经很多年都没见过像谭嚣这样天生就该吃这碗饭的人。

  很多练习生耗时耗力地在这里拼命五六年,被包装成所谓的艺人、偶像,然而形象、才艺、甚至连气质都可以塑造,但某种似乎流淌在血液里的、举手投足间的不吝和潇洒,却怎么都不如这位迟来的、二十岁还一事无成的、居然也不急功近利的“大龄剩男”。

  星探是受人指使才将谭嚣带进了这个许多人争都争不进去的名利场,而且为了让他签约,还破格答应了他只签一年试试水的要求。

  奈何经纪公司的大老板其实是个隐藏很深的伯乐。

  偶像训练营是怎样一口大染缸,伯乐都不允许自家的十年不遇的汗血宝马被淹死在里面,但染缸还是要进去染一染的。

  伯乐认为,真金不怕火炼,怕炼的就不是真金。

  事实证明,谭嚣的确不是真金,他简直就是颗钻石,不仅熔点高,还坚强无比,里外通透。

  训练营有那么多漂亮姑娘喜欢他,叫他“欧巴”,他居然就愣是没跟任何一个小姑娘传出过绯闻,男生也没有。

  这仅仅是伯乐对他们公司旗下的偶像艺人的最低标准。由于作风问题被解约的比比皆是,谭嚣的表现远超出及格线。

  而伯乐的心里其实有个没对任何人讲过的最高标准,他很惊讶地认为,谭嚣也达到了。

  这个最高标准就是,在名利场里不争不抢,将一切虚名当做“过眼云烟”。在他签过的、培养过的诸多年轻艺人之中,没有人能达到这个标准。但是谭嚣不同,谭嚣眼里连“云烟”都没有,只有对一切好的、坏的人和事一视同仁的视而不见。

  谭嚣不笑的时候,双眸是极端的漆黑,笑的时候,又是极端的清澈。他看到谭嚣跟谁讲话都谦卑恭敬,甚至频频鞠躬,但是他看到谭嚣独自一个人在练功房里不厌其烦地练舞的时候又有种谁也无法模仿的桀骜不驯。

  伯乐觉得火气旺盛的年轻人竟然能做到这么喜怒不形于色,大概就是个没有灵魂的人,像一具空壳、一件容器。没有灵魂的好处就是可以随意填充,教什么都学的特别快,尤其在音乐方面,舞蹈踩点很有节奏感,声乐课、乐器课也都进步飞速。

  一开始,谭嚣的声线和唱功在训练营里根本就排不上名次,但是他悟性高,又心无杂念地努力学,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发生了从量变到质变的蜕变。

  伯乐见精心培养了一年的艺人终于可以天降般出道,已经暗中给谭嚣拟好了十年的合约,也暗自庆幸自己能抱住这棵茁壮成长的摇钱树,可是就像谭嚣的偶然出现有些匪夷所思之外,他为谭嚣计划好的星途也频频碰壁,诸事不顺。

  先是选秀节目不签谭嚣,再是唱片公司、影视剧组不签谭嚣,最后连平面广告都不录用谭嚣。理由千奇百怪,唯独没有形象不好。

  伯乐终于忍不住跟圈里另一家经纪公司的老板抱怨了一下,结果人家笑着问他:“李社长,你是真不知道谭嚣做过什么事还是装不知道?”

  “我知道。但是跟蝇头小利比起来,他能带来的商业利润更高昂。”

  “可是你也应该知道他的来历。”

  “这个我当然也是知道的。”

  “那你还敢捧他?不怕他走红之后,大名鼎鼎的韩氏集团用全亚洲的麻烦来敲你办公室的大门吗?”

  “我才不怕他们。等谭嚣红遍全亚洲的时候,自然会有千百万粉丝护着他。”

  “李社长,树大招风。作为老朋友,我奉劝你,跟什么较劲都别跟‘资本’较劲。娱乐圈呐,像谭嚣那种‘朝鲜武士’,容不下。他顶多就是西班牙的唐吉坷德。”

  李社长只好作罢。

  那天他单独约见谭嚣,说离开训练营,也不去公司,想找个开阔的地方好好聊一聊。

  谭嚣一听“开阔”二字,自然放松了神经,但是自从三年前来到首尔,他不是在半封闭式的足球俱乐部里训练,就是在全封闭式的偶像训练营里训练,户外的地方,他只对那八百米的贞洞路石墙街比较熟。

  他没大没小地提出去“分手墙”陪李社长聊天,李社长却只是笑了笑,说:“我也很久没去过那边了。”

  又是一年初春。李社长特批了谭嚣一天的假,亲自开车到训练营接上他。

  年近六十岁的李社长看起来并不慈祥,也并不像年近六十的人。可能长年混迹在娱乐圈中,李社长保养的非常好,好像只有四十岁而已。尤其谭嚣看惯了欧美人,看年长的亚洲人就会自动减龄至少十岁,对韩静翎也是如此。

  李社长沿街买了两杯咖啡,开诚布公地对谭嚣说:“我很想把你打造成你们这个时代的第一男星,而且不限于在韩国发展,但是,谭嚣,很抱歉,我没有这个能力。”

  谭嚣知道一年为期的合约就快到期,李社长肯定是跟他谈合同的事情,没想到不是续约,而是不续。

  但是谭嚣早就对什么都不执著了,捧着热咖啡,停下脚步对李社长浅浅鞠了个躬,说:“谢谢您提前通知我。”

  “不是你想的那样。”李社长拍了拍谭嚣的肩膀,苦笑着说,“我已经给你拟好了十年的合同,而且是一份黄金合同,是我们公司能给出的最好的待遇。我原本想一直陪着你成长,帮助你发展,直到我退休,但是,我不想毁了你。”

  谭嚣茫然地看着李社长。

  李社长苦口婆心地解释道——

  “像很多韩国人一样,我是基督徒,但我也没有多么虔诚。认识你之前,我无视过很多罪恶,甚至也在身不由己的情况下推波助澜过一些罪恶,因为身边的人都一样,没有人站出来说什么、做什么。可是,孩子,你不一样。”

  “说来好笑,我总觉得保住你,或许就能洗清我身上的罪恶,让我安然地步入即将到来的晚年。”

  “我知道训练营里的姑娘们为什么都跟你那么要好,也知道你在这短短一年的时间里从那些社长、富商、贵公子的手里挽救过多少个或许身不由己、或许追名逐利的年轻人。你把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得罪遍了,也把你自己在韩娱的道路给堵死了。毕竟你不是黑老大,你只是个等着金主的艺人。可是你不跟金主一条心,哪个金主敢买一匹驯不出来的野马?”

  谭嚣笑了笑,说:“社长,我就只是觉得,那些女孩子都挺漂亮的,也不缺胳膊不少腿,就算当不了明星也能好好活着,那为什么不好好地活着呢?活得像个人,不要像个玩偶。”

  “那你呢?知不知道你帮了别人,你自己就没有出路了?”李社长问。

  “我本来就没有出路啊。”谭嚣说,“我走哪条路都会被堵死的,但是那些路,别人可以去走嘛。那些漂亮姑娘、精神小伙儿,他们可以好好地走一走。我没觉得是自己在帮他们,我觉得是他们在帮我,帮我做出最后一点点的负隅顽抗,让我觉得我还没有真的瞎了、聋了、哑了。”

  李社长认真地看着他。

  “有人想用世上的黑暗剜掉我的眼睛,也想用同流合污来堵住我的耳朵、扼住我的喉咙。”谭嚣说,“想要出路,我就得跟其他人一样装聋作哑。但是一年前,我分明看到有人给崔妍恩下药,再后来一次,我又分明听见有几个人要跟朴珠秀玩个‘刺激的游戏’……如果我不提前告诉她们,如果我没联系曾经球队的熟人过去帮忙,最后那次如果我没报警,那我跟盲人有什么区别?而我这个人呢,大概就是在韩国教盲文都没有人会好好雇用我。”

  李社长叹了口气,说:“原来你知道自己的处境。”

  “以前我没想到。”谭嚣耸了耸肩,“或者根本没往这个方向想。直到去年夏天,我才偶然得知我姨妈在韩国。原来我早就自投罗网了,自从我签进韩国的球队,我就是一条翻不了身的死鱼。”

  李社长说:“你的姨母在韩国最大的一家娱乐公司持有大半股份……或者说,她是你养母的姐姐。这些是我在决定捧红你的时候才找人调查出来的。你说得对,就算你没有得罪其他的金主,你在韩娱也没有什么出路。我也帮你努力过了,但是有个朋友劝我说,跟什么较劲都不要跟‘资本’较劲。”

  谭嚣靠在宫墙上,抿了一口咖啡,坦诚地说:“社长,我累了。我踢了七年足球,又在你们的魔鬼训练营里训了一年……我可以说累吗?以前我哥说我能成为明星,我信了,我也努力了,但是其实我不想当明星,我只想当个身体特别好、特别健康的人。解约之后,我会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回到家乡普普通通地生活,回去曾经收养我的孤儿院里教书。可惜您砸在我身上的钱,我是没办法还给您了。”

  李社长摇了摇头,淡淡地笑着:“不用还,我们公司不缺钱,真要还的话,你从我这里带走的商业价值,你根本也还不起。如果你决定了,那你一定要把那所孤儿院的地址发给我,我会捐善款过去。”

  “谢谢您。”谭嚣又朝李社长鞠了一躬。

  .

  那天谭嚣靠着首尔德寿宫的宫墙,蹲在地上哭了很久,哭到手里的咖啡冷了,哭到李社长有事提前离开,哭到小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才终于停止哭泣,像个乞丐一样坐在石墙街发呆。

  夜幕降临首尔,裤兜里的手机开始振动,谭嚣才清了清嗓子,接通电话。

  “嚣嚣。”谭熙的声音携着波士顿的阳光,如期而至,“吃过晚饭了吗?”

  “嗯,吃过了。”谭嚣心想,哥哥骗了我四年,我也可以骗他一下下。

  不知为什么,自从那通“分手”电话后,谭熙就把电话时间改成了波士顿的早晨,首尔的晚上,而且从每天一通变成了每周一通,但是每天还是会在首尔的晚上发来一条晚安短信,督促嚣嚣早点睡觉。

  “那就好。”谭熙说,“下周我跟老板和David去趟耶路撒冷,给你打电话的时间可能要调整,而且可能没规律,到时候短信跟你说吧。”

  David是组里的另一位博士生,比谭熙大两届,白人,也是家里十分阔绰的、游手好闲的、高挑帅气的贵公子,本科读的是哲学。

  虽然谭嚣早就在脸书上查到过David是何许人也,长什么样子,但是没关系,这个大卫长得再帅也只跟哥哥认识了一年的时间,怎么比都和约瑟夫那位跟他哥哥同居了四年的前男友不是一个重量级的。

  大学毕业后,谭熙直升哈佛历史系宗教学的博士项目。用他的话说,这个专业就是没钱的教授带着有钱的学生,拿着本科生交上来的学费,公费旅游,在世界各地登入哈佛的网上图书馆查资料,然后随手写写paper混日子。

  不过谭嚣很清楚,这些都是他哥哥故意胡扯说给韩氏那帮亲戚听的。论胡扯的功力,哥哥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那一人就是谭嚣自己。

  谭熙到底在做什么,他只对嚣嚣一个人说过。

  “耶路撒冷?”听到又一个陌生城市的名字,谭嚣一扫先前的沮丧,竟像是自己要去旅行一样,有些期待,“又有新的案子?”

  “嗯,可能要忙几个月。”谭熙不能在电话里说太多。

  “那你,be safe。”

  “好,你也take care。”

  之前谭熙一说“take care”,嚣嚣就会主动挂断电话。两人之间很默契地不说“bye”或者“再见”之类的道别,只说“注意安全”和“保重”。

  这次谭熙没听到嚣嚣挂断电话,于是赶紧加上一句:“在耶路撒冷我会找时间画张画给你寄过去的。”

  “哥。”谭嚣说,“再有半个月,我的合约就到期了。我不续约,我回中国。”

  “回中国……”谭熙问,“哪里?”

  “孤儿院。”谭嚣说,“想回去看看陈院长,然后在那儿教书、定居,等我回去找好住宿再把地址发给你。”

  “嚣嚣……”

  “哥,别再期待我能当什么球星、明星了。”谭嚣说出这句话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像终于卸下了所有的压力。

  他暗下决心,决定这次不管哥哥说什么都丝毫不会影响他的决定。

  然而谭熙说的却是:“我从来都没有期待过。你在我眼里早就是了,在孤儿院里第一次看见你,看你带那几个孩子一起踢球的时候就是,看你用一颗葡萄给我变魔术的时候就是。”

  谭嚣听得有些恍惚,手机贴在耳畔,这句话就像是熙熙哥哥抱着他、吻着他,含着他的耳垂说的:“嚣嚣,如果以前我在任何事情或者选择上面让你感到很有压力,都不是我的本意。你累了就好好休息。身体累了就睡觉,心累了就放下,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好,或者什么都不做。我现在拿着phd的工资,也拿办案的薪酬,虽然赚的不多,但是足够养着你。”

  ----

  人生有三种绝望:不知道有自我,不愿意有自我和不能够有自我。——索伦·克尔凯郭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