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苟友>第35章 35. 恨意

  【人有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五蕴炽盛苦。——《大般涅槃经》】

  谭嚣一直很尊敬韩静翎,不仅是因为他承诺过父亲要孝顺妈妈,而是因为他渐渐发现他和韩静翎的处境、心态,乃至某些性格里的东西其实都非常相像,比如爱惜羽毛、颜面至上。一旦颜面尽失,就干脆离家出走,躲开所有熟人的目光,选择到远方去流浪。

  谭嚣的出生为韩静翎的婚姻劈开了一道无可愈合的伤口,而这场婚姻本就不被韩氏家族看好。当年她的父母明确表示不同意,但韩静翎执意结婚,却没能获得圆满。谭嚣觉得,韩静翎不愿回家的理由大概很简单,就是不愿从一大家子光鲜亮丽的亲人口中听到诸如“早就告诉过你”、“你看吧”这样的风凉话。

  这会让韩静翎感到丢脸,也会让韩静翎对她所爱的亲人彻底失望,所以韩静翎这些年才一直旅居欧洲,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次带谭熙回去看过他的外公。

  谭嚣也一次又一次地做了相似的选择。

  他不想在韩静翎不断的挑剔、比较之下失去哥哥的喜爱,于是上高中之前他决定去踢足球,而不再跟哥哥一起读书。

  签去韩国的足球俱乐部也是。哥哥说他在欧洲踢的话肯定能成为球星,但他不想让哥哥失望。哥哥根本不了解这个圈子,单凭马里奥说的几句话就笃信他能成为球星,这是不现实的。太多人技术和形象俱佳又不乏苦训,踢到年龄上限也都没能出名,只能说马里奥的成功是有命运加持的。于是谭嚣想签去美国陪着哥哥读书,但是哥哥又不同意,最后他也想通了,就是不能把自己的职业发展当做压力一样转移给哥哥,那就只好签去韩国。

  这次更是。

  星探说的话全部戳中了谭嚣的心思。

  归根结底,他不想让自己唯一的亲人失望。原本他也想在韩国踢出些名气,可是眼见看不到希望。如果未来十年只能在球队里走下坡路,然后看到哥哥失望的眼神,那还不如早点结束这份职业,在另一条路上重新开始。

  另一条路走不通的话,至少他还能找个借口丢给哥哥,说句“是我选的太晚了”。

  一次次渐行渐远的选择把他推向了各种各样未知的旅程,谭嚣把这种放逐般的远行称之为“流浪”。

  如果没有哥哥,从孤儿院出来之后,他大概就是会在各地流浪的。

  有了哥哥,他也一样是要流浪的,只不过哥哥家里的条件太好,在世界地图上扩大了他能流浪的范围。

  那时候,谭嚣不知道的是,他不过是乘着贼船始终在自己的世界里漂泊,而他哥哥竟会主动踏上“身骑白马万人中”的旅程,足迹之远,也远超出他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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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学毕业典礼那天晚上,谭熙好不容易腾出时间给嚣嚣打个电话,才得知嚣嚣已经提前结束了足球运动员的职业生涯。

  那几天谭熙实在很忙,因为来参加他毕业典礼的不只有妈妈,还有执意从泰国飞来的外公以及从新加坡、马来西亚和韩国飞过来的两个舅舅、一个姨妈和好几个表哥、表姐、表弟、表妹。毕业典礼便被当成了难得一聚的家庭聚会。

  谭熙带着这一大家子人逛校园、逛剑桥、逛波士顿,还要阻拦室友约瑟夫对他家人的过分热情,简直一个头变作两个大。这种时候喜欢独处的谭熙尤为想念他的嚣嚣,因为嚣嚣长袖善舞,最是擅长笑眯眯地哄人。而且他会说的语言,嚣嚣都会说,就算应付不了长辈,嚣嚣也足以帮他应付这些个表兄妹。

  可惜上至外公,下至表妹,没有人见过他的嚣嚣,因为妈妈带他省亲的时候从来都不带着嚣嚣。小时候就让嚣嚣在酒店里等,后来嚣嚣去西班牙踢球,也就没再跟他们一起回过东南亚。

  谭嚣接起电话,以为自己这么晚才将转行的事情告诉哥哥,哥哥肯定会跟他生气,都已经想好了怎么哄哥哥,可他想好的话却一句都没能派上用场。

  他说他签了一年的偶像训练营,在很知名的经纪公司旗下,而且破格才签一年而已,没什么好担心的。真没什么好担心的。

  结果谭熙没有立刻接这个话茬,只叹了一口气,说:“嚣嚣,我好想你。”

  谭嚣愣了一瞬,当场语塞到哽咽。

  谭熙听他不说话,也没再抒发什么不该抒发的感情,更没说这一大家子人里,除了妈妈和外公之外,没有人真的在意自己。不仅不在意,还有隐藏在浮夸赞赏和过高期许里的嫉妒。

  他们问他的话往往很委婉,但是翻译成最直白的意思就是:都哈佛毕业了,怎么还读书?你读的这些书到底有什么用处?你以后是不是想当教授?当教授的话,年薪多少?你的同学都去做什么了?他们年薪多少?

  再就是:你有女朋友了吗?我们好不容易过来一趟,你不打算让我们见见吗?这么大了都没有女朋友?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谈恋爱、什么时候结婚?你找女朋友有什么标准吗?我们给你介绍啊,都是家境很好、很漂亮、很单纯的千金小姐。

  这时候谭熙又很想把约瑟夫拽过来挡箭,而不等他拽,约瑟夫就会很知趣地凑过来替他挡,并且挡得义无反顾,直接出柜,为他岔开了话题。不知是出于友谊还是爱慕,总之约瑟夫冲锋陷阵般上去一通排雷,立刻让谭熙看清楚了,他的一大家子亲戚里没有一个人能接受约瑟夫这样的人。约瑟夫多么优秀、多么年薪不可估量都无法掩盖他是同性恋的事实。

  优秀的约瑟夫离席后,所有人都在背后说约瑟夫的坏话,然后很“委婉”地质问谭熙,说你怎么能跟一个男同性恋当了四年的大学室友?他没对你做什么吧?你们之间没有发生什么吧?

  谭熙对长辈自然只是很礼貌地说“没有”,但是对表兄妹就真的忍不住要说重一些。他没忍住说出来的话就是:“约瑟夫不是那种人,而且不是哪个男的想上就能上得了我。”

  结果这句话不知从谁口中传到了韩静翎那里,当晚就把谭熙拽到自己房间里翻出嚣嚣的旧账,劈头盖脸地一通训斥。

  韩静翎指着谭熙,大部分时间骂的却是嚣嚣。她还不能破口大骂,因为左边的隔壁住的是外公,右边的隔壁住的是姨妈。

  最后韩静翎问他:“你是不是也喜欢男的才不找女朋友?所以约瑟夫是你的男朋友么?”

  谭熙见妈妈骂的憋屈,也为大洋彼岸的嚣嚣感到不公,于是万念俱灰、百无聊赖地说:“是啊,约瑟夫是我的男朋友,我们在同一个宿舍的同一间屋子里睡了四年,还一起跑了一场差点就一起死掉的马拉松,妈妈满意了吗?”

  韩静翎气的去推谭熙,谭熙早就忍那帮有钱就了不起的亲戚忍了很久,一边承受着韩静翎的推搡,一边问她:“妈妈有没有想过,其实两年前你看到的根本就是一场假象?有没有想过,其实是我引导的嚣嚣?有没有想过,嚣嚣是为了维护你、维护我们的母子关系才一个人跑掉的?”

  韩静翎不可置信地看着谭熙。

  她根本接受不了这种可能性。

  她宁可接受儿子瞒着她跟室友睡了四年,也不能接受两年前看到的那一幕原本是她的儿子有错在先。

  而她最不能接受的其实是——那个孤儿,那个毁掉她婚姻和后半辈子的孤儿,竟然会维护她?那样一个魔鬼,竟然能比她还要委屈、还要善良、还要忍辱负重么?

  韩静翎让儿子滚出去。

  谭熙离开酒店,一个人溜达到查尔斯河畔,稍微平复了一下烦躁的心情,才给嚣嚣打了个电话。

  然后他听说嚣嚣想去当偶像、当明星。

  那有什么不好呢?他的嚣嚣,本来就是他眼里最明亮的人,本来就应该拥有很多很多人的喜爱。现在他的嚣嚣终于想通了,自愿踏上一条星途,谭熙只想抱着他、亲吻他,用七种语言对他说无数支持的、祝福的话。

  但那些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想让嚣嚣知道他的思念、他的痴迷、他的坚定不移。

  所以他说:“嚣嚣,我好想你。”

  可是嚣嚣只停顿了片刻就笑着说:“天天联系有什么好想的啊?哦对,恭喜你顺利毕业!我哥是最棒的!我哥可比他的那些表哥、表弟、表姐、表妹什么的厉害太多!外公特意带那么多人去看你,就因为你是他最大的骄傲。”

  听嚣嚣一口一个“我哥”的叫,谭熙忽然觉得这个词跟“分手墙”也没多大区别。

  哥哥也许可以说“我好想你”,却不能说,我好想亲吻你、触碰你,好想跟你上床、带你下地狱……

  谭熙只得问道:“我都毕业了,假期也没什么事情,能让我去看看你吗?”

  谭熙完全没弄明白,这句两年来他问过无数次的话这一次究竟是怎么惹到了嚣嚣,以至于嚣嚣的回答竟会是这样的:“哥,你是只想来看看我,还是想来跟我做些别的事情?如果只是来看看我,就像我之前说过很多次的,没有必要。我没变化,我很健康、很充实、很愉快、很自由。如果……那我现在跟你说清楚,世界上这么多人,不是只有我能跟你做爱。”

  谭熙茫然地看着查尔斯河里漆黑一片的水,什么都说不出口,脑子里的七种语言像打了一场世界大战,需要休整、重建。最后他都不记得到底是用哪种语言问了嚣嚣:“你是真的要跟我分手吗?”

  “不然呢?”谭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以为两年前你就已经听明白了。”

  谭熙的双肘撑在河畔冰凉的铁栏杆上,望着河对岸的灯光,觉得心里的那盏灯永远都不可能点亮了。

  嚣嚣,两年前你说的是做远方的朋友。我的理解是……恋人,也是朋友。

  但我一定要逼迫、纠缠到你连哥哥都不愿意认的程度吗?

  谭熙深吸了一口气,身体就像刚跑完一场马拉松一样沉重。他扶着栏杆疲惫地说:“嚣嚣,那我们分手吧。但我还是你的哥哥,对吗?”

  “对,你永远都是我哥,也是我唯一的骄傲。”谭嚣关断了电话。

  谭熙原本觉得可能就会在这里站一夜都没有力气走回去,但是听到嚣嚣这样说,他又有了些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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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到哥哥的电话之前,谭嚣先接到的是韩静翎的电话。

  韩静翎已经两年都没有找过他,但是谭嚣一直存着她的瑞士手机号,就算不存,一串数字而已,他也背的下来。

  他立刻接起了韩静翎的电话,礼貌地问候道:“妈妈,您还好吗?”

  韩静翎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柔和:“你实话告诉我,两年前,到底是你强迫的熙熙,还是熙熙纵容的你?”

  “是我强迫他的。”谭嚣仍然坚持着这个答案,否则两年来的一切舍弃就没有任何意义。

  韩静翎安静了片刻,又问道:“那你知道熙熙不喜欢女孩子吗?”

  “是吗?”

  “你不知道?”

  谭嚣决定做足戏份,一镜到底:“不知道。”

  韩静翎冷笑一声:“那你也不知道他跟他的大学室友背着所有人谈了四年恋爱、同居了四年吗?”

  “不知道。”谭嚣抿着嘴,一口咬定。

  “那你现在知道一下吧。”韩静翎说,“就算我的儿子喜欢男的,他也绝对不会喜欢你。就算是他纵容的你,那他也是脚踏两条船地利用了你。”

  “你不要跟生下你的贱人一样‘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如果是他纵容的你,那他一定就是在帮我报复你、折磨你。他的室友那么优秀,比他还厉害,又高又帅、阳光、热情、懂礼貌、家境好,可是除了我以外,他都不敢告诉任何人他们谈了四年的恋爱!”

  “你再看看你!你是什么?你配吗?”

  “我忍你忍了这么多年,把你养到这么大,就是怕哪天熙熙需要造血干细胞。我曾经把他当成我唯一的希望,可是他背着我做出这样的事情来,那我还管他干什么呢?反正我是他妈妈,我肯定会比他早死很多年。我一闭眼,我还管他干什么呢?”

  “你知道吗,陈明明,我最讨厌的就是你那一双可怜巴巴的眼睛!好像全世界就你最无辜、最善良、最单纯、最可怜、最委屈!那个贱人肯定也长了这么一双眼睛!我看到你的眼睛就想把它们挖出来踩碎!可是我不会的,因为我要让你睁着眼睛看一看,你非要降临到的世界有多么丑陋、多么不堪!”

  “你知道吗,陈明明,让你死都是便宜了你!”

  韩静翎的声音从柔和变为沙哑,可是谭嚣的回应还是那平平淡淡的三个字:“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