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苟友>第32章 32. 选择

  【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左传》】

  韩静翎紧紧搂着谭熙,谭熙却皱眉看向跪在一旁背对着他们的嚣嚣,看到嚣嚣弓着背,将保险套摘下来胡乱攥到手心里,脚底板渗着刺眼的血。

  他这才明白过来,刚才嚣嚣不是被妈妈一巴掌扇倒在地的,而是匆忙下床后踩到了那个吹风机,将塑料外壳踩碎了,妈妈则不管不顾地正好在那个时候打了没站稳的嚣嚣。

  嚣嚣踩着满地的血站起来,赶紧朝谭熙摇了摇头,同时一手挡着自己,一手从床上随意抓了条睡裤穿上,穿上后才发现那是他哥哥的睡裤,可是也来不及换。

  韩静翎再也克制不住地大哭起来,谭熙只好抬起手来抱着妈妈。那一刻,他搂着妈妈,望着嚣嚣,无声地流下了眼泪。

  在谭熙的注视下,嚣嚣又从床上拿起自己的T恤穿上。那件是红色的,很扎眼,不会拿错。

  然后嚣嚣向前迈了一步,把床尾的另一套打乱的睡衣睡裤递给谭熙。

  谭熙刚拿过睡衣,韩静翎就忽然放开他,站起来挥手又给了谭嚣一巴掌。谭熙觉得嚣嚣其实是能躲开的,但是他眼看着嚣嚣没有躲,哪一巴掌都没有躲。而他也没办法赤着身子去拉住韩静翎。

  他匆忙穿上睡裤的工夫,嚣嚣便踩到了更多的血上,嘴角也已经被韩静翎打出了血。可是嚣嚣没有躲闪也没有还手,又看着谭熙重复了一遍:“是我强迫他的。”

  谭熙的心已经疼到麻木,手上没什么力气地拽了韩静翎的手臂一下,正好碰到她手臂上的一大片淤青。

  韩静翎甩开谭熙的手,崩溃般地嘶吼着:“为什么我们母子两个都要被人强迫!我是犯了多么不可饶恕的错吗?主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惩罚我!为什么?!”

  韩静翎一边嘶吼一边推搡着嚣嚣,嚣嚣不还手,一味退让,谭熙听到母亲嘶吼的内容,也再无法伸手去拉她。

  嚣嚣终于被韩静翎打骂着推搡出谭熙的房间,也在这间屋子的地板上踩出了一串红色的脚印。

  “对不起。”嚣嚣紧紧攥着手里的东西,踉跄地倒退着,再次碰上谭熙的目光便又跟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什么也不要说、不要做。

  这声对不起,谭熙根本分不清楚嚣嚣到底是对谁说的。他踩着谭嚣足底的血,陷入了进退两难的泥沼。

  走廊里,韩静翎抓着谭嚣的头发,狂躁地质问:“你哥哥怎么对不起你了?我怎么对不起你了?我们哪里对不起你了?你还有没有一丁点的良心!谭青林去世以后我把你带在身边养到这么大,我对你做过任何坏事吗?还是我为你交的学费比我为你哥哥花的钱少吗?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你想报复我是吗?那你为什么不干脆强迫我?!”

  “妈妈……”谭熙再也听不下去,艰难地抬手拉开了韩静翎抓着嚣嚣头发的手,试图解释,“不是这样的,不是嚣嚣……”

  “你还叫他‘嚣嚣’?!”韩静翎怒视着谭熙,大力挣脱着被谭熙拽住的手,却怎么也挣脱不开,“你帮他拽着我?放开!我是你的母亲!他是谁?他就是个贱人生的魔鬼!!”

  韩静翎哭喊着、挣脱着,谭熙仍然不肯松手。

  谭嚣见状,赶紧走过去拉开了哥哥,低声告诉他:“放开妈妈。”

  韩静翎抽泣着冷笑一声:“我听错了吗?你还叫我‘妈妈’?”

  “对不起,妈妈。”谭嚣拉开了谭熙,挡在他和韩静翎之间,垂着头,平静地解释道,“我没有要报复,我一直都是把您当妈妈的,但我没能把哥哥当做哥哥。”

  “所以你就能对你哥哥做出那种事情吗,谭嚣?”韩静翎满脸泪水,浑身伤痕,好像再一碰就会碎落。这一句质问,有愤怒的颤抖,也有狂风暴雨之后绝望的无力。

  “对不起。”

  出乎谭熙意料地,谭嚣双膝跪在了韩静翎面前,长发杂乱,依旧垂着头,攥紧了一只手的拳头,看不清楚表情。

  “我真想打死你!”韩静翎大力踹了谭嚣的肩膀一下,谭嚣还是没有闪躲。

  “可是你偏要和你哥哥的造血干细胞……配型相同,我居然不能打死你!”

  话音未落,韩静翎已经抬手将走廊墙上的一幅装框的水彩小画摘下来,用力扔到了他们斜后方的镜子上。

  那幅水彩是谭熙画的苏黎世风景。

  画框砸碎镜子,掉落在地时,也同样碎裂了。

  与此同时,谭熙刚悬起的心也落了地。他以为妈妈要拿那副画砸谭嚣,可是谭嚣跪在地上转身拉住了他的脚踝,他没能及时过去阻拦韩静翎。而一旦韩静翎把画砸向嚣嚣,他的嚣嚣大概也还是不会躲开。

  “妈妈,冷静些好吗?我没有受伤。”谭熙将嚣嚣从地上拉起来,看着地上的血迹说,“受伤的是嚣嚣。”

  “我没事。”谭嚣短暂地看了谭熙一眼,退开两步说:“妈妈也受伤了,有去过医院吗?”

  “请你从这个家里滚出去。”韩静翎冰冷地最后看了谭嚣一眼,便大步走进主卧室,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谭嚣这才抬手为他哥哥拭去脸上的泪水,声音极低地说:“你去问一下……看妈妈是不是和利亚姆之间发生了什么,问她要不要去医院,好吗?”

  谭熙点了点头,也抬起手,用腕上的黑色皮筋动作轻柔地为嚣嚣扎起头发,嘱咐道:“你去换衣服吧,再冰敷一下脸。不管妈妈去不去,一会儿我带你去医院,得看看有没有渣子嵌进去了。你要踢球的,脚不能受伤。”

  “我没事。”谭嚣叹道,“抱歉,哥哥,我没注意到妈妈回来了。你去陪陪她,问问她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严不严重。”

  “我会跟她解释清楚的。”谭熙站在原地没动。

  “是你说的,什么事情都会让着我。”谭嚣抚了抚他哥哥的背,贴着哥哥的耳朵说,“答应我好吗?这件事,你别承认。永远都不要承认。”

  见谭熙皱眉,谭嚣立刻补充道:“她是你的母亲,你不能那样对待她。”

  谭嚣推着哥哥的后背把他推到主卧室门口,又为哥哥打开了房门。

  冬日的阳光洒满了主卧室,本该是很好的早晨、很好的一天,但是那一天,韩静翎一个人坐在床沿哭泣,谭熙只好走了过去。

  谭嚣看了一眼哥哥的背影,替他们母子轻轻关上了门。

  他也记不清楚那时候到底一个人在门口站了多久,只记得自己踩着自己的血,攥着手里的乳胶制品,从脚心到头顶都是钻心的痛。

  鲜血凝固成火焰,烧进皮肤、烧进骨髓,燃得他每一根骨头都在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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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精明的利亚姆终是发现了自己的未婚妻和她的年轻司机之间的关系。两人原本在日内瓦探亲访友、筹备婚礼,却因为韩静翎和李仁镇的东窗事发,不仅取消了一切美好的计划,利亚姆还把韩静翎锁在日内瓦的一间公寓里泄愤,一锁就是两天。

  韩静翎在李仁镇的帮助下逃离之后却没有选择报警。不是因为利亚姆是有头有脸的富商,而是因为她自己也是有头有脸的校长,她的家族在日韩、东南亚一带更是有头有脸的家族。

  韩静翎提前回来苏黎世,大雪覆盖了家门口的车辙和脚印。

  她躲在卧室里偷偷哭泣,哭到睡着,却渐渐被儿子房间里的动静给吵醒了。

  听那声音,她起初还以为是谭熙带了个女孩儿回来家里亲热,想到谭熙也上大学了,这个年龄干点出格的事情也正常,便没有立刻过去打扰,想着等那女孩儿走了,她再找儿子好好聊一聊。可是后来她又分辨出那好像不是谭熙的声音,而是谭嚣的声音。

  毕竟儿子从来没跟她汇报过交了女朋友,而且谭熙向来懂事,应该不会背着她随便把哪个女孩儿带回家里来亲热。但如果是谭嚣就不一定了,甚至是一定的。

  韩静翎早就莫名地认为谭嚣在西班牙肯定交过无数个女朋友。这次居然带到家里来了,还敢带到他哥哥的卧室里,简直无法无天,必须得当场教育!

  于是韩静翎轻手轻脚地从化妆台里拿出谭熙那屋的钥匙,又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打开了对面卧室的门。结果她看到的确实是谭嚣在作恶,但是承受他罪恶的人却不是什么陌生的女孩儿,而是被按住双腕的谭熙,她唯一的儿子,她最在意、最疼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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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谭熙耐着性子听母亲抽泣着讲完了事情的原委,觉得嚣嚣的决定确实是正确的,起码在当时是正确的。

  那时候韩静翎很脆弱、很无助,她不能再承受另一个极端的打击。

  连嚣嚣都知道不能以这种方式伤害她,更何况谭熙是她的亲生儿子。谭熙听从了嚣嚣一遍又一遍的暗示、明示,没有跟妈妈做出任何解释。

  就算谭熙解释,韩静翎应该也不会相信,因为她亲眼目睹了那场恶行,就像利亚姆对她的恶行一样,无力反抗,只能承受。

  韩静翎不能为自己的遭遇报警,更不愿毁了儿子的名誉,所以也不能为儿子报警。

  她只能自怨自艾地流泪,然后把所有的自怨自艾和压抑多年的、对所有人的恨意全都转移到了谭嚣身上。

  自此,谭嚣不仅要盛着和谭熙相同配型的造血干细胞,还要盛着谭熙的欲、谭熙的爱,以及韩静翎的恨。

  可是当谭熙终于安抚好母亲,开门去找这件捧在手心都怕化了的“容器”时,他的嚣嚣已经不见了。

  连带着消失不见的,还有适才从他的卧室地板一路延伸到走廊地板的血迹脚印、走廊里的玻璃碴、那幅苏黎世的风景水彩画,以及他们去巴黎之前一起锁进行李箱的那本专属于嚣嚣的人像画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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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谭熙再次见到嚣嚣是五天之后,在苏黎世机场。

  春季学期马上要开学,谭熙得飞回波士顿念书,嚣嚣特意跑去机场跟他道别。

  说是道别,两人却没能当面说句道别的话。

  谭熙排队进安检,韩静翎一直站在安检口目送他。嚣嚣只能躲在远处望着谭熙,还摇头示意他不要跟自己挥手,不要让妈妈看到。

  谭熙不转身韩静翎就不走,嚣嚣只好瘸着一只脚,把拐杖靠在藏身的柱子上,举起双手,远远地跟谭熙做了个手势。

  谭熙大概猜到了那是一句手语,应该是嚣嚣小时候在孤儿院里学的中国的手语。可是他教会了嚣嚣六种语言,嚣嚣也教会了他汉语普通话,却从来没有教他中国的盲文和手语,他不懂嚣嚣比划的手势是什么意思。

  是“你走吧”,还是“对不起”?

  具体是什么意思,谭熙也没想立刻追究,因为嚣嚣亲口跟他说过:“总不能把这些话全都转换成‘我爱你’,对不对?”

  于是谭熙跟韩静翎挥了挥手,又遥遥地朝谭嚣笑了笑,便拉起拉杆箱转身往登机口走。

  还未走到登机口,谭熙觉得妈妈肯定已经离开航站楼了,而嚣嚣应该还没走,所以他又折返到安检区域,想当面跟嚣嚣说些话。

  可是等他走回来的时候,韩静翎和谭嚣都已经不见了。

  谭熙掏出手机给嚣嚣打电话,嚣嚣很快接了:“到登机口了吗?”

  谭熙说:“我回来安检区了,你过来吧。”

  谭嚣叹了口气。“我已经走到打车的地方排队了,脚疼,不回去了。”

  “也行,那我一放假就去德国看你踢比赛。”谭熙又问,“你真去医院检查了对吗?脚上的伤口都清理干净了?不会影响踢球?”

  “嗯,脚真的没事,皮肉伤,医生说绝对不会影响踢球。”谭嚣说,“但是我签不了欧洲或者美国的球队了。”

  “什么?为什么?”谭熙又往登机口走,一来一去也没能抱一抱嚣嚣,有点失落,听嚣嚣这么一说,又有点着急。

  “我已经签了韩国那家俱乐部了。”谭嚣的声音倒是平静,“既然咱们两个一直为这件事争执不出结果,那就不听你的也不听我的,听妈妈的吧。”

  “妈妈找过你?你们聊了什么?她跟你说什么了?”谭熙已经越来越着急,几乎想要调头往回走,跑出安检、跑去打车区域找嚣嚣。

  “是我昨天主动给她打的电话。”谭嚣解释道,“她稍微消了点气,也没再骂我,大概是对我失望透顶了吧,只说让我离你远一点。我说我会的,我签去韩国踢球,哥哥在美国念书,她说可以,我就签了韩国那家。”

  “那我暑假去韩国看你,春假就去。”

  既然卖身契都已经签了,谭熙不能再跟嚣嚣较真。嚣嚣会说韩语,虽然说得远不如自己流利,但应付简单的生活应该没什么问题。而且正如嚣嚣所说,签欧洲还是签美国的问题他们不能再继续僵持,取个折中的也不是不可以。

  只是时差又多出几个小时,只是坐飞机的时间又延长了几个小时罢了。

  谭嚣依然很平静:“别去看我了。我们不能那样对待妈妈,我也不能那样对待你。”

  “嚣嚣……”

  “我花了那么多年的时间,努力让妈妈不要再讨厌我,可惜她现在已经彻底恨上了我。她是你的母亲,她对我有恩,你也对我有恩,无论怎样,我都不应该那样对待你们。”

  谭熙焦急地听着,一时间根本想不出任何劝慰或者挽留的话语。

  “我对你做了那样的事,我没办法再把你当成哥哥。现在妈妈发现了,我也不能再把你当成……过些日子,我到韩国会给你寄一张明信片的。你在美国要好好读书、好好生活,你值得更好的选择。”谭嚣停顿了一下才说,“我们就做远方的朋友吧,‘苟富贵,无相忘’的那种。”

  “嚣嚣,对不起,我……”

  不等谭熙说完,谭嚣就语气轻快地说:“熙熙哥哥,一路平安。”

  然后嘀的一声,谭嚣挂断了电话。

  谭熙茫然地举着手机,话到嘴边却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倒是突然想起,他还没问嚣嚣,刚才那个手势是不是一句手语,以及它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一路平安”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