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远离虚假的事。——《圣经·出埃及记》】
离开欧洲之后，他们先去了韩国、日本，又去了泰国、新加坡，然后是澳大利亚，最后是美国和加拿大。
走马观花般将这些国家周游了一圈，谭熙已经长成十五岁的温润少年，而谭嚣还是一只又黑又瘦的大眼儿小猴子。
谭嚣黑，完全是晒的，瘦，则是满世界跑的。
三年来，他跑遍了这些国家的中学校园足球场。
怀特老师为他的二十个学生组建了一支足球队，每到一个新的国家、一座新的城市就联系当地的教育机构，找一支和他们年龄、水平相近的中学生男子足球队，先踢一场友谊赛。用“不打不相识”的方式让孩子们结交当地的小朋友。
在欧洲的时候，谭嚣大部分时间坐冷板凳，给十一个正式上场的队员做替补，只会偶尔上去踢几分钟，因为他的个子和体能确实没有最先被挑出来的那十一个孩子好。
但是谭嚣也想上场当正式球员，所以他请怀特老师给他制定了一套“进阶版”体能训练方案。谭嚣风雨无阻地跟着怀特老师训练，不到两年时间，已经能跟比他大两岁而且高不少的各族裔队友们一起首发上阵。
从韩国仁川机场出来便是他们在亚洲的第一场球赛，也是谭嚣第一次且唯一的一次作为首发队员跟他哥哥一起踢的一场球。
那场球他们踢的很辛苦，因为时差都还没完全倒过来。
但这是谭嚣的第一场首发球赛，他不想输，所以踢的格外拼命。
结果他们真的险胜，他哥哥却在比赛快结束的时候受了挺严重的伤——左腿半月板撕裂。
韩静翎立刻叫救护车把谭熙拉到医院紧急手术治疗，并且也严令禁止谭熙再上场踢球。
谭熙术后恢复的很快，离开韩国和日本，再到泰国的时候就已经行动自如了。他看着弟弟作为首发选手踢了一场又一场球，有输有赢，却没有兄弟两人的并肩作战和默契配合。
但是谭熙并不太遗憾，因为他弟弟不仅是在球场上活跃，而是在任何地方都活得积极而热烈。
金老师的数理化课程，谭嚣学的认真也扎实。怀特老师的文史哲课程，谭嚣也才思敏捷，对答如流。最神奇的是鲍尔老师的音乐课，那才是谭嚣真正如鱼得水的领域。
不出三年，谭嚣已经在鲍尔老师特地给他开设的小课上学会了电子琴、吉他和长笛，并且会唱很多歌，大部分是他们在欧洲各地的教堂里学的福音颂歌，后来还有各个国家和语种的经典歌曲、流行歌曲。
谭嚣唯一的短板就是绘画，也是他唯一抢不了哥哥风头的一项才能。
三年游学，谭嚣是一步一个脚印地“跑”遍了四大洲，而他哥哥谭熙则是一笔一画地画遍了所有的“到此一游”。
谭熙在鲍尔老师的指导和自己的摸索下，从铅笔素描一路画到钢笔淡彩，每个国家都画了一个本子，有欧洲的教堂、城堡，有亚洲的古寺、城墙，有澳洲的动物，也有北美洲的田野……
两人一个好动，一个喜静，每天同出同进，却还是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任何矛盾。
韩静翎悄悄地观察了三年，最后还是拿不准这兄弟两人的关系究竟是太默契，还是太生分。
韩静翎太知道了，只有亲密的人之间才会争吵，因为不怕摩擦，并且信任这段关系。但若说谭熙和谭嚣生分，她又实在看不出来到底是哥哥懒得跟弟弟计较多一些，还是弟弟故意巴结哥哥多一些。可若说默契，两兄弟的成长环境和性格都太迥异，又是哪儿来的那么多默契？
何况两个孩子也不是完全没有脾气的。
谭嚣的脾气就体现在足球场上，踢球踢急了眼的时候，自己摔倒、丢球或者别人射门失误、传球失误，他都会骂出一句脏话，用各种语言，然后被怀特老师喊一句“放尊重些”。
谭熙的脾气稍微温吞一点，但是有一次一个同学不小心把牛奶洒在了他新画的一张素描稿上，他也好几天没搭理人家，不论人家怎么跟他道歉都没用。
可是韩静翎观察了三年，从来没见谭嚣对哥哥说过一句重话，也从来没见过谭熙不搭理他弟弟。
她觉得两人应该还是生分的、客气的、有隔阂的。
直到谭熙十五岁那年亲手把一本书扔到他弟弟脸上，韩静翎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了。
倒不是因为谭熙第一次做出这么大动静的动作，而是因为谭熙居然对着他弟弟讲起了一口流利的汉语普通话！
自从谭青林去世，韩静翎都已经有三年多没讲过普通话，她也从不知道谭熙竟然会说，而且还说的这么流利。
肯定不是谭青林教他的。那就是这三年周游世界的时候，谭熙跟谭嚣学的！可是他们白天上课、活动，讲的基本都是英语，或者当地的语言……
那就只有晚上睡一个屋里的时候！
韩静翎很震惊。原来谭熙三年来居然“屈尊”学习了谭嚣的母语？！
“你考上伊顿为什么不去？”谭熙站在沙发前，俯视着翘二郎腿坐在沙发上的弟弟，“你知不知道伊顿公学对你的前途来讲意味着什么？而且你考的分数比我还高！”
“因为我想踢球。”谭嚣耸了耸肩，又瞄了一眼不打算掺和这场争执的韩静翎。
“踢球、踢球、踢球！你满世界踢了三年还没踢够吗？你真以为你能踢进职业club吗？那是多苦、多累、多没有保障的一条路，你知道吗？怀特都没坚持下去！你要实在不喜欢读书，那你可以去学音乐！鲍尔说音乐才是你的天赋！”
“金老师还说数学是我的天赋呢！哥哥，学什么都是一样苦，一样累，一样没有保障的。”谭嚣满不在乎地靠在沙发上浅浅笑着。
“你真的不去是吧？Is it final？”
“Yes, it’s final.我做好的决定是不会改变的。”
谭嚣话音刚落，谭熙就把手里的伊顿公学简介扔到了他弟弟的脸上。
谭熙显然很生气，可是弟弟只是愣了一瞬，转眼便还是笑意融融的，弯腰捡起那本简介，又抬手递给了哥哥，说：“你喜欢读书，你自己去读吧。我的声音都变了，也不是小孩儿了，你不用什么都带上我。”
谭熙瞪了他一眼，转身便回了自己房间，关门的声音头一回很重。
谭嚣朝韩静翎笑了笑，用韩语撒娇道：“欧麻，哥哥生气了，这可怎么办呢？哦多开？”
韩静翎远远看着十三岁的谭嚣，看了一会儿才终于平和地说：“你想做什么、学什么，是你的自由。你哥哥劝过你了，以后你后悔的话，也不要责怪我们母子。”
谭嚣继续用韩语说：“欧麻，我后悔绝不会，责怪你和哥哥也绝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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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顿公学可谓是英国乃至全欧洲的顶级私立男子高中，培养出了许多世界级的杰出校友。
游学结业之后，韩静翎便带着兄弟两人去伊顿报考。谭嚣已经十三岁，刚过最低录取年龄，但是他在游学期间一直跟着十五岁的孩子们上课，所以他哥哥建议让他跳级考试。
韩静翎没有阻拦，因为她巴不得谭嚣考不上。
可是成绩出来后，谭嚣的每一门考试都比谭熙的分数高一些。
虽然后来两个孩子都被录取了，但是韩静翎却明显不高兴。谭嚣看得出来，不仅看出来了，还不小心听到韩静翎单独训斥谭熙，说你怎么没有你弟弟考得高，你知不知道他是谁的儿子，你又是谁的儿子！
谭嚣当天就决定不去这所高中了，但他没有立刻跟哥哥和妈妈汇报，而是先给怀特老师打了个电话，问他欧洲有哪些足球学校比较好，最好是能申请上奖学金，不用交学费的那种。
怀特老师说，你可以去西班牙巴塞罗那试试，或者德国慕尼黑。还说很遗憾，你没有被伊顿公学录取，但我当年也没有，可是没妨碍我后来去剑桥读书嘛！
谭嚣听见慕尼黑就有些抵触，所以他选择的是巴塞罗那。
不想去伊顿公学的事情，他是先对韩静翎说的。他说他想去巴塞罗那的足球学校踢三年足球，如果十六岁看不到签进任何一个职业队的希望，那他再转去普通高中也来得及，然后按部就班地读书、考大学，毕业之后找份稳定的工作。
韩静翎同意了，并让李仁镇带谭嚣去巴塞罗那的足球学校参加了tryout和文化知识考试。
谭嚣考过了，但是学校只有针对贫困孩子的助学金，没有针对文化考试考第一名的奖学金。何况谭嚣的家境太优渥，又不是西班牙本土的学生，学校没道理给他任何资助或者奖励。
谭嚣只好去问韩静翎要。“妈妈能不能为我出三年的学费？签上职业队以后，我一定会通过自己的努力赚很多钱还给你。”
韩静翎嘴上说“不用还”，但是心里却给谭嚣记上了这一笔又一笔的债。
西班牙那所足球学校的学费竟然比英国伊顿公学的学费有过之而无不及。虽然相差不多，而且韩家也不差两个孩子的学费，但是她无法忍受的是，谭嚣总能在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上压过谭熙。
比如谭青林的遗产。
比如怀特老师、金老师、鲍尔老师全都抢着对谭嚣倾囊相授，恨不得在空闲时间多教谭嚣一些东西，又恨不得让谭嚣长大后能入行他们所学的专业。
比如这次伊顿公学的报考成绩。
再比如，足球学校的学费竟然比伊顿公学的还要高。
韩静翎一边憋屈又一边庆幸，这个孩子终于想要长硬翅膀远走高飞，终于不再挡他哥哥的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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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球学校开学比伊顿公学开学早一些。
谭嚣收拾好行李，便要出发去苏黎世机场赶当天唯一的一班直飞巴塞罗那的飞机。李叔叔已经在外面等他了。
“嚣嚣。”谭熙拦到谭嚣面前，顺手关上了谭嚣的房门，低声问道，“你到底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去伊顿？是不是妈妈跟你说了什么？是妈妈对吗？”
“不是，是我自己不想去。我真的不想去，你不要胡乱怀疑妈妈。”谭嚣的手仍放在行李箱的拉杆上，笑得很轻松，“因为你们学校的服装可太丑了。我想当西班牙的骑士，在阳光下奔跑，不想穿着小西装当绅士，一天到晚晒不到太阳。”
“一定是妈妈对你说了什么。”
“你怎么能这么怀疑她？”谭嚣挺惊讶的，“她真的什么也没说，而且我的学费比你的还贵，她都说我以后不用还给她。但我肯定会还的，等我过几年签个职业球队，我会赚大钱的！绅士你可不要太羡慕骑士！”
“我不是绅士。”谭熙叹道，“对不起，那天……对你发脾气，我是真的很生气，到现在也一样，我还是不赞同你去踢职业足球。我们一起上过那么多课，你多聪明，我是知道的。你将来有那么多选择，为什么选一个最苦、最累、而且是你最不擅长的？”
“我最不擅长的是画画啊，足球我还蛮擅长的。”谭嚣依然笑嘻嘻的。
“嚣嚣，我不是不赞同你踢球，我是不赞同你踢职业。”谭熙固执地解释道，“你在伊顿面试的时候让老师从154首《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里抽查你，结果他抽查的每一首你都背出来了。相比于在足球场上奔跑完一场短暂的青春，你更擅长走象牙塔里的路，这条路才能走的更远。我们难道不该做自己更擅长的事情吗？”
“哥哥，你知道的，我自己念几遍或者听你念几遍就能把任何东西背下来，但我根本不理解，我只是单纯地想炫耀而已。那些诗，你不也全都会背吗？怀特抽查的时候，你也没背错过，而且你还能从不出错地讲出大意来，可他每次考我我都只能背，不会讲。你只是面试的时候没有炫耀而已，你讲的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东西，不是复述别人的东西。”
谭熙皱眉：“我们现在是在说你的事情，你不要跑题来夸我。”
谭嚣无奈道：“我的事情就是，我也很抱歉，让你帮我准备了这么久的考试和面试，结果我莫名其妙地成绩比你好。面试的环节就是那么主观，如果只有试卷的话，我不可能比你的成绩还高。”
“你要抱歉的不是你的成绩比我高，而是我们一起准备了这么久，你却突然改变主意。”
“对不起，哥哥。”
谭嚣刚要拉起行李箱，他哥哥便上前半步继续拦住了他的去路。
“嚣嚣，到底是不是因为妈妈？就算她没有跟你说什么，你是不是自己多想了？”
“我没有多想。”谭嚣终于还是拗不过他哥哥，解释道，“妈妈只需要负责养我到十八岁，其实她也完全不用这么做，她只是出于对爸爸的承诺而已。我很感谢她，也很想报答她，但是无论我怎么努力……我是谁的孩子，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这个事实摆在那里，她就是怎么样都不会喜欢我，甚至还要用她的骄傲来伪装对我的厌恶。我不想让她过得这么不舒服，那我就走远一点儿，这是我目前能给她唯一的报答。”
谭熙怔怔地看着他弟弟，心里忽然泛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相比于难过，好像更贴近酸涩。
谭嚣忽然抬起右手，掌心温热，覆上他哥哥的后颈，借着力道稍稍踮脚、前倾，亲了谭熙的额头一下，便放开手，说：“哥哥，祝你在伊顿学业顺利、生活开心！脑力永远足够用！”
谭嚣拉着行李箱开门前，谭熙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钢笔淡彩，递了过去。“嚣嚣，送你一个彩色的孙悟空，祝你在球场上斩妖除魔、屡战屡胜！”
谭嚣笑着亲了一下那只可爱的孙猴子，又亲了他哥哥的脸颊一下。
只是法国人惯用的告别之礼，谭熙也回了这个礼，并嘱咐道：“背面是我在伊顿的宿舍地址。到了巴塞罗那，不要忘记给我寄一张明信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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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远离虚假的事。——《圣经·出埃及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