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帝书房内, 奏折在书案上堆了高高一摞,他拿起最上头一本,大略看了一眼, 写下朱批。

  连羽轻手轻脚拿来暖手炉, 搁在桌角,便退到一旁等候吩咐。

  等又看完一本长长的折子,湘帝直起身揉了揉眼,问:“煜王再没来消息吗?”

  连羽赶忙上前:“启禀陛下,煜王殿下再没来信。”

  他偷眼观瞧湘帝的脸色, 瞥了眼桌角单独放着的奏折:“陛下, 盖鑫的案子审完了, 兵部今早递的折子。”

  湘帝目光扫过他:“看见了,你怎么看?”

  “奴婢觉得, 盖将军固然有过, 但许是无心之失, 他原本就是煜王殿下的人, 哪能眼看着煜王在城外杀敌却不施援手?或许, 当时真当是绵各人的奸计。”

  “朕也这么觉得。”

  湘帝将那折子拿到手里翻开,连羽看到那上面尚未朱批,垂眼道:“至于怠战,依奴婢看, 盖将军性格谨慎, 而西尖驿守着铜墙铁壁般的天堑, 绵各人根本就攻不破, 他说的也有道理, 天冷了,绵各人耗不起自然就会退兵。”

  湘帝点点头:“还是等煜王回来再说, 他心里肯定有火气,朕不能就这么把人赦了,让盖鑫在牢里多待几天。”

  连羽笑道:“陛下圣明!”

  “那煜王几时才能回来啊?”殿门传来崇氏的声音。

  湘帝一听,不明显地皱了下眉头,很快又换上笑脸起身:“母后怎么来了?”

  珠帘晃动,太后崇氏被宫女搀扶着走进来。

  她内着织金锦袍,颈边围以柔软细腻的护领,外披白貂裘的斗篷,手捧嵌玉暖手炉上,镂空之处微微泛着红光。

  径直走到湘帝身旁,看了眼桌上厚厚的奏折,她笑着道:“这么晚了,陛下还没歇息。”

  “母后不是也没睡。”湘帝屏退宫女,亲自扶着崇氏的胳膊送去暖阁中的琉璃榻。

  崇氏落座,连羽立刻端来热茶给她暖身。

  “煜王可真是的,本宫几时才能看到我那皇孙?”

  “母后,算算时日,墨兰这才出月子,皇儿身体娇弱,如今天冷了,还是等壮实些再回来不迟。”

  崇氏叹了口气:“本宫听说,煜王这阵子没轻折腾,不是说在西江陪墨兰么,怎么又跑去西尖驿了?”

  湘帝笑着解释:“母后,绵各来势汹汹,恰巧西江王病了,皇弟是为国分忧,也多亏他,西边又能太平一阵子。”

  崇氏冷哼:“煜王此番连胜,树了不少威望吧?”

  “煜王最近老成多了,朕觉得他是真心在帮朕做事,这是好事,如今朕有了皇儿,总得有人辅佐长大。”

  崇氏摇头:“那他迟迟不归,是在西边干什么呢?陛下,本宫多句嘴,对下臣不偏颇不偏爱,这才是帝王之道!”

  湘帝目光一凝,在书房中踱起步子,半晌才停下,郑重道:“多谢母后提醒,朕疏忽了!”

  -

  兵部迟迟不派人来接管西尖驿,李庭霄便有理由一直呆在这亲自督办黄石村事宜,刁疆也不知从哪招的兵,每晚都有伪装成三教九流的人趁夜进村。

  这天清晨,李庭霄起床,见白知饮不知什么时候跑去廊下坐着望天去了。

  他这几天总是闷闷不乐的,有时候会一直发呆,一呆就是大半天。

  李庭霄安静地走过去,陪他一起坐在台阶上,一扬手,把两个人一起裹紧貂裘大氅里。

  白知饮惊了一下,却往他怀里缩了缩。

  “在想你父亲?”

  “嗯。”

  白知饮吸了吸鼻子,李庭霄这才发现他眼睛泛红,该是哭过。

  “都说了,不必在意朱云察的话!”

  “嗯。”

  极为敷衍。

  李庭霄气得捏住他的下巴尖,强行扭向自己:“嗯什么嗯啊!”

  他吊起两道浓眉,满脸不忿,就差把“生气”、“哄我”写在脸上,白知饮被他的样子逗得忍不住弯起眼睛笑,他也跟着笑。

  “等回去问你母亲就知道了!”

  “回去,还得几个月呢!”

  他搂紧他,叹了口气。

  庭院花圃中的梅枝活了,枝头抽出几个小小的花苞,翠绿中夹着一点粉,煞是娇艳。

  两人同时看着它在寒风中微微摇晃,李庭霄说:“今天是腊月初四,明年腊月初四,我们再来看它。”

  白知饮疑惑地看向他。

  李庭霄转回眼,用比欣赏梅枝更温软的目光描摹他的面庞,一笑:“着急就先回去吧。”

  白知饮嘴唇颤了颤,眼睛慢慢瞪大。

  李庭霄挑眉:“看什么看?该不会半路偷跑了吧?”

  又去捏他的下巴:“就算跑到天涯海角本王也会把你抓回来,然后……”

  他一阵狞笑,白知饮却哭起来,泪中带笑,在他肩膀上趴了很久才说:“不跑,我回天都城等殿下!”

  李庭霄倾身吻上他的唇。

  阳光穿透积云,阴沉沉的天空慢慢亮起来,一缕明亮的光线正打在那片花圃上,薄薄的雪屑慢慢消融,变成晶亮的水珠,顺着光滑的树皮慢慢滑落。

  -

  白知饮才走了没几日,李庭霄就接到了圣旨,跟前面几次不同,通过圣旨里的措词,他仿佛能看出湘帝决绝。

  湘帝令他护送栗娘娘和大皇子回天都,三日内启程,按这个时间算来,刚好除夕前能赶到。

  他知道这次托辞不过,于是连夜带两千亲卫赶回西江,让栗娘娘准备回天都事宜。

  他以为西江王多少会表现出抗拒,没料到他居然十分痛快,主动张罗让人给马车加保暖和取暖的东西,生怕冻着了外孙。

  也是,早晚有这一天,拖也拖不长久。

  腊月十三,栗墨兰一身华服登上马车,同来时一样,李庭霄在队伍前端跟西江王道别,端居马上头也不回地往东方去。

  面上依然冷肃,不疾不徐打马向前,眸光坚定从容。

  然而他的内心深处,总觉得身旁空落落的。

  -

  白知饮一路快马赶回天都城,心却被两根线扯得难受,一根来自前面的天都城,一根来自后面的西江。

  难受归难受,速度却没慢过,十几天的路程他只花了九天,得亏瓷虎神骏,一般的马要是这么个跑法,早趴窝了。

  他是下午到的,回到煜王府时,见门前的雪刚被扫过,大门开着,他便直接牵马进去。

  门房看到他愣了愣,一时间竟没认出来。

  这人被西陲的风吹得黑了不少,加上一路奔波有些蓬头垢面,要不是他还系着额带,还真不敢认。

  “阿宴?阿宴回来了!”门房把扫帚往墙边一丢,探头往他身后看,想找煜王,“哎?殿下呢?”

  又想到阿宴不会说话,便转头要去找邵执事。

  却听身后的人回了话:“殿下要过阵子才回来!”

  门房呆立原地,片刻,缓缓转头:“阿宴?”

  “华叔。”白知饮打了个招呼,也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就牵着马往里走,“我先送瓷虎去马厩。”

  门房瞠目结舌地看着他进后院了。

  白知饮松了口气,给瓷虎添上草料就去找邵莱,邵莱得了消息,惊喜得不得了。

  他扶着白知饮的胳膊,看了又看,见他完好无缺才放心:“殿下几时能到?”

  白知饮答不上:“邵执事,我回来是为了其他事,殿下还未从西江出发!”

  “哦!”邵莱有些惊讶,又像是想到什么,小心地问,“不是……没跟殿下闹别扭吧?”

  一副操心样让白知饮心里暖暖的,他笑道:“没有,邵执事,我是回来找母亲有事。”

  邵莱便不拉着他讲话了,忙道:“那快去吧,白夫人正在西院呢!”

  在旁偷听的泰金“呲溜”一下便跑没影了。

  “白夫人,白夫人!”他叫唤着跑进西院,“阿宴回来啦!”

  时娣慧在煜王府住了这么久,除了只负责在府中巡视的骁骑卫,熟悉的人都知道阿宴姓白了,但他们还是习惯叫他阿宴。

  她一听,立刻放下手里的针线:“真的?在哪?”

  “这就往西院来了!”泰金连窜带蹦地进了院子,“夫人,阿宴说话了!他的嗓子被治好了!西江有神医啊!”

  时娣慧顿了顿,“噗嗤”一笑。

  白知饮进院时,正看到母亲一脸慈爱地摸泰金的头,他过去行礼,又跟泰金打了招呼,还掏出一把路上买的芝麻糖给他,他被打发得乐乐呵呵,跑去跟厨房说晚上加副碗筷。

  时娣慧欣喜地把他让进屋,接下他的小包袱:“饮儿,快去炉边暖暖!”

  又给他倒热水,在他喝光后,帮他理了理凌乱的头发:“怎么突然回来了?”

  经过几个月的休养,时娣慧比刚到时多出几分泰然的神韵,又回到了当年他们家未遭难时的贵妇模样。

  望着她嘴边的笑纹,白知饮心底也不知是高兴还是感动,他们全家正在煜王的庇护下一点点获得重生。

  他想到正事:“娘亲,煜王这次去西江,跟绵各交战来着!”

  “娘听邵执事说了,府上人都很担心,后来听说殿下胜了。”时娣慧仔细打量儿子,“你也上阵了吧?没受伤吧?”

  “没受伤!”白知饮拉住她的胳膊,“娘,我这次遇到一个绵各的可汗,他以前是潘皋人,他说跟我父亲是八拜之交!”

  时娣慧一愣:“八拜之交?”

  白知饮眼中露出急切:“有这么个人吗?”

  时娣慧微微蹙眉,缓缓坐在圆凳上,望着院子当间被扫出来的那一溜黑色地面出神。

  “娘亲?”

  他唤了好几声,时娣慧才回过神:“哦,你说,那人叫什么?”

  “朱云察。”

  “是他?”时娣慧松了口气,笑道,“他是跟你父亲关系是不错,也来我们家跟你父亲喝过酒,但也没什么,你爹常喊同僚来家里喝酒,他也不过偶尔来上一回,几时成了八拜之交了?哎?怎么,他还活着?”

  “活着,如今掌管了绵各的一个大部落呢!”白知饮心想朱云察果然吹牛,又觉得不对,“娘为何这么说?他出什么事了吗?”

  “娘也不是很清楚,此人原本是潘皋的一名武将,在我们家出事前就失踪了,你爹当时说的可玄乎了,说他带了两千人马去巡山,进了雪山后就再无音讯,都传是被雪神娘娘给收走了!”她笑着摇摇头,“如今看来,八成是被绵各人俘虏了?”

  “原来是这样……”白知饮想了想,“那他跟我父亲?”

  “同朝为官,脾气相投,所以走动的近了些,没什么的。”

  “哦,孩儿还以为……”

  “以为什么?”

  “很奇怪,总是直觉他跟当年我们家的事有关。”

  时娣慧笑着点了一下他的头:“你啊,疑神疑鬼!”

  白知饮有点失望,还是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早知如此就不提前回来了,自己确实是疑神疑鬼!

  他很自责,竟然为了这点事就将李庭霄独自留在西尖驿,自己不在,谁给他暖床?

  时娣慧犹豫片刻,转身去柜子里拿出一个布包。

  白知饮凑过去看:“这是什么?”

  “说到当年的事,娘亲倒冒死留了样东西。”

  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张发黄的纸片,只有掌心大小,是从整张信笺上撕下来的,还沾着已成了黑褐色的血迹,上面的字依稀还能辨认。

  白知饮惊讶:“这是?”

  “这是当年从我们家查出来的书信,你爹企图谋反的证据,你一定要收好!”时娣慧盯着它,目光渐冷,“分别是有人陷害我们家,受审时,我当堂将它撕烂了,偷偷留下一角碎片,就是期待有朝一日能翻案!”

  可惜,一直没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