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李庭霄想要宴请的宾客们如约而至。

  作为湘国最有权势的人物之一,自然要替湘帝彰显天威,宴席设在西尖驿最大的酒楼, 席间山珍海味无数, 李庭霄还特意跟县内调用了几名容貌姣好的侍女伺候。

  墉冬察和朱云察就只各带了四名侍卫,还被留在了酒楼外候着,表现出对煜王的极大信任,而南昊只跟栗星隆结伴而来,加上李庭霄和白知饮, 席上只有六人。

  墉冬察不是外人, 朱云察却是初次见面, 此人四十出头的年纪,相貌堂堂, 倒是跟墉冬察和安勃尔都不一样, 虽谈不上俊朗, 眼神也表现出这人稍微有些一根筋, 但眉宇间那股暴虐肃杀之气不容小觑。

  双方互相寒暄, 宾主落座。

  朱云察环视装饰豪华的酒楼,目光在触及木隔断上整面雕刻的市井绘时,忍不住惊了一下。

  那画绘制的正是西尖驿,酒楼菜摊各种铺子, 连牌匾上的字都被木匠雕出了细细的笔锋, 不仅如此, 街上行人各异的神态也都十分精细, 仿佛面前就是一座活的城池。

  李庭霄清了清嗓:“两位大汗远道而来, 先尝尝我们江南最上等的茶,这茶可是本王追在别人身后厚着脸皮讨来的!”

  “别人”是云听尘, 他的商队出关了,而他还留在西马关小住,前天被煜王的手下找上门,刮走了他所有自留的茶。

  墉冬察道了谢,将一杯温茶牛饮而尽,咂咂嘴:“好茶!”

  李庭霄莞尔,目光随意一瞥,看到栗星隆一脸阴鸷地盯着面前茶杯,心中微微一动。

  方才南昊说他是死缠烂打硬要跟来,他可不认为他是来蹭这顿饭的。

  他朝身旁伺候的白知饮使了个眼色,白知饮不着痕迹地往栗星隆身上瞥了一眼,把李庭霄面前茶杯填满。

  总端着仪态显得生分,李庭霄换了相对轻松的坐姿,果然,包间内氛围一松。

  他笑道:“墉冬察汗,上回的虫草真不错,第一批本王已进献给了我们陛下,若还有,尽管送给南将军,你的任何东西都不愁卖!”

  墉冬察看了眼朱云察,脸上带着些小得意,爽朗道:“殿下放心,通商的消息已经传回汗国了,除了皮子和草药,矿石已在加紧开采,听说你们爱吃奶做的小吃食,妇人们也在赶制了!”

  他嘿嘿一笑:“至于别的,再看看!不过,殿下的盐铁,能不能再多来点?”

  李庭霄笑他贪心不足,正色道:“放心,事先说好的,按绵各人头供应,每人每年一斤盐,绝不会少,至于生铁,要看能采出多少。”

  南昊也跟着说:“两位大汗,现如今我西马关聚集了不少商贾,成了通商之所,除了盐铁,其他关外没有的物事也多,贵国商队大可以入城来看,虽然之前冲突,但官府已发了令,若有胡乱闹事的必定严惩!”

  墉冬察大笑:“好好好!”

  李庭霄的宴请绝对是大手笔,山珍海味流水似的端上,每次墉冬察还没吃够就撤下了,在他依依不舍回味时,新上来的往往更美味。

  李庭霄对什么吃食都没兴趣,一看就是吃惯了这些好东西,但有稀罕食材煮出的东西会用自己的筷子喂身边的白知饮,白知饮吃得随性,遇到喜欢的还要再来一口。

  两人之间暧昧缱绻,看得南昊面庞发红,看得朱云察一愣一愣。

  墉冬察心里对他们的大惊小怪表示不屑,再劲爆的他都看过了,喂个饭算什么?

  他哈哈笑道:“一阵子不见,阿宴小将军别来无恙?”

  白知饮弯身:“多谢大汗关心,阿宴很好。”

  前晚那次好像捅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他现在丝毫不在意别人的眼光了。

  李庭霄说的对,他个亲王都不在乎,他又在乎什么?别人要笑也会笑他糜烂荒唐,而提起他时八成只会说“那个煜王的贴身侍卫”。

  看白知饮伺候的殷勤,朱云察还以为只是煜王的男宠,没料到墉冬察居然称他“将军”。

  他好奇:“这位是?”

  墉冬察给他介绍:“煜王麾下头号神箭手,真正的勇士!”

  “神箭手?”朱云察上下打量,不太信,“我也有一名神箭手,那手臂有碗口粗,这位小将军似乎……”

  墉冬察训他:“朱云察汗,你可不要以貌取人,本汗能拿这事吹牛吗?那日,要不是阿宴小将军袭营时在几里外射火箭点燃了安勃尔的粮草,使他们乱了阵脚,本汗也没法将人一举拿下!”

  “哦,佩服佩服!”朱云察喝了口酒,拉着长音说,“我那神箭手也是隔着几里对西马关的烽火台严防死守,他们这才没法传信出去……”

  说到此处,他自觉失言停住,可是已经晚了,宴席上的气氛陡地冷下来,南昊面色阴沉,手中那杯子几乎被他捏碎。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墉冬察狠狠剜了他一眼,打圆场:“哈,都是好儿郎!阿宴将军更是湘国难得的人才,殿下,我敬你一杯!”

  李庭霄并未动气,冲他举杯:“阿宴可不是湘国人,他出身潘皋,是本王在北境捡回来的。”

  “潘皋人?本汗也是潘皋人!哈哈哈——”朱云察望向白知饮的眼中满是热络,几乎想要起身跟他好好聊上一聊,“想不到这里能遇到同乡!”

  李庭霄惊讶:“朱云察汗是潘皋人?”

  “是,前些年才投诚到绵各!”他丝毫没觉得叛国有什么可耻,大笑道,“不怕煜王殿下笑话,我当初在潘皋是名武将,还算有些名气,跟潘皋护国公白霭还是八拜之交呢!”

  白知饮手一抖,刚从侍女手中接过的骨瓷碟子滑落在地,摔成两半。

  所有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他局促地起身:“抱,抱歉,卑职这就收拾。”

  李庭霄没抬头,一把攥住他冰凉的手,把他往一旁拉:“你坐,让仆役收拾,你没伤到就好。”

  “没伤到。”白知饮摇头,腮边肌肉却明显紧绷,嘴唇泛出灰白。

  面对众人疑惑的目光,李庭霄扯了扯嘴角:“怕什么?本王还能为个碟子罚你不成?”

  众人这才收回目光,若无其事继续说话。

  朱云察哈哈大笑,对李庭霄说:“我这同乡胆子可不太大啊!改日本汗做东,请殿下带着小将军去我营中做客,到时让两个神箭手较量较量,看看能不能分出个胜负!”

  李庭霄颔首:“甚好!”

  朱云察再未提起潘皋和护国公,只谈两国的将来,待酒过三巡,白知饮总算恢复如常。

  除了一直沉默不语的栗星隆,在场几人都有了几分醉意,墉冬察更是跟南昊快要称兄道弟了,勾肩搭背地往外走,李庭霄和朱云察跟在他们身后,言语间也噙着笑意。

  而白知饮和栗星隆跟班似的跟在最后,走到楼体转角时,不经意间的一个对视让白知饮愣了一下,突地想起了之前李庭霄交给自己的任务——关注栗星隆。

  他方才的眼神有杀气!

  念头闪过,本能抬手去拉他,可眼前一道寒芒已刺向朱云察的后心。

  四面八方传来的惊呼中,“叮”的一声,栗星隆袖管中藏起的匕首刺在朱云察身上,却被他内里穿的软甲挡住,没能刺入皮肉。

  朱云察大惊,转身擒住他的手腕,反手一拧,就着他的手就将那锋锐匕首刺向他的咽喉。

  他力大无穷,相比之下,看起来壮如牛犊的栗星隆竟然毫无招架之力,手臂直接被他拧脱了臼,忍不住痛呼出声。

  接着,他就见一道寒光向自己刺回来,想反抗,可太快了,他瞬间被绝望淹没,心中又悔又恨,随即眼睛一闭,等死。

  疼痛却没传来,却听到煜王怒喝一声:“住手!”

  手腕上的力道随即一松,栗星隆睁开眼,就见自己握着的匕首上染了血,而原本在自己身边的阿宴正用左手捂着右边手掌,指缝间涌出的鲜血正滴滴答答落到地板上。

  朱云察冷哼:“煜王殿下,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李庭霄恨不得一脚把栗星隆从楼上踢下去,飞快稳住心神,掏出帕子去帮白知饮裹手掌,淡淡道:“来人,将三公子拿下!”

  几名守在大厅的亲卫跑上楼,把栗星隆扭住,朱云察的手下也纷纷抽出弯刀围在周围,看到他衣服上的口子,个个一脸愤怒。

  朱云察并未因此放松,盯着李庭霄:“殿下该不会说自己不知情吧?刺杀不成就推给手下吗?”

  李庭霄捏着被血染透了的帕子,示意被吓软了的掌柜去找大夫,反问:“朱云察汗在西马关外打了那么久,该不会不认得此人是谁吧?”

  朱云察愣了愣,将一脸颓丧的栗星隆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是谁?”

  “西江王第三子,栗星隆。”李庭霄提醒,“大汗可还记得栗星安吗?西江世子,鸥城。”

  有些话不能挑得太明,否则就算有台阶都下不来。

  胳膊又疼,心中又愤怒,再听到大哥的名字,栗星隆汗水泪水口水混了一脸,大吼:“我替我兄长报仇有什么错!和谈,和个屁!我西江与绵各不共戴天,不共戴天!”

  朱云察有些恍惚,心中却愈发戒备,方才宴席时的友善氛围一扫而空。

  李庭霄眉头微蹙,缓缓道:“两国征战十数载,死在彼此手中的何止一个栗星安,难道要世世代代为了仇恨打下去?战争早晚有个终止的时候,那依三公子的意思,何时才能还天下太平?”

  栗星隆歇斯底里:“我不管!朱云察必须死!谁跟绵各讲和,谁就是湘国的罪人,卖国求荣的佞臣!”

  他双眼暴突,死死盯着李庭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