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攸回了陆家, 随便往行李箱里塞几件衣服和日常用品,刚坐上大巴等待发车的间隙,他接到了陆珩的电话。

  “今天处理完公司最后一点工作, 准备休年假, 你接下来有什么计划, 可以列一份清单, 我们照着完成。”

  乔攸握紧手机,回应陆珩的却是冗长的沉默。

  他现在很害怕陆珩问他类似于“计划”的话题, 在天做主的当下,所有的计划或许到最后都会成为遗憾。

  “没想好么?”陆珩也不催促他,“慢慢想,想到再告诉我。”

  “我……”乔攸做了个深呼吸,“无意间得知有个亲戚住在乡下,准备趁着年前去看看他,没有提前告诉你,现在已经在大巴上了。”

  这一次,轮到那边的陆珩陷入沉默。

  良久,从容的语气响起:

  “好,注意安全。”

  乔攸知道自己这个决定做得很唐突, 还要腆张脸多问一嘴:

  “你生气了么。”

  “有一点, 但这是你的私事, 你自己做决定就好,不需要征询别人的同意。”陆珩笑笑。

  心怀愧疚挂了电话, 乔攸听到了大巴前头不断传来的发车提示, 愧疚很快被决心取代。

  他一定要找到舅舅, 只要知道他怎么来到的这边,或许事情还有一线转机, 孤注一掷的当下,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希望,他也要牢牢抓在手心。

  陆珩会理解的吧。

  乔攸上一次坐大巴还要追溯到小学那年,跟着舅舅一起坐车回老家奔丧。

  破破烂烂的大巴车在崎岖不平的山路间摇摇晃晃,顶部不断发出咔嚓咔嚓零件摩擦的声音,整个车厢里都充斥着浓浓的奇怪气味。

  老家的亲戚不断打电话来催,问舅舅到哪了,说所有人都在等他和乔攸回家见老人最后一面,要赶着时辰送去火化。

  乔攸倏然睁开眼。

  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外面的天已经蒙上了一层艳丽的橘红色。

  “吱——”

  刹车声响起,车门打开,到站的乘客提着大包小包下了车,司机也跟着下车解手,部分晕车的乘客也赶紧下去跟着呼吸下新鲜空气。

  “我们大概几点能到大河村。”乔攸问司机。

  司机点了根烟猛吸一口,道:

  “最快也得八点,这几天刚下了雪,路滑不好走,不敢开太快。”

  乔攸点点头,转身掏出手机点亮屏幕。

  屏幕消息显示陆珩给他发了微信消息。

  乔攸点开微信,却发现陆珩发给他的消息还停留在上午那会儿,使劲刷新一下,上方直接弹出“未连接”的字样。

  再仔细一看,右上角的信号显示只剩个“E”。

  这里地处偏僻且三面环山的地带,周围植被覆盖率高,信号基本等同没有,加之乔攸用的手机品牌是出了名的信号差,别人的手机在这里勉强有个2G,他连2G都没有。

  消息收不到发不出,电话接不通打不了。

  乔攸回头看了眼,见司机还在和乘客聊天打屁,看样子不急着走。

  他举起手机缓缓移动脚步,试图找寻信号好的方向。

  虽然能猜出陆珩给他发消息的内容是什么,无非就是问他到哪里还有多久到,但出于不告而别的愧责心,乔攸还是尽可能想给陆珩回个消息报平安。

  当他走到树林里,意外发现信号多了一格,但微信依然显示“未连接”。

  他又回头看了眼不远处还在聊天的司机乘客,想了想,向着树林更深处走去。

  越往里走,乔攸惊讶地发现里面竟然别有洞天,地势逐渐变得平坦开阔,水流潺潺,是北方冬天里不可多见的没有被冰封起来,有点像上学时课本上提过的桃花源记。

  乔攸望着信号格子逐步增多,右上角的E变成了2G。

  他眉目一展,没想到5G如此发达的年代,他会因为有个2G网喜极而泣。

  这时候,无数短信和未接来电纷至沓来。

  陆珩打了16个电话,发了13条短信,外加一下划不到底的微信消息。

  乔攸目光一晃,原本有了网的激动愉悦因为这恐怖的几十个未接电话和短信,心头忽然涌上一股强烈的惧意,拿着手机的手不住颤抖,胃也忽然发酸,想吐。

  他甚至没有勇气把每条消息点开细看。

  以前陆珩给他发消息打电话,他偶尔也有看不到没接到的情况,可陆珩的性子注定他不会过度纠缠,一时得不到回应他会耐心再等等,更是从来不会质问自己为什么不接电话。

  乔攸颤抖的手指不经意间点开一条未读短信:

  【唯一真神陆管家:怎么不回消息,是临时起意打算逃跑?[微笑]】

  乔攸反复看着这行字,不知为何,心里发毛。

  明明是看似轻松又有点玩笑的语气,但不同往日的短信电话轰炸,就是赤.裸裸的异常。

  陆珩是不是察觉到什么了。

  心里乱糟糟的,先给他回个消息吧。

  乔攸打下一行“刚才睡着了,手机静音,山里没信号,不要担心”,点击发送。

  图标转了好几圈,弹出一行红色大字:

  【发送失败!】

  再一看,又双叒叕没信号了!

  乔攸也真是服了。

  他环伺一圈,看到不远处溪边平坦开阔的土地,猜测那边应该会有信号。

  走过去,爬上溪边一颗低矮的小树,尽量占据高地,重新点击发送,手伸得老长。

  寒风一吹,冻得他缩了缩手指。

  严寒天气下的手机滑腻似冰,就这么直直掉进水里……

  掉进水里了……

  乔攸:。

  害怕,万一陆珩死活联系不上他人疯了咋办,要是学着狗血文里的强制爱剧情给他强制一下咋办。

  乔攸决定先回大巴上找个人借手机,好在是他已经将陆珩的手机号牢记于心。

  一路小跑回去,争分夺秒。

  *

  深夜十一点,陆家。

  吴妈端着小食敲开了陆珩的书房门。

  “陆先生,我准备了一点小菜,您从中午开始就没吃东西,身体吃不消的。”

  陆珩揉着眉心,缓缓睁眼看了眼,随即马上翕了眼:

  “谢谢,放那吧,我一会儿吃。”

  “小乔……您还没联系上乔先生么。”吴妈小心翼翼问道。

  陆珩点点头,凌厉的眉宇深深敛起。

  “您别太担心,您也知道乔先生玩心大,说不定就是见了多年没见的亲戚玩得开心忘了时间,而且很多乡下信号不好,也说不定是没收到您的短信呢。”

  陆珩没说话,只是做了个冗长的深呼吸。

  吴妈赶紧住了嘴,鞠了一躬退出房间。

  陆珩再次睁眼,视线落在安静的手机上。

  “叮——”手机忽然响起一声,在昏暗房间里格外刺耳。

  陆珩抓起手机,被“是乔攸的回信”鼓励而睁大的双眼,在看清只是微博推送后,眸目黯了下去。

  他关了手机放回去。

  倏然,再次拿起手机点亮屏幕。

  【晋海市一辆通往大河村的大巴于国道翻车跌落悬崖,当地消防已紧急出动寻找失踪乘客[沸]】

  【天啦噜,就在我家村子附近,当时目睹全过程,车开得好快,拐弯没刹住直接翻下去了,那个悬崖得有一百多米高,祈祷车上人没事。】

  【这快过年了真糟心啊,没事还好,不然这一车人的家人该怎么活啊。】

  【祈祷没事,相信晋海消防,一定没事的!】

  陆珩望着这条微博推送许久,思绪宛如生了锈。

  他给乔攸打电话时听到大巴上传来路线播报,听得很清楚,可这时为什么忽然记不起乔攸乘坐的那辆车目的地到底是哪里。

  心脏蓦的冷下来后,浑身的血液也随之凝滞,带着这股寒意划过全身,侵占每一条血管每一颗细胞。

  陆珩抓起车钥匙,随手拿起外套阔步出门。

  打开门,迎面撞上匆匆赶来的吴妈。

  她耷拉着两撤眉,语气含着哭腔:

  “陆先生……”

  陆珩并未言语,绕开她下了楼。

  大巴失事地点距离晋海市大概六十多公里,开车最快也要两个小时,加之最近刚下过雪,路滑不好走。

  陆珩车开得很快,道路两旁的路灯投映在车窗上,迅速地亮起又暗下,像快速爆闪的闪光灯。

  紧缩的眉宇下,是漆黯的双眼,不断下沉。

  原本预计两小时的路程,陆珩只用了一个半小时抵达现场。

  国道附近已经围满了人,即便现在已经凌晨两点,却依然灯火通明。

  长长的警戒线拉起,拦截过往车辆改道,消防员和救援队们已经深入腹地,牵着搜救犬,与死神争分夺秒。

  而国道边上已经摆了几具尸体,裹挟着的白布表面侵染了大片血迹。

  看到这些尸体,陆珩的身体虚晃了下。

  他勉强控制住情绪,一把抓过一旁的大巴公司负责人,而后又缓缓收回了手。

  “我想确认一下,叫乔攸的乘客是否在这辆车上。”他依然保持着冷静,可颤抖的声音还是出卖了他的心情。

  负责人查了一遍名单,惋惜地点点头:

  “在这辆车上,您先过来看看已经搜寻到的遇难者中,是否有您的家人吧。”

  陆珩真的有在好好控制情绪。

  可情绪的崩塌,只因为这句“遇难者”。

  深红的眼眶,不敢再往前迈一步的心情,于寒冷冬夜中不断发酵。

  周围已经确认遇害的遇害者家属坐在地上哭天抢地,哭声不止,哭得陆珩也。

  好害怕啊。

  负责人掀起其中一具尚未认领的遇难者尸体上的白布,破烂不堪的脸已经无法辨别身份。

  陆珩手握成拳挡住鼻唇,在负责人询问声中,他摇了摇头。

  虽然已经无法辨别样貌,但陆珩就是可以笃定这个人不是乔攸。

  负责人点点头,继续掀开下一具尸体的白布。

  一直到最后一个,陆珩确定,里面没有乔攸。

  “这两大巴乘客加司机一共是23人,目前已经找到16人,确定全部遇难,其中包括司机,剩下7人下落不明,救援人员正在全力搜救。”负责人道。

  “好,麻烦您尽快,需要支援我这边会全力帮忙。”

  现场状况太过惨烈,不少遇难者家属哭到几乎昏厥,剩下还在焦急等待救援的乘客家属也仿佛在遭受熔岩灼身的煎熬,似乎唯一能做的就是对着上天祈祷。

  每当有新的尸体抬上来,负责人通知大家去认领,却没一个人敢上前。

  可就算选择逃避,负责人也会翻出尸体身上的证件,喊着他的名字,叫他家属来认领。

  搜救一直持续到凌晨五点。

  “这附近已经全部找过了,没有再找到其他乘客。”救援队牵着搜救犬上来了,狗狗们累得直喘气。

  “目前为止共找到二十二具尸体,确定全部遇难,还有一名乘客没找到,我怀疑他有可能是跌落溪流被冲走了。”消防员摘下头盔,寒冬腊月天,他已经浑身被水洗过一般。

  “再找找,好么。”陆珩的语气漫上一丝乞求意味。

  “您放心这是我们的职责,我们目前打算是留一部分同事继续在此地展开搜救,另一部分则沿着溪流向上走。”

  陆珩按下车钥匙:

  “好,我和你们一起。”

  “不用不用,这地处深山视线受阻,您没经过专业训练会增加不必要的麻烦,您在这里等着就行。”

  陆珩点点头。

  但当下情况不允许他坐以待毙,即便不能深入深山搜救,他也得开车沿着国道附近找找。

  上了车,陆珩按了按胸口。

  又开始痛了,那种心悸感,恐惧感,和不愿放弃的渺茫希望感。

  总是提前预计好一切的陆珩,此刻却没办法去思考,如果是最坏的结局,他该怎么办,该做什么。

  脑子已经一片混乱,只有肌肉记忆支撑着他启动车子,踩下油门。

  偏僻的国道附近连路灯都没有,但山里似乎天亮得一向早,已经隐约能看到天边泛起的鱼肚白,蒙上一层模糊的青灰色。

  和来时不同,陆珩车子开得极慢,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生怕错过任何一处细节。

  昏暗的国道上,好像隐隐看到什么东西在动。

  有节奏的,在青灰色的天际下凸出了雪白一道。

  “吱——”剧烈的急刹车,在柏油马路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花纹。

  紧接而至的是响亮的车门开关声。

  “哗——”那道白白的影子的衣领被人抓住了。

  “陆……陆管家?”那身影发出了疑惑又挟带惊喜的一声。

  随即猛地跳起来,吊在陆珩身上,双脚紧紧扣住他的腰:

  “你终于来找我了,我还以为自己要死在这了呢。”

  陆珩却粗鲁的将人扒拉下来,一把捏住他的下颌,痛的他蹙起眉头。

  陆珩仔细凝望着这张脸,感受着冰凉的触感在他指尖一点点热起来,手指又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看着,除了有点脏,好像没受伤。

  “乔攸,是不是因为我脾气好,你就认为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我的底线。”陆珩加重了手上力道,声音如同当下的气温,寒冷彻骨。

  “对不起……”乔攸脸颊被捏着,只能发出囫囵一声。

  这是陆珩第一次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

  “你知不知道你乘坐的大巴在前面国道失事翻车,车上人无一幸免!你有没有考虑过如果车上有你,我怎么办,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和你天人永隔,这就是你对我道歉的方式?”

  乔攸本以为陆珩用这种冷漠的语调质问他就已经是给他的最重的惩罚,直至陆珩发出了一声咆哮,带来了这个令人震惊难过的消息。

  “我不知道车子……”乔攸下意识抬手想把陆珩的手扒拉下来,捏得他太痛了。

  “我想找个信号好的地方给你回电话,结果手机掉水里了,回去时又看见司机把我忘了,载着其他人开车走了……我在后面追了很久他也没停车,我根本追不上……”

  乔攸现在心情很复杂,如果他追上了大巴上了车,是不是现在也会成为遇难者的一员。

  该说是因祸得福么。

  被大巴丢下后,他一个人在树林里待了好久,林子里又冷又黑,连点亮光都没有,索性只能靠背包里的食物过一夜,等天稍稍亮起再到国道上拦车,运气好能碰到好心司机载他一程。

  结果直接拦到了陆珩的车。

  不管如何,现在先通知救援队已经找到人,让他们早点回去休息。

  “乔攸。”这时,陆珩淡淡叫了他一声。

  乔攸小心翼翼抬眼,透过不太明朗的视线,看到了陆珩漆黑的眼眸,被深红色的眼眶包围着,于昏暗中坠落的泪珠,格外明亮。

  “你是不是一点都不在乎我。”陆珩的声音很轻,有种近乎绝望的无力感。

  “怎么会……”乔攸赶紧否认,如果不是在乎陆珩,也不会对他多加隐瞒,想着自己一个人搞清楚事实后解决问题,不想让他担心困扰。

  “我是否跟你说过,我不害怕你告诉我什么不好的消息,我只害怕你什么都不跟我说。”陆珩含着泪,笑道。

  乔攸想反驳的嘴识趣地闭紧了。

  “你要是说你不喜欢我了,不想好了,想分开,都可以,我都接受。”陆珩缓缓攥紧手指,手背浮现道道青筋,“或者你告诉我,你有自己无法解决的困难,我们一起想办法,不要闭口不言,让我每日活在担惊受怕中。”

  “不是的……”乔攸声音漫上哭腔,抬起双手揉着陆珩湿润的眼眶,为他拭去泪水,“我这次来大河村就是想弄明白一些事,然后去解决它。”

  “陆珩,我不想走,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他捧起陆珩的脸,一字一顿认真告诉他。

  乔攸大概也能猜到,陆珩已经在背地里调查过他并且知道他并非原主的事实,所以才会说“不想每日活在担惊受怕中”。

  “嗯,好。”陆珩低低道了声,他垂下眼眸,轻吻着乔攸的唇,分开的间隙,尝到了泪水的咸味。

  “就算是借尸还魂也没关系,道士解决不了的,或许科学可以解决呢,但只要你告诉我了,这些都不是问题,知道么,乔攸。”

  乔攸:……?

  他一把按住陆珩深情表白完又要吻下来的嘴唇:

  “借尸还魂?”

  合着陆珩调查研究这么久,就研究出来个这玩意儿?

  “不是么?”陆珩被乔攸按住嘴巴,瓮声瓮气道,“没关系,我真的不在意。”

  乔攸深吸一口气,勉强撑起微笑:

  “嗯是,借尸还魂,不知道是我比较倒霉碰上了这么具身体,还是这具身体比较倒霉碰上了我。”

  陆珩沉思片刻,拿开乔攸的手:

  “是我研究的方向不对么。听你的意思,好像并非如此。”

  

  “没,你研究的是对的。”

  “啪。”乔攸的下巴又被人捏住了。

  “出于对你的尊重,你不想说也没关系,或者哪天想说了再告诉我也可以,但鉴于我此刻的心情,或许不太适合说这句话。”陆珩擎起嘴角,眼底却没什么笑意。

  乔攸终于释然地松了口气。

  他不想说,是怕陆珩无法接受自己只是书中人的事实,更无法接受这个世界的崩塌会伴随着他的离开。

  但他相信,就像陆珩说的,比起令人恐惧的消息,陆珩更怕他闭口不言,独自承担。

  乔攸望着陆珩,一直到天边泛起一抹耀眼金色。

  天终于亮了。

  他对着陆珩勾勾手指,示意他附耳过来。

  陆珩很配合地俯下身子。

  周围空无一人,乔攸却像是生怕被风听到,嘴巴凑在陆珩耳边,双手捂住,隔绝一切有可能传播声音的介质。

  只有我们二人知道的秘密,连风也不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