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乔攸出现在救援队面前时, 明显看到众人均是暗暗松了口气。

  大巴负责人握着他的手,许久,不住点头, 把眼泪一并甩了出来。

  他说发生这种重大事故, 虽然和他没有直接关系, 在他管辖范围内的车子失事, 他必然也有逃脱不了的责任,与其说是怕担责, 不如说那种令人绝望的自责愧疚感,不知该如何同遇难者家属交代,也不知如何向社会各界关注此事的热心人交代。

  “但知道哪怕只有一个人生还,对我来说就已经是莫大的慰藉。”负责人低下头,额头抵在乔攸手背上,姿态很虔诚。

  二十二具尸体,整整齐齐,有的被家属认领走直接送去殡仪馆,有的或许到最后也等不来他的家人。

  乔攸怔怔地望着剩下的尸体被抬上车拉走,陆珩抬手捂住他的双眼,臂弯一圈, 把人转了个圈扣在怀里:

  “和有过短暂交集的陌生人好好道别之后, 要重新踏上属于自己的征途。”

  乔攸点点头。

  陆珩却感觉捂着他眼睛的手掌心渐渐溢出一片湿热。

  果然, 是个很感性的孩子。哪怕只是在大巴上相邻而坐,对方问了一句“要不要吃花生”, 也会为这仅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的遇难感到悲怆、难过。

  此时, 已经是上午七点。

  陆珩载着乔攸去了大河村上游的镇子里, 打算找个宾馆让他先休息一下,一夜没睡又遭遇同行人遇难的画面, 他应该很累了。

  镇子很简陋,唯一一家宾馆也年久失修显得破破烂烂,一进去还有一股奇怪的发霉的味道。

  好在是乔攸不挑,他适应能力极强,加上本就疲惫,往磨得发白的小床上一躺,闭眼就睡了。

  陆珩在卫生间里使劲一敲水龙头,水龙头发出一声怪声怪调的尖叫后,才流出细细水流,在发黄的洗手池里聚集成更黄的一滩。

  陆珩蹙了眉。

  不多会儿,他下去买了一箱矿泉水,又把宾馆房间里的热水壶里里外外洗刷过一遍,用洗洁精泡了很久,才用它烧了热水。

  来到床边,他望着乔攸熟睡的脸,从踏足国道时就开始不安的心才稍稍放下。

  干净的毛巾沾点水,依次擦拭过乔攸脏污的小脸、手指,给他脱了外套盖好被子,同样一夜未眠的陆珩本来也该借势休息一下。

  却睡不着。

  只深深凝望着他的睡颜,乔攸告诉他的那个足以颠覆世界观的秘密,在脑海中一遍一遍犹如走马灯。

  相较于城市中,镇子上似乎很安静,安静到天地之下仿佛只剩下他们二人。

  陆珩牵起乔攸一只手,放在一侧脸颊亲昵地摩挲着。

  “这些事虽然一时半会很难接受,但都没关系,只要是你,我照单全收。”

  ……

  乔攸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清醒的瞬间只觉得身体很重,像被什么重物压着。

  看清之后,发现自己整个身体被圈禁在陆珩怀中,被牢牢锁住。

  睡梦中,他那两道凌厉的眉无意识地蹙着。

  乔攸抬手拂开他额角的碎发,叹了口气。

  他一定很不安吧,突然被告知只是书中一个无足轻重的路人角色,颠覆三观的同时也会产生自我认知偏差。

  他这前半辈子总是把所有事力求做到最完美,出生起便背负着家族重任,让他一生都在内耗自己求得他人的认可。

  小时候因为没看好侄子导致侄子受伤,被母亲严厉指责甚至是惩罚,那时的他一定也很想告诉妈妈“我也只是个小孩子”,但他选择默默接受一切指责,同为小孩子的他,跌跌撞撞地养大了另一个小孩子。

  当乔攸这样一个总是跳脱在规则之外的人出现时,无论他多么调皮捣蛋,不顾他人目光我行我素,真诚勇敢表达自己的简单又直接想法,陆珩都很想守住这份天真和自我。

  与其说是守护一个人的天真,不如说是在救赎小时候的自己。

  乔攸如果注定要离开,对陆珩来说不仅是失去一份感情,更是用残忍的现实告诉他:

  想打破规则的心不过是痴心妄想,上天把你放在这个位置,根本就没给你选择的余地。

  所以,即便乔攸想让陆珩再多睡一会儿,但没有时间了。

  他把陆珩摇醒:“吃点东西继续出发吧?”

  陆珩缓缓睁开眼,眼球上充斥着红血丝。

  他固然疲惫,可还是坚决起身下床。

  车上。

  “我想找到我舅舅问清楚,他到底是怎么来的,在小说即将迎来结局的当下,有没有什么异样感。”乔攸道。

  陆珩“嗯”了声,专心致志开着车。

  车子渐渐驶入人烟稀少的村庄,这里还保留着上世纪的建筑风格,红瓦土墙,大街上随处可见闲逛的鸡鸭牛羊。

  听说这里是做木材加工的,道路两旁的各种木雕工艺比比皆是。

  舅舅离开晋海后就换了手机号,乔攸也联系不上他,只能选择最笨的办法:

  挨家挨户询问。

  逢人便问“有没有见过一个大光头,叫刘宇盛”,见到路过的牛都得问一嘴。

  但每个人都是:

  “啥?刘宇盛?没听说这么个人啊。”

  村子人口不多,消息传播得快,真有外来人他们不可能不知道。

  乔攸以为又是舅舅故意给这些人封了口,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什么自己打小没爹妈是舅舅养大的,什么舅舅不想耽误他选择逃到大河村谋生活,什么孩子想尽孝,希望各位叔叔阿姨伯伯奶奶看在孩子一片赤诚之心的份上把舅舅交出来。

  最后还要作势“嘤嘤”两声。

  抱着娃娃的妇女听后感动的双目泛起泪花,一把揪起还在一边看好戏的老公的耳朵,斥责道:

  “你要是认识什么刘宇盛,赶紧把人交出来,看这孩子可怜的。”

  男子从魔爪中解救出自己的耳朵,越揉越红,埋怨道:

  “我们藏一大男人干什么?要是见过这人肯定就和你说了,而且这小朋友说对方是来找活儿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村子的木雕手艺向来不外传,只传自家人。”

  妇女想了想,觉得的确如此:

  “对,手艺外传就是坏了规矩,违反者直接逐出家门,怎么可能有外来人过来谋生计呢?”

  她看向乔攸,小心翼翼问:

  “你舅舅,该不会是哄你吧。”

  头顶是艳阳天,却忽然横生出一道落雷,直击乔攸天灵盖。

  他脑袋一仰,身体直直向后倒去。

  被陆珩眼疾手快接住。

  “刘宇盛……我恨你……”乔攸哭道。

  回程的路上,乔攸肉眼可见地瘦了。

  到底是没能找到舅舅,这一刻,乔攸也觉得累了。

  坐在副驾驶上,脑子里乱糟糟地想些有的没的,电光石火一闪而过,乔攸蓦然坐直了身子。

  舅舅有可能会骗他,但不至于骗教练组长他们。

  会不会,其实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原本做好了打算要去到新地方重新开始,却因为某些不可抗力因素,无法完成自己的计划。

  乔攸缓缓翕了眼。

  又来了,那种心悸的感觉,致使整个胸腔里弥漫着寒冷的痛感。

  找到舅舅是他当下唯一的希望,可天不遂人愿,再次让他陷入了无尽的恐惧和不安中。

  这几天陆家上下几乎忙得脚不沾地,距离阮清和陆景泽的婚礼还有四天。

  暮晚婷就像是生怕阮清临时改变主意一样,婚期定得急,各项准备工作也必须加班加点赶工。

  乔攸也只能尽量让自己忙起来,才不会想东想西。

  陆家的世纪婚礼已经在热搜上了挂了快一个周,网民津津乐道,猜测着财团娶媳妇,排场定然小不了。

  至于阮清那自始至终没露面的赌鬼亲爹,不重要,从他抛下孩子离开家的那一刻就已经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网民也纷纷表示:

  【要是某些吸血鬼亲戚想去占便宜,麻烦陆家的保镖瞪起眼来,不要让不相干的人进来破坏心情。】

  【用你提醒?人家小两口结婚都不需要过问某些吸血鬼家人的意见,可见早就把他当成了陌生人。】

  【不管如何,恭喜二位!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L.U电子。

  陆珩于年前最后去了一次公司,处理一些收尾工作,最后开个会就可以正式开始休年假。

  林秘书进门后,见陆珩开完会还在对着电脑沉思,笑道:

  “陆代表是不是知道最近家里忙得四脚朝天,跑这里讨清闲来了。”

  陆珩看也没看他,目光依然停留在电脑上。

  林秘书收敛了笑容,嘴角尴尬地抽了抽。

  他打半个月前就看出来陆珩心情不好,但又想不通,陆家正逢天大喜事,他终于能把他那没出息的侄子彻底脱手,该是开心事才对。

  出于担心,林秘书还是多了句嘴:

  “代表,您要是有不开心的事可以和我说,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些,而且我嘴巴很严的,绝对不会到处乱说。”

  说完这话,林秘书也根本没指望陆珩会和他敞开心扉,他知道陆珩的性子,习惯自己一个人处理问题惯了,他人插足说不定还会影响他的思路。

  见陆珩久久不开口,林秘书鞠了一躬,打算说“我先去忙”然后走人。

  “吧嗒。”钢笔放在桌上,发出细微一声响。

  “你觉得,时光机器。”话说一半,戛然而止。

  林秘书瞪大了双眼。

  “……?”

  时光机器?陆代表没事吧,L.U电子是做电子产品研发的没错,时光机器的论点近些年来也备受关注,但说到底它的存在也只是为科幻小说提供素材,这些设想如果仔细推敲,不过是在跟物理学打擦边球,根本不成立。

  时光机?为什么是时光机?是他听错了么?难道只是一款命名为“时光机”的车?或是电脑?

  “没什么,你去忙吧。”陆珩低低道。

  林秘书出了门,头顶砸下数个巨大问号。

  陆代表没事吧?他真的没事吧?

  *

  时间来到小年的前一天。

  也就是阮清和陆景泽婚礼的前一天。

  这一天,陆家却罕见的冷清下来。

  暮晚婷早在几年前就斥资数亿在海上打造了一座全玻璃制成的宫殿型建筑,一度成为晋海市的网红打卡点,今天终于等来了它真正的用途。

  原本是为了给陆珩结婚用,不成想被他的小侄子捷足先登。

  陆家所有人都提前一天到场排练,一对新人提前排练婚礼流程,陆家的佣人们也忙着排练招待客人、检查设备等,暮晚婷下了死命令:

  婚礼过程必须完满盛大,绝对不能出一点差错。

  但她心疼这几天为了两人婚礼忙得瘦了一圈的乔攸,要他早点回家休息。

  以及今天还在公司忙业务的陆珩,也告诉他不用管两人的事,先顾及自己的身体。

  陆家大宅难得的安静。

  陆珩回了家,见只有乔攸房间的灯亮着。

  漆黑夜幕下,那扇熟悉的窗子里透出温暖缱绻的昏黄亮光。

  他凝望着那扇窗,漆色的瞳眸中显映着细碎水光,黑色的发黑色的大衣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良久,抬脚进了屋子。

  房间里,乔攸坐在窗前,单手抵着下巴,望着被庭院灯漂成黄色的水系。

  视线很悠长,却依然无法将占地将近七亩地的陆家尽收眼底。

  不知道,明天到来后,他会怎样呢。

  如果舅舅已经先他一步回到了真正属于他们的世界,那么他的离开还会远么。

  前天,陆珩问他要不要一起去西双版纳吹吹风,他拒绝了,只是道:

  “我知道年关将至你公司要忙得很多,先生活,再诗和远方。”

  他只是不想在这最后的时间里,陆珩用各种方式拉长他和他相处时间,这样会给他一种心理暗示他真的快要离开了,提前陷入情绪内耗。

  就算走,他也要体面地走,把最好的一面留给陆珩。

  “叩叩。”房门响了两声。

  乔攸回过头,望见了伫立在门口的陆珩。

  极有质感的黑色呢子大衣,裹挟着被笔挺西装和雪白衬衫包裹的精健腰身,一如他第一次见到陆珩时一样,惊艳的风吹得心中百花齐放。

  乔攸凝望着他,安静的五官不同往日,连初始化的笑容也没有。

  他只是不想被其他事情影响注意力,想把陆珩五官的每一处细节都描摹下来,牢牢刻在心里。

  相较于总是风风火火的乔攸,此刻失去理智的却是陆珩。

  他脱了被寒风浸染得冰凉的大衣,随手丢在地上,阔步朝乔攸走去,大力将他揽在怀里。

  细密的吻如大雨般落下,闭上眼睛时,身体的感官会更加敏感,单单依靠着嘴唇,也能描画出乔攸眉毛的形状,睫毛的根数,鼻子的形状和嘴唇的温度。

  衬衫被撕扯的感觉,也更加清晰。

  陆珩按住乔攸的手。

  乔攸的手在抖,眼前已经模糊不清,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摸索到陆珩的衬衫扣子,却怎么也解不开,只能用蛮力撕扯。

  时间不会等待任何人。

  “抱抱我吧。”乔攸仰头看着陆珩,近乎哀求的语气,希望这个时候他也别再拒绝他。

  如果注定要离开,也想为陆珩留下什么,可一无是处的他,似乎能留下的只有这个。

  陆珩抓住他的手,黑沉沉的眼底仿佛在不断扭曲。

  又仿佛燃烧着锨天烁地的大火。

  “你真的想好了,不会后悔。”陆珩的声音很低,努力压抑着什么。

  “如果现在想明白了会后悔,你还有时间把它们一颗一颗扣回去。”

  乔攸抽出手捧住他的脸颊,没有回应这句话,全部埋藏进炙热而强烈的吻中。

  接吻的间隙,不知是谁嘴中发出了一声喟叹。

  二人的双脚失去了控制,朝着墙边撞过去,急促的呼吸中不断换气,这样才能保持大脑清醒,方便中枢神经控制躯体的动作。

  乔攸没有把撕开的扣子一颗一颗扣回去,而是解开了剩余的两颗扣子。

  他的身体有点凉,或许是刚从寒冬夜里进来的原因,沾着冬季的湿冷。

  但很快被火热的血液覆盖全身,随着周围的环境一道升温。

  本该是凄美卓绝的画面,乔攸被按在床上时,终于煞风景地惊叫出口:

  “怎么是个保温瓶!”

  原来是他小看陆珩了。

  而后,被宽阔的臂弯圈禁住身体,无处可逃。

  月明风清,树影绰绰。

  痛渐渐麻木,乔攸紧紧扣住陆珩后背的手指也因为失去力气逐渐松弛。

  他真的不后悔。

  陆珩轻吻过他泛红的眼尾,也认真告诉他:

  “事已至此,我好像只能对你负责,等我吧,或许在我老死之前能看到时光机器研发问世的那一天,如果天不遂人愿,过奈何桥的时候偷偷把汤倒掉,这是你的强项,然后,不能忘记我。”

  很搞笑的一段话,乔攸甚至很难想象什么时光机、孟婆汤这是从陆珩嘴里说出来的。

  一生信奉科学、走在科技前沿的陆珩,此时哪怕是他人口中未经证实的神话故事,也可以作为他好好活下去的希望。

  他完全可以阻止乔攸,让他冷静。

  可他选择了顺着乔攸的想法来,确切说是顺着自己的心意来,第一次不计后果,只为给自己创造希望的动力,在没有乔攸的世界里好好生活下去的盼头。

  *

  翌日。

  天还未亮,新人们已经被从床上拉起来化妆拍摄。

  乔攸缓缓睁开眼。

  黑暗中,他能听到陆珩的呼吸声,节奏而深沉。

  他知道陆珩也没睡。

  乔攸拖着剧痛的屁股和酸麻的腰下了床,慢慢穿好衣服。

  天马上就要亮了。

  去和那对幸福的新人好好道个别吧。

  二人驱车到了婚礼现场。

  海上风很大,坐落在浅海区的水晶宫恍若科幻小说中的建筑,如一颗坐落在海水中央的湛蓝宝石。

  到场宾客人潮挤挤,都来见证这场世纪婚礼。

  下车后,陆珩还是一如既往给乔攸披了外套,围好围巾,告诉他从外面走到婚礼内场这段路很长,风很大,很冷。

  稀松平常的话语,好似一切都没有改变。

  正在门口迎宾的暮晚婷本就保养得当,今日孙子大婚,人更显精神,仿佛一夜之间年轻了十几岁,满身珠光宝气,化着精致妆容,和每位宾客攀谈聊天。

  见到乔攸,她更是笑得合不拢嘴,拉着他的手捂在掌心揉热乎,道:

  “这些日子为了景泽和小清的婚事你也忙够了,今天好好休息,想吃什么随便拿,要是不喜欢那些客人问东问西,就去后面酒店休息一下,重要的是千万别累着。”

  乔攸望着她眉梢的喜色,轻轻点了点头。

  进去时,他意味不明地说了句:

  “那我走了,伯母再见。”

  陆珩本来正和客人随意聊几句,脸上挂着礼貌的笑,听到这句话,笑容淡了些。

  两人进了会场找地方坐下,漫长的等待过后,新人在万众瞩目下闪亮登场。

  可爱的樱樱提着花篮跑上去送婚戒,童言童语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阮清和陆景泽互相交换了戒指,把自己的一生真诚地交付在彼此手中。

  毫无犹豫说着“我愿意”,简单三个字铿锵有力,是从他们互相折磨的相遇开始,到现在画上了句号。

  乔攸认真看着台上,嘴角扬起微笑。

  他第一次觉得,天天和他对着干的陆景泽如此可爱。

  原来离别将至,每个人都会变得很可爱。

  良久,乔攸站起身:

  “我去卫生间。”

  陆珩跟着起身:“我陪你。”

  他摇摇头,把陆景泽按回座位。

  “又不是孤独的中学生,上厕所还要人陪么。”乔攸笑道。

  陆珩抓着他的手,未发一言,只是用那种很少露出的绝望的目光,深深凝望着他。

  当乔攸的手一点点抽离,他再想去抓,最后也只抓到了空气。

  乔攸穿过会场,视线从每一位认识的不认识的宾客脸上依次划过。

  很多人还没来得及说一声“你好很高兴认识你”,就成了生命中一瞬而过的匆匆过客。

  而宾客们的目光也都聚集在台上二位新人身上,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

  就像来时那般悄然,离开时也依然激不起一点浪花。

  唯有人群中的陆珩,视线悠长穿过空气,随着他离去的背影,心间一轮明月,慢慢沉入深海——

  乔攸没有去卫生间,径直到了暮晚婷说的酒店。

  找了个房间,打开柜子钻进去。

  小狗们感知到自己大限将至时,会选择离家出走找个地方躲起来。

  因为小狗非常爱自己的主人,不想让主人看到自己离世而伤心,也不愿让主人看到自己的狼狈模样。

  乔攸缓缓关上柜门,眼前的景象一点点被挤压,嘴边的空气也慢慢被剥夺。

  最后说一句再见吧。

  希望“再见”,真的是再次见到的意思。

  *

  耳边传来布鞋摩擦地面的声音。

  浓烈的消毒水气味争先恐后钻进鼻孔。

  乔攸猛地睁开眼。

  对上几张陌生的笑脸。

  几个白衣天使小护士围着他笑得温柔。

  乔攸的手下意识向下身探去。

  他松了口气。

  还好,还在,真怕这些护士一张口就是:

  “嗨,姐妹,你醒啦?”

  乔攸环伺一圈,周围一片慕白,大概能判断出他现在应该是在医院。

  他鼻间发出一声轻叹,左手揉上胸口。

  好痛。

  所以自己这是已经回到了现实世界。

  “您醒啦?身体感觉怎样。”一名护士笑眯眯问道。

  乔攸缓缓转过头,似乎是没有力气回答她。

  确切说不知道怎么回答,难道要告诉她,自己身体没事,只是心里破开了个大洞,空荡荡的么。

  护士帮他更换输液瓶,叮嘱道:

  “以后可不能再做这种事了,爱情诚可贵生命价更高,没有什么比生命安全身体健康更重要了。”

  另一护士忽然问:

  “病人醒了,要通知他家属进来么?”

  乔攸一愣。

  家属?

  是舅舅么?

  呜呜,好想舅舅。

  可是更想陆珩。

  完全清醒过来后才发现,自己似乎已经彻底失去他了。

  一瞬间,明明周围人头攒动,他还是感受到一种被世间抛弃的孤独。

  乔攸终是没忍住,躺在床上抽抽搭搭,泪水沾湿了枕头。

  护士们奇怪地对视一眼。

  其中一名马上冲到门口,对外面的人道:

  “先生您可以进来了,病人已经清醒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节奏平稳的脚步声随即响起。

  乔攸怔怔望着门口,心头忽然重重跳乱了几拍节奏。

  他和舅舅相处了十多年,对于舅舅的脚步声甚至是呼吸声都如指诸掌,这么节奏的脚步声,哪里是舅舅那风风火火又粗糙的性格能走出来的。

  门口闪进一道高大的黑影。

  乔攸慢慢坐起身,心脏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乌发瓷肤,永远笔挺的大衣和西装,深邃的眉眼透露出岁月静好。

  是……

  “陆珩!!!啊!!!”乔攸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

  在护士的惊呼声中,输液针被他的剧烈动作带动拔出来,还一并带倒了输液架。

  “陆珩!!!”尖叫声震耳欲聋。

  他一个信仰之跃跳到陆珩身上,像只深深依赖着妈妈的树袋熊,整个牢牢挂在陆珩身上。

  陆珩忙抬手托住他的后臀,意味不明地说了句:

  “笨蛋。”

  八小时前。

  酒店的清洁工拖着清扫车随手打开一间房,开始她的地毯式清理。

  一打开柜子,吓得倒吸一口冷气,翻了白眼,直挺挺倒在地上。

  反应过来之后,她手脚并用爬出去,声嘶力竭地哭喊着:

  “尸体!柜子里有尸体!”

  这一喊惊动了酒店经理,经理赶紧过来看了一眼,接着也翻了白眼,直挺挺往后倒,嘴里念念有词:

  “死人了……死人了……”

  直到这件事惊动了暮晚婷。

  暮晚婷作为这间酒店的老板,当然不容许这种事发生在她的地盘上,更不容许在她孙子结婚这等大好日子里被一具尸体坏了兴致。

  阔步赶来,往柜子里一看。

  直挺挺往后倒:

  “攸……攸攸!”

  然后开始哭,最后终于惊动了陆珩。

  现场唯一一位尚且保持冷静的人,把柜子里的乔攸抱出来紧急送医。

  一检查,大脑缺氧暂时性昏迷了……

  幸好送医及时,再晚一会儿,他就真是具尸体了。

  乔攸听完后,丝毫没意识到自己捅了多大的篓子,抱着陆珩使劲揉捏他的脸颊,感受到真实的手感后,才不可置信地问:

  “所以,我没走?”

  陆珩望着他没心没肺的笑脸,松了口气,点点头:

  “你昏迷了整整十二个小时,景泽和阮清的婚礼已经结束,现在是,第二天。”

  乔攸脸上的五官一点点上扬,刚要惊喜呐喊。

  陆珩叫住他:

  “而且,我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

  乔攸抱着他的脖子使劲亲了好几下:

  “是陆景泽和阮清的婚礼进行得不顺利么?没关系,我不在乎。”

  陆珩笑笑,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腰,像是在安慰:

  “如果真是这样,对你来说确实不算坏消息,但我想告诉你……”

  “你舅舅昨天在婚礼现场外的沙滩上,被警察带走了。”

  乔攸:……?

  等等,信息量有点大,他得捋一捋。

  是说,舅舅其实根本没走,还在这个书中世界。

  以及,舅舅被警察带走了?

  “我舅舅是长得有点那个……但不能用长相作为判断一个人犯罪与否的依据吧。”

  陆珩看着他,良久,道:

  “先去警局吧,那边需要亲属到场。”

  警察局。

  乔攸在大厅里焦急转圈,热锅上的蚂蚁都没他着急。

  审讯室走出俩警察,后面跟着一五大三粗的糙汉子。

  一颗光头在灯光下烨烨生辉。

  乔攸深吸一口气:

  “舅——”

  “行了先别起范。”警察打断他。

  乔攸怒瞪警察。

  他半年多没见到舅舅,期间舅舅又跟他玩猫鼠游戏躲了他这么久,好不容易抓到人,所有的思念各种情绪都凝结在见面时的这一声“舅舅”上。

  结果话说一半被迫终止,情绪也down下来了。

  舅舅抬起头,眼眶深红,泪花点点,用嘴型喊了声“攸攸”。

  乔攸被他这张脸吓了一跳。

  难怪以前上学那会儿同学都说他长得很像杀人犯,自己还不服气跟人打架。

  现在一看,不过是以前自己看习惯了,分别半年多之后再一看,还真有些骇人,出了事第一个被怀疑的存在。

  乔攸咽了口唾沫。

  警察道:

  “经过我们调查,现在怀疑当初的尾随大学生并公然裸.露下.体一事,是嫌疑人刘某所为。”

  乔攸:……?

  他退避三舍,退到最角落。

  “舅舅,我没想到你是这种人!尾随不说,还公然裸.露下.体……”

  舅舅:“我没有!”

  警察:“证据确凿还狡辩!两名受害人已经指证你就是嫌疑人!”

  “不是,真不是,我和我外甥不是好久之前失去联系嘛,我也没尾随,我就是想跟着看看他们的长相,看是不是我外甥。”

  乔攸:……

  还说你不是尾随。

  “至于公然裸.露下.体,纯属无稽之谈!现在可是寒冬腊月天,我裸.露那玩意儿做什么,又不是啥保温杯……”

  乔攸一歪头。

  保温杯?

  他下意识看了眼陆珩的裤.裆。

  陆珩蹙了眉,优雅翘起一条腿,扯过大衣盖住。

  电光石火间,乔攸忽然“啊”了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

  “你们说的公然裸.露下.体,我好像知道是什么了。”

  警察:???

  众目睽睽之下,乔攸几步走到舅舅身边,掀开他的面包服。

  一条粗粗长长的东西垂落下来。

  是一截破旧的腰带。

  果然,上面贴着的小熊贴纸,还是熟悉的配方。

  这是乔攸小学时候用攒的零花钱给舅舅买的生日礼物,舅舅一用就是十年,皮带扣条都断了他也舍不得扔,就找个橡皮圈套上,但根本套不住,三五不时就会滑出来,垂坠在裤.裆前,随着走路的姿势一甩一甩……

  一甩一甩……

  警察沉默了。

  他回想起报案人的说辞:

  “他不光尾随我,大冬天也不嫌冷,还把那玩意儿掏出来垂在前面,一甩一甩,臭流氓!”

  一行人齐刷刷看向舅舅身前垂着的裤腰带,缓缓翕了眼。

  后来乔攸听舅舅说,因为他在那边忽然失踪,警察出动全部警力也找不到人,监控也查不到,闹得沸沸扬扬,都说活生生一个人怎么可能忽然无故消失。

  舅舅只好从他的电脑入手,想找出点蛛丝马迹。

  在他做视频的文件夹里找到了一部名为《霸道陆少极速爱》的吐槽文案,标记日期距离乔攸失踪最近,所以点进去看了眼。

  结果次日醒来后,人站在垃圾焚化区,

  至于为什么要躲着乔攸。

  舅舅说到动情处,一米八几的糙汉子一把鼻涕一把泪:

  “舅舅知道这些有钱人都不喜欢爱人拖家带口,怕他们找他借钱、介绍工作,万一再因此对你产生芥蒂,所以本着‘有不如没有’的心态,我想,我该悄悄离开了。”

  他确实是打算去大河村找点营生,结果意外得知陆家会在小年这天举行婚礼,他还以为办婚礼的是乔攸和陆珩,便打算着,就算没被邀请,也要远远看一眼外甥,确定他幸福,自己就没有遗憾了。

  然后被警察当场逮捕。

  乔攸:……

  他含着热泪,双手捧起舅舅那明光光的大脑袋:

  “宇盛同志,可能有些不负责任的家人对孩子来说,有确实不如没有,但你想想,如果我没有你,我还能长这么大么。”

  舅甥俩深情对视,舅甥俩抱头痛哭。

  陆珩微笑。

  看到乔攸抱着别的男人,哪怕对方是他亲舅,可心情还是有点奇怪。

  不过乔攸想法比较简单,也没什么心眼。

  自己就想个办法,讨回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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