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局门口昏黄的廊灯下, 投映出高大的身影在地上,黑影斜斜拉长。

  乔攸后退几步,停住了脚步, 喉结滑动了下。

  一张他日思夜想无比期盼的脸就出现在大门口, 他本该比见到吴妈更加激动, 直接跳上去当只无尾熊挂在来人身上。

  如果……

  不是来人那簇雪堆霜的眉眼下, 抿着凌厉的唇线,眼底透出的黑沉沉, 宛如深不见底的深渊泥潭。

  从前极具安全感的高大身影,此时也只剩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乔攸视线几乎凝固了般,一动不动望着来人。

  来的不是吴妈,是陆珩。

  而且是乔攸这么心大的人,都能感觉出不同往日充满异样的陆珩。

  温柔的气息早已荡然无存,只剩被冷冽寒风包裹着的沉重轮廓。

  陆珩看了乔攸一眼,绕过他,和警察言语几句,握了握手。

  黑色的大衣裹挟着如新雪般的皮肤,漆色的发在这种寒冷夜幕中处处透着生人勿近的凌厉和严肃。

  乔攸一瞬间失去了吊在他身上的欲望,小心翼翼跟在陆珩身后上了车。

  陆珩不发一言发动了车子。

  压抑的沉默下, 乔攸挠挠头发又掐掐皮肤, 似乎哪里都不得劲。

  性格使然, 他还是勇敢问出来:

  “你生气啦?”

  陆珩静静望着前方道路,手指漫不经心划过方向盘, 低低一声:

  “嗯。”

  乔攸不明白:“为什么呢……我有做错什么么。”

  陆珩将车子停在江边大桥上, 熄了火。

  这个点, 桥上已经没什么过往车辆,清冷色的路灯串联成一排, 在车窗上形成一条善良的银链子。

  乔攸注视着灯光在陆珩鼻尖投映出的小小光点,手指不安地扯过衣角搅弄着。

  他从来没见过陆珩真生气,哪怕有火气,也很快就消。

  可这一次,不知是自己哪句话或是哪个动作,戳到了他的心窝上。

  乔攸慢慢屏住了呼吸。

  他看了眼车门把手,想着现在夺门而出跳进滚滚江水里,是不是就不会这么尴尬。

  可下一秒,身体突兀落入一道坚实怀抱,鸢尾凝脂特有的香气,随着对方压下的身体铺天盖地袭来。

  陆珩的下颌轻轻贴在乔攸的颈窝中,一张嘴,热气与颈间弥散开,搔的那里痒痒的。

  “我不是说,练车结束太晚要给司机打电话来接。”

  乔攸顿了顿,解释:

  “手机没电关机,没办法联系司机,也没办法打车……”

  他早就没了随身带现金的习惯。

  陆珩低了低头,用自己宽厚的身躯将瘦小的乔攸全数裹挟在怀中,双手紧紧扣着他的后腰,似乎要连同驾驶室之间的档位手刹一并融入身体中。

  “嗯,好。”陆珩沉声道,“那么为什么要走小路。”

  “因为近,实在是太冷了。”乔攸的声音也软软的,弱弱的。

  “好,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不找我来接而是吴妈。”陆珩翕了眼,声音透着难以掩饰的倦意。

  乔攸认真思索一番,得出结论:

  “我不知道你已经回来了。”

  “上午给你发过消息,说下午五点左右就会到,一直在家等你,等到了现在。”

  “对不起,我可能是忽略了消息……”

  陆珩缓缓做了个深呼吸,又问:

  “所以以后也要这样,我问一句你才肯答我一句么。”

  乔攸视线一晃。

  他很怕陆珩提这个问题,因为陆珩始终强调“交流很重要”。

  “你不知道,当我听说你被人跟踪还闹到警局,是什么心情。”陆珩抱着他的手不断收紧,想着从这一刻开始,彻底把他揉进身体里算了。

  乔攸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

  “对不起,我这次记住下次不会再犯,以后,到哪都给你发消息,好不嘛。”

  “乔攸,比起从你口中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我更怕你什么都不说。”陆珩低下头,仿佛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将脸深深埋进乔攸怀中。

  乔攸缓缓抬眼,望着天边一轮明月。

  他能理解陆珩的忧心,可是有些事,该怎么开口。

  当陆珩抬起脸时,清冷月光下,乔攸看到了他湿润的眼尾,泛着一抹微红。

  那一刻,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反复揉捏。

  快要碎了。

  乔攸捧着陆珩那张破碎的脸,使劲从他的额角吻着,一直到鼻子、嘴唇,想帮他重新拼凑完整。

  半小时前。

  吴妈接到警局的电话,抄起她的玛莎拉蒂钥匙就要过去接人。

  在大厅撞到了陆珩,陆珩随口一问,她如实托出。

  陆珩披了大衣拿起车钥匙,尚且还算情绪稳定,通知吴妈尽快联系乔攸的舅舅,出了这种事,有家人在身边会更安心。

  吴妈在原地站了许久,缓缓打出问号:

  “乔攸他不是双亲早逝一直靠捡垃圾为生么?哪来的舅舅?”

  陆珩跨过门槛的脚停了下来。

  *

  经过一个月的辛苦练习,乔攸终于赶在新年之前拿到了驾照!

  虽然科二考了两次,科四也挂了一次,但拿到了就是成功。

  拿到驾照,人还没到家,便坐在司机小刘的车上迫不及待给大家发消息:

  【以后司机要是不在,要出门,尽管找攸攸。[][照片]】

  陆珩正坐在窗前,深沉的视线穿过落地窗落在庭院里长势喜人的耐寒植物上。

  手机响了一声,他收回视线,见是乔攸发来的消息,手指点开大图,轻轻摩挲着照片中和驾照合影的乔攸的脸。

  半晌,回了消息:

  【恭喜咱们家又多了一名马路杀手。[微笑]】

  暮晚婷收到消息后也马上回复:

  【攸攸喜欢什么车告诉我,最晚这周末,随你挑[憨笑]】

  乔攸:

  【已经提前找小叔叔预订过了,小叔叔说明天就带我去看车。】

  暮晚婷:

  【好~哪天要是看腻了,再给伯母一次表现的机会吧。[玫瑰][咖啡]】

  透过屏幕虽然听不到对方语气,但乔攸觉得这个“好~”真是像极了陆珩的语气。

  乔攸举着驾照冲进门,因为关注点都在头顶的驾照,学着人家霸总文里的女主/柔弱受,当场左脚绊右脚,来了个平地摔。

  身体擦过地砖滑到了陆珩脚边。

  乔攸颤巍巍举起驾照:

  “我……拿到驾照了。”

  陆珩赶紧把人扶起来,拍拍衣服,揽过他的肩膀轻吻额头,拿过驾照打开,认认真真把每个字看了一遍。

  “真棒,当时景泽也是学了半年才拿到驾照,比起他,封你一个秋名山车神不过分。”陆珩笑着,又忍不住亲了亲他得意的脸蛋。

  “不是我太神,是陆景泽太菜。”乔攸难得谦虚一次。

  “那么明天,可以去看车了吧,可以挑选喜欢的车漆对不对。”乔攸抓着陆珩的双手使劲晃了晃。

  “那某些夜猫子明天可不能睡懒觉咯。”

  “看不起谁呢。”

  第二天哭着从床上爬起来的乔攸前一天信誓旦旦如是道。

  到底还是起晚了。

  “你怎么不叫我。”乔攸哭丧着脸,手忙脚乱套袜子,顺便将责任推卸给陆珩。

  “叫了一次,看你好像还是很困。”陆珩从他手里接过袜子,仔细一对比,还不是一个花纹的,于是又帮他找出配对的袜子,拉过他的脚踝,帮他穿着袜子安慰道,“没关系,已经联系过4S店,说我们会晚一点过去。”

  起晚的阴云,在两人前往4S店试驾的途中烟消云散。

  这一路,乔攸抱着手机,嘴角就没下去过,从网上搜了一堆好看的车漆和装饰,又怕打扰陆珩开车,就自顾地嘟嘟哝哝。

  红灯时,陆珩停了车子,手指随意搭在方向盘上,偏过头认真凝望着他的侧脸,一看,就是好久。

  乔攸感受到这股灼热的目光,抹了一把脸颊,低下头:

  “我激动嘛,以前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还能混上辆车开,好啦,我是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嘛……”

  越说声音越小,头也埋得越低。

  陆珩轻笑着舒展开眉眼,手指节奏地轻点着方向盘,道:

  “别想太多,只是看到你心情好,我也觉得开心,以后有什么想要的告诉我,或者……”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继续道:

  “有什么烦心事或难题,都讲给我听吧,我会想办法来解决,而你只需要。”

  他揽过乔攸的肩膀,轻轻亲吻他的侧脸。

  细密的吻在脸颊擦蹭过,乔攸听到一声发自内心带着渴求意味送到耳边的话语:

  “永远做一只开心的小狗狗,我会好好把你养大。”

  乔攸目光一顿。

  或许是“永远”这个词出现得太过突然,让他一时没做好心理准备。

  他尚且不知接下来要怎么走,终究又会走到哪一步,可陆珩已经满怀期待的和他谈论起永远。

  见他不说话,陆珩脸上的笑意也淡了些。

  良久,等到绿灯亮起,他放下手刹前轻轻抚摸了下乔攸的后脑勺,重新扬起笑容:

  “不喜欢做小狗,那就小兔子,小鸭子,做你喜欢的就好。”

  轮胎擦过干燥硬冷的柏油马路,留下一小团轻浊的尾气,随着车流大军,很快消失在滚滚车轮下。

  一周后,乔攸终于提到了他的新车。

  落地42万的雷克萨斯ES300h,喷涂成粉色的渐变人鱼姬色,阳光下闪耀着温柔的贝母光泽,就像裹了一层河蚌壳子内壁生成珍珠的外套膜。

  虽然车不贵,但陆珩为他拍下的66666顶靓车牌顶这辆车三倍价格。

  事实上就连陆珩自己的车牌号都是随便摇的,随意得很。

  路上,乔攸双肩紧紧缩着,双手使劲扣住方向盘,眼睛在三个后视镜里来回乱窜,窜得他眼花缭乱,但凡有人要超车,他就紧张地松了油门,只敢保持规定最慢速度,再碰到脾气大的大哥冲他按喇叭,孩子几乎要钻进车底藏起来。

  或许这是很多新手上路的通病。

  陆珩坐副驾驶上陪着他,安慰他没关系,这种人以后会碰到很多,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云云。

  从晋海南区一直开到北区,乔攸也渐渐适应了路驾,身体也敢放松地打开了。

  他发现,只要能对那些超车的按喇叭的做到视而不理,开车,so easy。

  当晚,乔攸做梦都在踩油门,梦里,车速快到飞起,直奔天际,与太阳肩并肩。

  ……

  翌日。

  乔攸难得起了大早,给陆珩做了早饭,看着他换衣服出门去公司。

  而本该负责公司工作的陆景泽同志,还跟个人似地躺床上呼呼大睡。

  临走前,陆珩抱着乔攸,双手护着他的后腰,亲亲他的嘴角,问:

  “今天有什么安排?和我说说吧。”

  “我想开车去驾校显摆一下,顺便给教练们买点小礼物,他们为了我也辛苦了。然后再去比较宽敞的路上转一转,买点好吃的,最后把车子开回来,等你回家帮我停进车库。”

  乔攸直言不讳,他的停车技术依然是一坨。

  陆珩沉思片刻,语气是征求意味:

  “今天我给司机放个假,让他陪你一天吧?”

  新手上路,终归不放心。

  “你要真想给人放假,就该让人在家里躺一天陪陪老婆孩子。”乔攸笑道,把陆珩往外推,“我会开得很慢很慢,如果有人嘀嘀我我就吼回来,你放心啦,快去上班吧。”

  陆珩又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知道乔攸的性格向来是说一不二,便也没继续这个话题,只叮嘱着要他千万注意安全,车子擦蹭没关系,人身安全最重要。

  上了车之后,他思忖片刻,对司机小刘道:

  “今天麻烦您加个班,乔攸第一次自己上路,我不放心,他不想我管太多,就劳烦您后面跟一跟,今天算三倍工资。”

  司机小刘莫名其妙笑了一声。

  从后视镜里望见陆珩也在看他,忙收敛笑容,作势清了清嗓子。

  “怎么了。”陆珩倒也不恼,语气依然平和。

  “就是觉得您现在,很像我在我女儿刚出生那段时间的状态,总是想很多,什么也放不下,一会儿见不到心里就惦记得不得了。”

  陆珩笑笑,抬手掩了掩唇角。

  刘司机说得也没错。

  “好,那您到时候别跟太紧,有事电联我,我去处理。”

  *

  乔攸小心翼翼开着车,车流太多,他也根本没注意跟在后面的刘司机的车。

  为了防止太过显眼被乔攸发现,刘司机开了自己的车出来,乔攸从来没见过。

  乔攸知道组长有抽烟的习惯,给他买了六百一条的南京,他不懂烟,但觉得这种烟的盒子设计的小巧玲珑非常漂亮。

  韩教练不抽烟,却是个标准女儿奴,乔攸便给他家的小姑娘买了些新颖时尚的学习用品,再从高级品牌童装店里选几套好看的小裙子。

  至于素未谋面的刘教练……

  乔攸还是坚信,那天在6号车里看到的那位头发茂密的教练,并非6号车的原教练。

  虽没实证,但他就是有这种强烈的感觉。

  给没见过的人买什么呢。

  乔攸将车子停在路边,停得歪歪扭扭,就这样靠在椅背上沉思。

  鬼使神差的,他去了一家卖帽子的店,挑挑选选,选中了一顶棕黄色的毛线帽子。

  收到礼物的组长和韩教练对乔攸千感万谢,又围着他的新车啧啧称赞,夸乔攸眼光好,选的车漆都这么漂亮,又围着他霸气的五个6车牌号疯狂拍照,嘴里不住嘟哝羡慕。

  乔攸环伺一圈,问道:

  “六号车的刘教练在么,我也给他准备了礼物。”

  组长拍照的手猛然顿住。

  良久,他不好意思地笑笑:

  “嗐,他本就是个不安分的,嫌带学员累,前不久刚辞职,至于又跑哪里去高就了咱还真不知道。”

  乔攸提着装有帽子的礼物袋,手指渐渐收紧。

  他可以确定,这位素未谋面的刘教练绝对在躲着他。

  没道理,他又不是什么二十一三体综合征和重度中二病,好端端躲着他做什么。

  乔攸和教练们道了别,乔攸随手将帽子放在副驾驶上,打算着先去小吃街买点好吃的,一上午滴水未进,这会儿肚子已经在严厉抗议。

  虽然车子开得慢,但乔攸总也是心不在焉,时不时就要往副驾驶上的帽子瞅一眼。

  “嘀嘀——!”

  忽然一声炸裂巨响,伴随着刺耳的轮胎摩擦声,在在场车主均被这声音刺的暂时耳鸣的情况下,一辆载着学生的大巴车从右边路口忽然冲出来,急速朝着在红灯前停车等待的乔攸撞过来。

  乔攸倒吸一口凉气,脑袋一懵,踩在刹车上的脚由于惊恐带来的肌肉松弛一下子松开。

  巨大的大巴朝这边飞过来,周围车主齐刷刷按喇叭示意乔攸躲开。

  此时的乔攸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大脑完全是空白的,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的心脏,也成了死亡的节奏。

  往事一幕幕一帧帧,如走马灯一般在脑海里过了一圈。

  不要啊!他还年轻!车也刚提没多久,就这么嘎掉太亏了!

  千钧一发之际,乔攸右脚一个抽筋,不受控制地狠狠踩在油门上,双手下意识左打方向盘。

  大巴撞了过来,擦着他的车尾而过,撞停在隔离护栏上,车里传来学生们惊慌失措的哭喊声。

  而乔攸的车尾也因为被大巴车别住,车头随着方向盘往左一歪,也狠狠撞在了隔离护栏上。

  几声巨响过后,马路上只剩此起彼伏的嘀嘀喇叭声。

  现场一片狼藉,车子零件乱飞。

  乔攸那绝美的人鱼姬车漆前盖,出现了一块巨大凹陷,被隔离护栏把漆蹭成了老蒯教练最爱的条纹款。

  乔攸跌跌撞撞打开车门下来,双脚一软,一个踉跄,被身后撞歪的护栏接住。

  紧跟其后的司机小刘见势,人都吓傻了,赶紧打了报警电话,又给陆珩打个电话说明情况。

  陆珩正在开会,这一上午都有些心不在焉,心里总是闷闷的感觉,看到小刘的电话,不顾台下高层汇报工作,接起电话阔步往外走:

  “出什么事了。”

  “乔先生等红灯遇到一辆刹车失灵的校园大巴,人看着是没什么事,车子好像撞废了。”

  陆珩猛然止住脚步,垂在身体一侧的左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他缓缓翕了眼:“我马上过去,发位置给我。”

  “您还是别来了,您现在过来乔先生肯定知道您派我尾随,我已经报了警,交警一会儿过来会教他怎么处理。”

  “你确定他没事。”陆珩再问一遍,声音第一次失去了理智,像颤抖的左手,漫着颤音。

  “看着是没事,大巴撞过来时乔先生急打了左转向,车尾巴被大巴别停了,车头撞在护栏上,人倒是安全从车里下来了,目测体表也没有什么擦伤。”

  陆珩睁开眼,指尖狠狠揉捏着眉心:

  “我不要目测要确定答案,我现在过去。”

  陆珩同秘书叮嘱几句,要他继续主持会议,自己则穿了外套拿过车钥匙阔步离开公司。

  ……

  陆珩赶到现场时,交警和保险公司的人早已开始勘察现场确认事故原因。

  陆珩将车子停在路边,甩上车门来到乔攸身边。

  乔攸看样子吓得不轻,双眼无神,直勾勾瞅着交警,怀里紧紧抱着装有帽子的礼物袋。

  劫后余生,心情很复杂,更多的是不知道该如何和陆珩交代,因为他的任性妄为,导致刚提没多久的车就这么废掉了。

  陆珩拉过乔攸的手:“有哪里受伤么?”

  冷不丁的,乔攸被他吓了一大跳,高度紧张的神经下,哪怕只是轻轻一句话都如落雷在耳边炸响。

  他浑身哆嗦着,抽回手紧紧捂在怀里。

  看到是陆珩后,失去焦点的双眸才稍稍回了神。

  不发一言,这样静静凝望着陆珩,酸涩的鼻根带动双眼开始一点点泛红,嘴巴也不受控制地瘪起来,没压抑住,鼻子中露出一两声委屈的哼唧。

  “车子……坏了。”他勉强从哽咽中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陆珩轻轻松了口气,微微委身将人揉进怀里,摸摸头发安慰着:

  “没关系,坏了再买新的,如果实在喜欢这辆,我们再去选个更漂亮的车漆好不好?”

  “重要的是人没事就行,对不对?”

  对不对,好不好,陆珩无时无刻不在征询乔攸的意见。

  乔攸也没反应过来为什么陆珩会出现在这里,只是像只无助的雏鸟,脑袋埋在他怀中,直直盯着处理事故的交警。

  校园大巴年久失修,刹车出了问题,拐弯时又遇到积水打滑,根本控制不住车子,才有了后面这一幕。

  幸而有隔离护栏逼停,大巴司机和学生们都没什么大问题,偶尔有几处小擦伤,具体的还要等去医院检查过。

  而乔攸的额角也因为猛烈撞击,蹭了一道血口子出来。其他地方倒是无碍。

  陆珩用纸巾帮他擦着额角的血丝:“一会儿处理完事故我们也去医院检查一下好么。”

  乔攸点点头。

  等保险公司专员和交警确认过事故原因和性质损失等,乔攸的车子要拖到修理厂请专人进行损失定价,之后由保险人员和肇事车主确认签字等赔偿。

  陆珩陪着乔攸从医院出来,乔攸额头上多了一块止血纱布。

  惊魂未定的他心在依然鼓鼓的,还在嗓子眼里乱跳着奇怪的节奏。

  却不忘将装帽子的礼品袋紧紧护在怀里。

  “我先送你回家休息,修理厂损失定价我过去盯着,好不好?”陆珩揉了揉他伤口周围泛红的皮肤,轻声询问。

  乔攸摇摇头:“我想看看我刚提的车能赔多少……”

  陆珩喟叹一声,知道乔攸心疼车,也不再强求,带着他一起去了修理厂。

  检修师傅还在围着乔攸的破车检查,陆珩主动过去和他们交涉,让乔攸先找地方坐着闭目养神休息一下。

  乔攸窝在满是汽油味的小沙发上,痛苦地揉着伤口附近,慢慢翕了眼。

  好累。

  脑袋昏昏沉沉,意识在不断下坠,周围此起彼伏的杂乱脚步声不绝于耳。

  沙沙、沙沙。

  “老刘,你过来帮忙看看,这边送来一辆事故车要做损失定价。”

  突兀的一声响起,夹杂着令人不得不格外在意的称呼。

  老刘。

  乔攸猛地睁开眼,朝着声音来源地看去。

  一瞬而过的亮光,一抹蓝色的身影闪进厂门拐角,瞬间消失。

  修理厂人来人往,每个人风风火火忙着手头的工作,突然出现又突然离开是很正常的事。

  可乔攸觉得,不正常。

  他提起装帽子的礼品袋,拔腿追过去。

  陆珩正和检修师傅讨论,余光扫到乔攸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急速朝着厂子里面跑,他道了句“等我一下”也跟着追过去。

  乔攸拐进那抹亮光消失的地方,入眼便是一条漆黯的狭长走廊,头顶昏黄色的灯泡被油污包裹着,投映在长廊中,圈出了一抹天蓝色的人体轮廓。

  那道高大的身躯非常焦急地往旁边一闪,瞬间消失不见。

  乔攸跟着追过去,抬头看了眼,是卫生间,而逃跑的男人就是进了这里。

  乔攸推开门,里面是一格一格用塑料门隔开的厕所隔间。

  他缓缓关了门,还顺便把插销扣上,主打一个瓮中捉鳖。

  “刘师傅?Where are you~?”最后一个单词尾音上翘,颇有种奸计得逞的洋洋得意。

  乔攸笑眯眯推开第一个隔间门,是空的。

  第二个第三个也一样,都是空的。

  他来到了最后一个隔间。

  推了推,塑料门纹丝不动。

  乔攸舔了舔嘴唇,轻轻敲了敲门:

  “这间门怎么锁了呢,是因为里面藏着什么人么?”

  他将耳朵贴在门板上,仔细听着里面的一举一动。

  却没听到什么声音。

  乔攸继续敲门,语气烂漫又天真:

  “憋气对身体不好哦,刘师傅出来吧,我们好好聊一聊~”

  隔间内,依然毫无回应。

  乔攸冷笑,不会以为这样就能骗过他吧。

  他将礼品袋套在手肘上进了隔壁包间,抽了一大卷纸出来垫在马桶圈上,踩着上去,轻轻一踮脚。

  半张脸缓缓从顶部隔板上方冒出来,挂着古怪又诡谲的笑。

  电影《熔炉》里的变态校长见了都直呼害怕。

  悬在半空的那张脸,笑容一点点褪去,直至消失殆尽。

  乔攸慢悠悠从马桶上下来。

  里面只有一堆清理工具,哪有什么人的影子。

  良久,乔攸慢慢退了出去。

  他站在门口,垂着脑袋,冗长的沉默过后,他将帽子连同礼品袋一并放在卫生间门口。

  “刘师傅,不,刘教练。我不知道现在该怎么称呼你,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一直躲着我。但是,一月底了,是一年当中最冷的时候,虽然我们未曾谋面,我也没跟你练过一天车,但还是希望你能收下这份廉价的小礼物。”

  乔攸垂了睫毛,在眼睑投出一片扇形的阴影。

  “天冷,当心冻头。”

  乔攸说完,默默站在那里,双手下意识搅弄在一起。

  一分钟、三分钟、十分钟过去了。

  他抬头看了眼男厕所的标志,最后道:

  “那就这样,我先走了。”

  脚步声响起,越来越远。

  彼时,隔壁的女卫生间里,打扫卫生的大婶拿着拖把哼哧哼哧擦地,时不时瞄一眼隔间里蹲着的那个五大三粗的男人。

  他双手紧紧捂着嘴巴,裸.露在外面的因为情绪释然变成粉红色的头皮,与他泛红的眼眶恰如其分。

  

  变态!

  ……

  回程车上。

  陆珩发动了车子,又看向副驾驶的乔攸。

  他正怔怔望着修理厂的大门,像一块深情的望夫石。

  陆珩沉默片刻,忽然道:

  “东西都带齐了么,有没有遗漏。”

  乔攸堪堪回神,默默摇头。

  “可我记得,你进门时怀里抱着只礼品袋,确定没有落下?”

  乔攸望着空荡荡的双手,手指缓缓收拢,握成拳。

  他点点头:“送人了。”

  “你倒是挺自来熟,都是第一次见面的师傅,礼物倒是能大方的随手就送。”陆珩笑道。

  “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一顶毛线帽子罢了。”乔攸淡淡道。

  陆珩笑了笑,没说话。

  乔攸鼻间轻出一口气,半晌,慢慢道:

  “小学时候临近父亲节的美术课,老师教我们织帽子,她准备了很多种颜色的毛线让同学挑选,而我坐在最后一排,等轮到我选时就只剩一些不太好看的颜色。”

  乔攸还记得他从袋子里拿出最后一团棕黄色的毛线时,被同学嘲笑说是“屎黄色”。

  他含着眼泪委屈巴巴跟着老师学织帽子,却因为手法笨拙,前线不搭后调,织得乱七八糟毫无美感软趴趴一坨。

  同学说:“哇看着更像了!”

  老师说让学生们把织好的帽子带回去送给爸爸,却又有同学对乔攸道:

  “就算你织得像一坨屎也没事,反正你没爸爸,就自己戴呗。”

  乔攸那天异常沉默地回了家,在门口停了好久,忽然掏出他自己织的毛线帽摔进垃圾桶,自己还在那骂“就是屎就是屎,我也是屎”。

  跑回家后书包都没来得及摘,趴在床上嚎啕大哭,哭得枕头上形成一张湿漉漉的囧脸。

  直到他看着三伏天工作回来的舅舅,大光明顶上套了一只形似那啥的帽子,还作势搓搓手:

  “哎呦喂,怎么六月份就这么冷了,难道是六月要飘雪,有人有冤情?”

  然后扛起还在抹眼泪的乔攸,大脑门顶了顶他的脸蛋,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原来是有些小朋友把要送给舅舅的帽子弄丢了,幸好舅舅眼尖,在家门口的垃圾桶里给捡出来了。”

  他使劲往下拽了拽帽子:

  “要是没有这顶帽子,等到了冬天舅舅这脑袋都要冻成冰球子啦。”

  乔攸终于破涕为笑,后来还特意在帽子上缝了一朵毛线小花。

  丑丑的,歪歪扭扭的。

  却十分可爱。

  “为什么不管是新车还是帽子,我总是把事情搞得一团糟,却从没有人责怪我。”乔攸讲完故事,问道。

  陆珩揽过他的肩膀,轻轻抚摸着他的侧边头发,望着远方,道:

  “因为你值得,在能力范围内完成一件事就已经很了不起,心意和真诚,一定会被感受到的,爱你的人不会计较得失,何况,这本来也不是你的问题。”

  乔攸抬起眼眸,浅色的瞳孔亮晶晶,宛若星辰:

  “你真的这样想?”

  陆珩点了点头,给他认真算了一笔账:

  “和你同龄的景泽现在还在家里啃老,而你已经能从他那里讹到一千万加一套别墅,你说,这是普通人能做到的么。”

  “哦呦。”乔攸顿时瞪大双眼,醍醐灌顶,“你这样一说,我忽然觉得和陆景泽比起来,我就是个天才呀。”

  见小狗脸上终于重新露出笑模样,陆珩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凑到他耳边,问:

  “既然如此,要不要奖励一下我们的小天才呢。”

  乔攸搓搓手,听到奖励,那他可不困了。

  陆珩佯装认真思考一番,微蹙的眉渐渐舒展开,似乎是有了主意:

  “那就奖励我们小天才为我做蓝莓慕斯怎么样。”

  乔攸:?

  “不要。”

  “为什么?”

  乔攸晃晃他的手:

  “因为今天的心情比较适合做樱桃慕斯。”

  “好~那我就勉为其难地接受吧。”

  乔攸乐呵呵地抬头看向青灰色的冬日天际。

  今年的冬天,舅舅的大光明顶应该也不会被冻成大冰球子了。

  晚上。

  等乔攸睡着后,陆珩独自一人去了书房。

  在桌前坐了许久,吴妈敲门进来:“陆先生您找我?”

  陆珩点点头,下巴点点对面的小沙发,示意她坐下。

  陆珩开门见山问:

  “打扰你休息了,我想问问,当初你带乔攸回来时的场景还记得么。”

  吴妈仔细回忆一番,道:

  “去年冬天,我出门帮少爷办事,在市中心的天桥附近看到一个衣着褴褛的男孩子推着一大车纸箱拿去卖,大冬天的连双棉鞋都没有,还露着几个脚趾,出于不忍我就想帮他在陆家安排一份差事。”

  陆珩点点头,沉着目光。

  “那时候陆先生您还在国外跟项目,所以不知道,乔攸说他爸妈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家里没有其他亲人,是在社会福利机构的救助下长大的,后来机构运营不善导致解体,他没读过书也没什么力气,就只能靠捡垃圾为生。”

  陆珩望着玻璃花瓶里那颗包裹在水晶权杖中的智齿,锋利的眉尾轻轻挑起。

  “没有其他亲人,也没有舅舅。”陆珩的手指收拢了。

  吴妈点点头:

  “是,如果他说得是真的。不过我看他也不像撒谎,当初他刚进陆家,我的确看出他识字量不多,很多常用字都不知道怎么写。”

  吴妈说着说着,忽然想起什么:

  “对了,他当初和陆家签的劳务合同还在我这,您可以看看他写的字,连名字都写不太好。”

  陆珩眉间深深敛起,忽然抓过一旁的钢笔,拇指抵住笔盖用力推动,指节透着一抹苍青色。

  “把劳务合同给我。”

  陆珩拿到乔攸当初和陆家签的劳务合同,直接掀到最后一页签名栏。

  “乔攸”二字像是小学生一样的笔迹,“攸”字最后的笔画捺还写成了点。

  和乔攸现在的字迹完全不同,现在的字迹工整圆润,有点像幼圆体,他想起上次乔攸的确有几个字不会写,可也只是暂时忘记,更多生僻字却也能信手拈来。

  包括他对自己讲过的有关舅舅、老师和大学舍友的所有故事,不像是编出来的。

  也没有理由去编。

  陆珩喉结滑动着,手指尖不受控制紧紧扣在毛毡桌垫上,慢慢下滑,划出一道浅色的痕迹。

  为什么。

  “陆先生,您怎么忽然问起这个。”吴妈见陆珩脸色发白,心中暗道不好,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说了不该说的。

  陆珩的目光从她脸上匆匆扫过,拿起那份劳务合同,声音沉稳:

  “没什么,想帮他解除劳务合同。辛苦你了早点休息。”

  吴妈心里敲着小鼓,小心翼翼盯着陆珩的表情,慢慢退出去。

  陆珩对着那份合同看了许久,手起利落,一撕两半,丢进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