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晚婷一口接一口, 吃完了最后一口汤,又用勺子刮了刮碗壁,一点福根送进嘴里。

  在场人表情很复杂, 说不好是什么心情。

  不解之外, 可能更多的是同情。

  因为她先天味觉失灵, 这么多年没吃过好东西, 反倒因为乔攸的“狗也不吃”,弄得如此狼狈, 从正常人眼中的八珍玉食局,掉进了乔攸的啮檗吞针陷阱。

  今天的大家,头一次放弃了对她的羡慕。

  要知道她以前不管在哪里吃饭,碗里都会剩一部分,有钱人多少都有点迷信,觉得剩一点寓意“年年有余”。

  暮晚婷漱了口,擦拭过嘴唇,视线悄悄一划,落在了乔攸脸上。

  这个孩子,还用那种快乐小狗一般的表情望着她,仿佛在等她一句夸奖。

  暮晚婷才不屑于和一个小保姆浪费口舌。

  她放下擦拭嘴唇的纸巾, 清了清嗓子, 目光沉沉:

  “马马虎虎吧, 勉强能吃。”

  众人内心鄙视:没看出来你很勉强。

  乔攸却不觉得真就像她说得那样是勉强能吃,最迷信“年年有余”的暮董事长, 可是差点把碗里的瓷釉都刮下来吃掉, 要不是现场人多, 乔攸怀疑她还得偷偷舔下碗。

  但是,固然暮晚婷很讨厌, 但对他厨艺表示高度赞扬的,都是好人。

  “你要是喜欢,今晚也可以留在这里嘛,反正就是多你一双筷子罢了。”

  话音刚落,吴妈反手捂住乔攸的嘴把傻孩子往旁边拖。

  嘴上对暮晚婷赔着笑:“不好意思太太,小攸就是那种很耿直的性子,有话直说从不弯弯绕绕,他没有对您不尊敬的意思。”

  暮晚婷抬手扬了扬,示意吴妈放开他。

  她看了眼旁边战战兢兢的陆景泽,意味深长地笑笑:

  “不了,我看有些人好像不太欢迎我。”

  在场人均是松了一口气。

  别说陆景泽,她们都害怕这位辞严色厉的老太太,每次她一来,陆家上下都得进入紧急戒备状态,跟打仗一样。

  “不过,你可以去我家,我们家祖宅大得很,什么金银玉器一应俱全,更不缺你一双碗筷。”暮晚婷对乔攸道。

  虽然她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高傲疏离,但对着乔攸,也难得有了点笑模样。

  乔攸不想去,谁知道这老太太是不是笑面虎,等人都走光,背地给他一刀。

  “恐怕不行,今下午我还得去学车。”乔攸想找个借口拒绝。

  什么借口不重要,暮晚婷这种人精应该能明白他的拒绝之意。

  “没关系,反正我现在也退居二线,有的是时间。你学车到几点,我去接你。”

  乔攸:……

  不曾想过,有朝一日在一个七十岁的老太太身上,看到了霸总强制爱的影子。

  *

  下午,天气很好。

  乔攸给科三教练发了消息,说两点左右就过去。

  他本来是打算今天和好好和暮晚婷“玩玩”,便请了一天假,结果暮晚婷也没多待,他为了他的雷克萨斯ES,还是得勤快点。

  到了年关,学车的人很多,教练们基本没有休息的时间,午餐就在教练车里凑合解决了。

  黄色的6号教练车里,刘教练正捧着盒饭,筷子搅弄着米饭,眉间笼愁,似乎没什么心情下口。

  虽然很饿,但胃是情绪器官,那里面酸酸的,有点反胃。

  他思前想后,收了盒饭,打算拿去喂驾校附近的流浪狗。

  刚下车。

  “韩教练!我来啦~”热情洋溢宛如小狗见到主人的一声响起。

  乔攸蹦蹦跳跳的,跟个小朋友一样,难得有他这种学员,非但对学车不感到头疼,还特别期待,每天都挂着笑脸过来练车。

  因为他刚才和陆珩通过电话,陆珩说如果他喜欢,到时候可以把雷克萨斯ES换漆成他喜欢的颜色,乔攸问能不能改成渐变粉色,陆珩说只要不超过三种颜色都是符合规定的。

  他倒不是多喜欢粉色,纯粹是舅舅喜欢。

  早些年混过社会的铁血光头哥,看见粉色就走不动道,连他开的维修厂,员工制服也统一成粉色。

  乔攸刚跑到韩教练的车旁,忽然,余光闪过一道刺眼亮光。

  和之前那次很像。

  他下意识看过去,寻找能发出亮光的物体,可找了一圈一无所获,驾校也不会有这种影响视线的建筑存在。

  乔攸莫名其妙,往前走了两步,倏然,脚底踩到了什么硬物。

  他缓缓移开脚。

  就在上次的6号教练车旁,他踩到了一枚kitty猫的钥匙挂坠,串着一圈车钥匙。

  乔攸捡起挂坠,歪了歪头。

  总觉得似曾相识,挂坠看起来也有些年岁了,kitty猫表面的粉裙子已经磨成了白色。

  好眼熟。

  他翻看着钥匙挂坠。

  猛地抬起头。

  电光石火间,这只kitty猫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小时候的运动会,他代表班级参加男子四百米接力赛,小组拿到一等奖,所以老师奖励他们每人一个小挂件。

  其他男孩子都把什么变形金刚、钢铁侠的吊坠挑走,乔攸不爱争抢,最后一个去拿,却只剩一枚粉色裙子kitty的挂坠。

  他不是很喜欢这个挂坠,潜意识里还是觉得这是女孩子喜欢的东西。

  他想把挂坠送给舅舅来着。

  运动会结束,家长们过来接孩子,得到变形金刚挂坠的同学骄傲的举起来给爸妈看,爸妈就会夸奖他们:

  “宝宝真棒,你就是爸爸妈妈心中的超级变形金刚!”

  舅舅开着他的五菱宏光风风火火来了,一下车,乐呵呵地抱起在校门口发呆的乔攸,问道:

  “你班主任给我发消息,说你代表班级参加男子四百米接力拿了一等奖?”

  乔攸点点头,小手紧紧攥着,那枚kitty猫的挂坠被他藏在书包最深处,他怕舅舅看到笑话他一个男子汉怎么能要女孩子喜欢的东西。

  不知是不是多了这枚小小的挂坠,那天的书包格外的重,压得他直不起腰。

  乔攸想把这个秘密藏到海枯石烂,可当晚睡着后舅舅帮他整理书包,看见了这枚吊坠,粗心的他这才意识到,明明乔攸拿到男子组第一名,却为何不同寻常地沉默着。

  翌日早餐桌上,乔攸怎么也找不到kitty猫吊坠,书包被他整个翻过来,急得他满头大汗。

  这时舅舅拿着一串车钥匙过来,往桌上一放。

  钥匙与桌子碰撞的叮当声引起了乔攸的注意。

  他抬眼看过去,那抹粉色,真的太显眼了。

  “哎呀有些小朋友,我都不知道他这么小气,这么可爱的小吊坠都不给舅舅看,那作为补偿,舅舅可就征用啦。”

  乔攸抱着翻了面的书包,眸子像是石化了一般,映照出两颗小小的粉色光点。

  而这枚钥匙挂坠,一直到乔攸大学时,舅舅还在用。

  不是因为喜欢kitty猫,而是因为这是乔攸第一次为班级出战就拿到了荣誉,舅舅挂着这枚钥匙扣,逢人就炫耀,这下好了,几乎半个城市都知道乔攸跑了第一名。

  回忆结束。

  乔攸攥紧挂件,心中忽然冒出一种不可置信的感觉,强烈的情绪压迫着他,使他不自觉地有些弯下了腰。

  他环伺一圈,跑到每部教练车里看,被安全协管员以影响他人练车为由拖走。

  是舅舅,肯定是舅舅!

  那三番几次看到的一闪而过的亮光,绝对是舅舅那大光明的反射出来的!

  一定是!

  舅舅也来了么?真的来了么?

  乔攸紧紧攥着钥匙挂坠,喉结不停滑动着。

  他不顾韩教练在背后对他千呼万唤,拿着钥匙一路狂奔,跑到了教练组长的办公室。

  教练组长一口茶水还没咽下去,桌上冷不丁被摔了一把钥匙过来。

  见是乔攸,立马放下茶杯:

  “怎么了乔先生,是韩教练又惹您生气了?”

  “这钥匙是谁的。”乔攸语气冷冷问道。

  组长拿过钥匙串仔细观察一番,挠挠头:

  “这边教练车的钥匙都差不多,也看不出来是谁的。”

  “那这个kitty猫的挂坠,总能认出来吧。”乔攸压抑着即将宣泄而出的情绪,尽量保持冷静。

  可微微颤抖的手还是出卖了他。

  组长又研究了一番那挂坠,接着从裤腰带上解下自己的钥匙串。

  那上面挂着一只崭新的玉桂狗挂坠。

  “因为咱家教练这个……脾气都大,被不少学员投诉,为了重新树立形象,驾校给每人都发了这么一个挂坠,有kitty猫,有玉桂狗和三丽鸥等等,基本是教练人手一个,但当时谁选了什么,我们还真不清楚。”

  乔攸压抑而不住颤抖的手指,一点点平静下来。

  “是……每个教练都有么。”

  组长点点头。

  乔攸捡起kitty猫钥匙串,紧蹙的眉一点点舒展开。

  怎么可能,自己一个人穿进书里就已经够离谱,严格来讲算是金主爸爸的诅咒,舅舅又没看过这篇小说,就算看过,他要是也穿进来,这穿书几率未免太高了点。

  “行,乔先生您先去练车吧,钥匙放这,谁丢了到时会来领的。”

  乔攸犹豫半分,轻轻点了点头。

  乔攸一走,组长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释然地松了口气。

  他打了个电话:

  “老刘,我可是按照你说的转达给乔先生了,这次过关率你可千万给我盯紧了。”

  “嗯,谢谢组长,上次和乔先生吵了几句,他应该不太想看到我,麻烦您帮我瞒着点。”

  挂了电话,组长都开始怀疑这个乔攸是不是超雄综合征,怎么跟谁都得骂上两句呢。

  下午,乔攸是真有点心不在焉,练车时眼睛总往周围瞟,好像就非得找到他想找到的东西。

  教练也是怕了他了,建议他今天先回去整理好心情,明天早点过来。

  乔攸和暮晚婷说的是五点下课,可他四点就走,到时候暮晚婷要是等不到人,他再说声抱歉,找个借口说忘了,下次一定好好给她做一桌好菜……

  乔攸本就不怎么轻松的步伐,在到大门口的那一刹,沉重的再也无法迈动一步。

  黑色的库里南就停在驾校门口。

  这辆车,他见过的……

  后车座车窗打开,露出暮晚婷精致的侧脸:

  “早结束了应该和我说,我正好有事路过这边,顺便等了,上车吧。”

  一月份的寒风,冰冷彻骨,吹过乔攸的眼睛,激灵出湿润寒凉的泪水。

  这本书应该改名为:

  《小攸99次带球跑:霸道暮董强制爱》

  上了车,车子平缓驶过闹市区,周围的风景不断后退,越来越安静。

  最后在一处古香古色的大宅前停下。

  乔攸震惊地打量着这座明朝传下来的豪宅,感觉比他在电视上见到的那些造景更加宏伟壮阔,浮雕也极度讲究,笔法精致利落,栩栩如生,光是大门上的铜雕都让他看了好久。

  暮晚婷走出去很远,一回头,看见乔攸还在对着大门好奇研究,也不催促他,提着包包静静等在原地。

  乔攸这才意识到暮晚婷在等他,忙追上去。

  “这座宅子算是文物了,早些年我请了几个声名在外的文物修复师把这些造景全部整修一遍,不然年岁久了,也是有点陈旧的。”暮晚婷道。

  乔攸点点头,那脑袋就跟个三百六十度摄像头一样,来回转着看。

  “陆管家……我是说陆珩,小时候就在这里长大的么?”乔攸好奇询问。

  “当然,陆珩和景泽都是在这里长大的。”暮晚婷停下脚步,指着长廊上的红漆承重柱,道,“这个小缺口,还是景泽小时候和佣人在这里玩闹撞的。”

  乔攸:活该。

  暮晚婷的视线远远拉长,不知看向哪里:

  “可那时候,我没有责备佣人,更没责备景泽不小心,而是单单怪责了陆珩,指责他看管不力。”

  “那个孩子,受了委屈也不会说,只是沉默地接受了我对他不公地斥责。”

  乔攸眉目一动,心里涌上一股酸涩。

  对暮晚婷好感度-10086。

  陆珩这么温柔的人,却屡屡出来为了这个破陆景泽背锅,心疼他,到底是怎么长这么大的。

  暮晚婷重重叹了口气,对乔攸招招手:

  “进来吧,中午你对我有一饭之恩,今晚我也给你露一手。”

  或许暮晚婷这个提议对于他人来说无异于上帝的恩赐,但对乔攸来说……

  属实没啥感觉。

  吃不吃都行。

  暮晚婷做顿饭那阵仗跟打仗一样,祖宅上下所有人均是进入紧急戒备状态,帮她挑选围裙系好,她往厨房一站,后面跟着站了十几个厨子,端着食材随时听令。

  乔攸举起双手:“我来让我来,我喜欢做饭让我来!”

  “来者是客,哪有客人动手的理,出去坐着吧,很快就好。”暮晚婷道。

  有些人巴不得这辈子不用下厨房感受油烟气,乔攸:

  口亨。

  坐在祖宅大厅里,乔攸的视线从墙上真孔雀印成的石板画一直看到展柜里那些不知哪个朝代流传下来的古董宝器,感慨一句:

  果然钱都流向了不缺钱的人。

  漫长的一个多小时过去,乔攸昏昏欲睡之际,厨师们依次端着餐盘鱼贯而出,开始传菜。

  乔攸望着一道道摆在面前的家常小菜,看来暮晚婷也不太会做饭,都是最简单的番茄炒蛋之流。

  佣人帮暮晚婷摘了围裙,她进去时什么样出来时还是一样精致,就连任何一根头发丝都没发生一点移位,被油烟浸泡这么久,身上依然是淡淡的木质玫瑰香气,落落大方,搭配胡椒、蔓越莓、樱桃这些深沉的香气,透着一股高冷坚韧,利落分明。

  即便如此,她还是进房间换了一套新的套裙出来,干净的碧色映衬着她肤如新雪,很难相信她已经七十岁。

  暮晚婷拍了拍手,佣人心领神会,在椭圆的长桌中间点了一盏水晶烛灯,周遭一圈铺陈着艳丽的红玫瑰花瓣,馥郁芳香。

  大厅灯光暗下去,佣人们整齐鞠躬退下,只留一盏烛灯摇曳生姿。

  乔攸往后靠了靠身体,情不自禁抬起双手抱住弱小无助的自己。

  暮晚婷她……没事吧。

  “别这么拘谨,我难道还会吃人不成。”暮晚婷笑得冷冷淡淡,随手拿过一只空碗,用白陶瓷夹加了一些意大利面在碗里,推过去给乔攸,“尝尝吧。”

  乔攸端起小碗,很没规矩地凑到鼻间闻了闻。

  闻着倒是正常,看着也没有下毒的痕迹。

  彼时的乔攸,质疑陆景泽,理解陆景泽,成为陆景泽,最是害怕,对方在他饭菜里下毒。

  好歹对方是陆珩他妈,面子还是得给的。

  乔攸夹了一筷子意大利面扔嘴里,不敢细细咀嚼,使劲吞下去。

  下一秒,面色一点点变得苍白。

  他尝到了从食道里返上来的一股奇怪的味道。

  就像是夏天在脏水桶里泡了一个周的……

  抹布。

  好家伙,今日他竟也棋逢对手。

  “味道怎样。”暮晚婷高傲扬起下巴,语气和乔攸说不出的相似,“允许你对它的味道做出不少于六个角度且不少于八百字的赞扬。”

  乔攸使劲咽了口唾沫。

  合着陆景泽那股臭屁劲儿,是遗传了她。

  乔攸好不容易把东西咽下去,使劲做了个深呼吸:

  “其实我觉得,这个意大利面就应该拌42号混凝土,因为这个螺丝钉的长度很容易会影响到挖掘机的扭矩,你往里砸的时候,一瞬间,就会产生大量的高能蛋白,我们管这种现象叫做纯度宝典。”

  暮晚婷:……???

  听不懂,但听起来很专业且逻辑性极强,要不还是微笑敷衍过去吧。

  暮晚婷好歹是没逼着他继续吃,简单的晚餐结束,乔攸看了眼时间,觉得差不多该起身告辞。

  结果暮晚婷:

  “要不要,跟我一起散散步,消消食,顺便给你讲讲,陆珩小时候的故事。”

  乔攸迈出去的脚立马撤回了关键一步。

  要是说陆珩,那他可不走啦。

  他乖巧的像只小奶狗,跟在暮晚婷身后,陪着她穿过亭台楼榭,古道凉亭,灯笼在湖面打出一串亮黄色的小孔,跟着波澜破碎成诗。

  暮晚婷也不加言语,步伐优雅缓慢,沿着湖边慢慢走,最后带着乔攸来到一处远离主宅的偏房,停住了脚步。

  乔攸硬了。

  是说拳头。

  该不会这是陆珩小时候住的房间。

  虽说这里的房子随便一间都值个天价,但远离主宅的偏房,又挨着湖水,夏天别提多潮,蚊子肯定也很多。

  乔攸撇撇嘴。

  呜呜呜珩珩我的宝,你受委屈了。

  暮晚婷在门口站了许久,才抬手轻轻推开门。

  乔攸虽然嫌弃它偏,但架不住是陆珩小时候的房间,好奇死了,越过暮晚婷伸长脖子探个脑袋进去。

  月光投进屋内,漆漆暗暗,只勉强能看到房间正中间摆着一个大家伙。

  暮晚婷点亮烛灯,乔攸这才看清屋内构造。

  什么也没有,只有中间一架黑色的三角钢琴。

  乔攸后退三步,躲着暮晚婷远远的,眼睛里写满警惕:

  “你不是带我来看陆珩的房间么……这里……你不要告诉我他小时候吃喝拉撒都是在钢琴上。”

  暮晚婷没理睬他,自顾问道:

  “你会弹钢琴么。”

  乔攸双手揪着领口,使劲攥紧,摇摇头。

  “你来。”暮晚婷对他招招手。

  乔攸拖着鞋底,视线紧紧瞅着暮晚婷,往前拖动了一步。

  暮晚婷叹了口气,一把拉过乔攸。

  别看她这把年纪,劲儿还真不小,乔攸被她拽得一个踉跄,被椅子稳稳接住。

  暮晚婷在他身边坐下,做了个漫长的深呼吸,缓缓掀起琴键盖子。

  黑白相间的琴键干净如新,映照出乔攸紧张的小脸,被竖条形的黑色琴键拉长到变形。

  暮晚婷抬手,食指轻轻按住其中一只白键,压下去,发出清脆的一声“叮”。

  “我教你,好不好。”暮晚婷浅浅笑着,不由分说,拉过乔攸两只手放在琴键上。

  可乔攸对这方面一窍不通。

  暮晚婷沉思片刻,拿了黑色签字笔过来,在乔攸那一侧的琴键上依次写下1-9几个数字,又在自己这一侧的琴键上效仿照做。

  “我慢慢弹,你跟着我的数字走就好。”

  乔攸虽不情愿,又怕他贸然离开这老太太再追上来给他一刀,只好乖乖照做。

  简单几个琴键按下,纵然乔攸对钢琴一窍不通,可也听出来老太太教他的是一首很简单又好听的《水边的阿狄丽娜》,是钢琴初学者的入门曲目。

  暮晚婷教得很认真,乔攸却有些心不在焉。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肯和我讲陆珩小时候的故事?

  他悄悄侧过目光打量了一眼暮晚婷。

  这一眼,他的双目一下子失去了焦点,脑袋一懵,弹错了一个键。

  暮晚婷眼角那亮晶晶的……是眼泪……没错吧。

  乔攸一下子慌了手脚,在钢琴上乱弹一气,忙停下手,不管出于设么原因,女孩子哭了他就该第一时间道歉:

  “对不起暮董,我实在没什么弹琴天赋,现在打也来不及了,我下辈子一定努力,您别哭了我害怕……”

  暮晚婷吸了吸鼻子,发出一声苦笑:

  “你道什么歉,反而是我,三番五次在你面前控制不住情绪,让你害怕了。”

  她深吸一口气,望向黑色琴键上投映出的她变了形的脸,笑笑:

  “其实你问我,今天吃到你做的山药滑肉汤,为什么会哭。”

  乔攸:“我好像没问。”

  暮晚婷自动忽略了这句话,继续道:

  “我年轻的时候在乐团工作,主要负责钢琴伴奏,后来在一次演奏会上遇到了我先生,也就是陆珩的父亲,我们两个彼此一见钟情,很快陷入爱河,可我只是个普通人家出身的孩子,陆家上下都瞧不起我,是我先生力排众议,宁愿与家里决裂也要娶我为妻。”

  乔攸默默看着暮晚婷,发现她看起来高贵冷艳,其实真的不太会控制情绪,说着说着,又开始掉金豆豆了。

  “当时,乐团不少姐妹都嫁入了豪门,为了承得起豪门阔太的身份,她们就瞧不上自己曾经吃饭的手艺,不愿承认自己曾经靠着唱歌跳舞讨生活,觉得这很丢人。”

  乔攸点点头,好像傅淮宁的奶奶就是这样。

  “可我先生,花了大价钱,请了最好的琴师,为我打造了这一架三角钢琴。他说,我弹琴的样子很认真,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因为我喜欢,所以他也希望,以后我能继续在自己热爱的梦想中发光发热。”

  暮晚婷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

  “可是我没想到,我刚生下陆珩,他就带着我的大儿子和儿媳,永远地离开了。”

  乔攸这么听着,眉毛耷拉下来,心里有点酸酸的。

  在陆珩的集团自传里,也提过这件事。

  “后来,我先生的心腹也陆陆续续离开、去世,为了守住我先生那被人觊觎的家业,我不得不放弃它。”暮晚婷手指轻轻点了点钢琴,“被迫接手一窍不通的工作,没有睡过一天好觉,生怕哪天醒来,我先生一辈子的心血就毁在我手上。”

  乔攸同情地点点头,虽然他没有亲身经历过这种事,但确实能理解她的心情。

  一辈子,都在求得认可。

  暮晚婷的哭声中,掺杂着强烈的委屈,就像是在学校被人欺负了的小女生,哭哭啼啼对家人诉说着她受到的伤害和不公。

  “从那以后,我对陆珩便格外严格。”

  乔攸一听“陆珩”二字,立马竖起耳朵。

  “我希望他走的每一步都在我的掌控之中,希望他好,希望他不必走我的艰辛老路,世界上有哪个父母,是真的舍得孩子放弃心爱之人,和门当户对的大家族联姻,我也是过来人,当然理解他的心情,可这是没办法的事……”

  乔攸敏锐地发现了华点,终于是插了嘴:

  “暮董,说这么多,您不会也要扔我五百万,让我离开陆珩吧……”

  好一个图穷匕见。

  暮晚婷止住了哭声,奇怪地看了乔攸一眼:

  “我让你走你就得走,凭什么给你钱。”

  “暮董,您真霸气。”乔攸皮笑肉不笑道。

  暮晚婷笑了笑,手指轻轻擦过湿润的眼尾:

  “不是的,其实开始知道陆珩和家里保姆谈恋爱,我的确有过震惊和愤怒,今天上门不单单是针对阮清,更是想给你一个下马威。”

  “但,你应该庆幸你有这样的厨艺,救了你和陆珩。”

  乔攸:……?

  “展开讲讲?”

  暮晚婷做了个深呼吸,稳住情绪:

  “在陆家同意我和我先生结婚之前,我先生和家里有过一段时间的决裂,他一度失去继承人的身份,家里人暗中使手段,让他找工作处处碰壁,断了他一切经济来源,然后他问我,他已经一无所有了,我还愿意跟着他么。”

  “那您怎么说的。”

  “我没有犹豫,我说我愿意,再不济,我可以多接一些私活,我养着他。”

  “那段日子过得很贫苦,陆家人暗中在我工作的乐团使绊子,乐团给我调岗到后勤,降薪,冷处理我逼我辞职。”

  乔攸暗暗吐槽,该说这就是大财团么,手段一直这么肮脏。

  “我先生知道是他带给我麻烦,但他没有说要放弃离开,而是尽可能在情绪上弥补我。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主动为我准备一日三餐,为我洗衣服打扫卫生,他做得真的很差,但却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食物。”

  暮晚婷拉起乔攸的手放在掌心,怜爱地摩挲着他因为长久家务活导致微微粗糙的手指。

  乔攸手指动了动,下意识想缩回,但还是选择了躺平。

  “而你做的,怎么能和我先生做的味道一模一样呢。”暮晚婷笑笑:“大概是你们做饭都很难吃,而恰好,我的味觉是先天性的失灵。陆珩应该也很喜欢你做的菜吧,因为他和我一样,味觉失灵。”

  乔攸脸上的同情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不甘和不耐:

  “您要是说这个,那我可困啦。”

  暮晚婷拍拍他的手,又慈爱地摸摸他的头发:

  “我今天才想明白,作为一名母亲,不要求孩子成龙成凤。健康长大,做个善良的人,已经是夫复何求。仔细回想,我被迫绑在L.U电子集团的这些年,已经忘了要怎么笑,吃了你做的饭才猛然回忆起,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是和心爱的人在一起,住着简陋的小房子,吃着难吃的饭菜,彼此相爱,理解,携手,共同面对风雨。”

  乔攸这下确定,这本文中最虚假的霸总——陆景泽;

  真正的霸总——很多年没笑过的暮晚婷。

  可听了她这段深情剖析,乔攸似乎又有点理解了暮晚婷为何如此执着给陆珩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人结婚。

  或许她不想像曾经刚接手L.U电子集团那样,所有的人,无一例外不在她的掌控范围内,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女人好不容易拿到了权力,如果这时候自己的儿子又像那些人一样超脱她的控制……

  她也会因为回忆起那段痛苦曾经而感到害怕的。

  其实暮晚婷真的很了不起,做到了大多数甚至不敢想的事。

  乔攸反握住她的手,这才发现,看似保养精致的暮晚婷,手指肚也因为长期敲打键盘而长出了厚厚的老茧。

  “妈妈,陆珩的妈妈,您放心,我会对他好的,哪怕哪天他没落了,我也可以养他,我从景泽那讹了一千多万带一套别墅。”

  暮晚婷:……

  

  停停停,我疼儿子,不代表把孙子就不是亲生的。

  当晚,乔攸没走,因为老太太忽悠他,说要给他讲陆珩小时候的故事,全都是乔攸没见过的陆珩哦。

  乔攸心甘情愿陪在暮晚婷床边,听着她絮絮叨叨自己年轻时和陆珩爸爸的爱情,就好似陆珩根本就是多余的,多提他一个字都嫌烦。

  到底是年纪大了,说着说着也就睡着了。

  乔攸轻轻帮她盖好被子,扶着膝盖凑在她耳边:

  “晚安哦。”

  彼时,祖宅大厅。

  秘书看了眼董事长房间,见灯关了,便打算起身回家。

  刚走到门口,清冷月色下,一高大身影阔步向这边走来,脚下生风。

  秘书推了推眼镜,看清来人,立马上前拦住:

  “代表,董事长已经睡了,您不能乱闯。”

  陆珩淡淡看了他一眼,大手按住他的肩膀推到一边,扔下一句“失礼了”,便朝着暮晚婷的房间阔步而去,一把推开大门。

  乔攸本来坐在床边昏昏欲睡,被声音吵醒,不禁一个哆嗦,没等回头看清来人,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至近,下一秒,他的手腕被人紧紧捏住,拉起来。

  昏暗的烛灯下,乔攸的双眸不断扩大,几乎要睁到极致。

  他揉揉眼,以为自己还在做梦,抬手抚摸着来人的脸:

  “陆管家……?你不是出差了么,怎么在这。”

  陆珩的眼底一片森寒,却又被烛灯投映出跳跃的火苗。

  床上的人动了动,喑哑疲惫的声音旋即传来:

  “陆珩,我应该教过你很多次,不可以打扰别人睡觉,走路要放轻脚步。”

  陆珩淡淡扫了眼床上的人,转过视线看向乔攸,抚摸着他的脸,又给他转了个圈,检查他身上是否有异样。

  “是。”他的语气几分漫不经心,“可我不记得您有教过我,私自带人回祖宅,可以不经任何人同意强行将人留下。”

  床上传来暮晚婷意味不明的一声冷笑。

  陆珩牵起乔攸的手,刚才的生硬语气顷刻间消失,漫上一丝担忧的温柔:

  “我们回去吧?”

  乔攸似乎还在梦里,满脸懵逼跟着点头。

  “母亲,抱歉,我们先回去了,改日我再登门拜访。”陆珩说着遥远疏离的话,拉起乔攸往外走。

  车上。

  乔攸终于醒了过来,确定这不是梦。

  “陆管家你不是出差了么?我梦都醒啦,你怎么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