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攸跟着陆珩来到地下停车场, 叹为观止。

  他一辆一辆数过去,据不完全统计,陆家至少有一百多辆车, 且大多都是常在网上见到的豪华超跑。

  陆珩在一辆看起来最普通的黑色车子前停下, 按下钥匙解锁。

  等三人驱车赶到宴会场, 人走了一半, 剩下的就是急于讨好围着陆景泽转的,还不少。

  陆景泽醉得不轻, 但依然要保持霸总的光辉形象,明明连站都站不起来,却倔强的以优雅翘腿的姿势窝在沙发里,一只手抵着额头,浑身酒气,熏的双颊酡红。

  陆珩将车子停在路边,他转头对阮清道:

  “劳烦你把景泽扶过来吧。”

  阮清点头似捣蒜,小跑进了宴会厅,看到被众人围住询问关心的陆景泽。

  “您是陆家派来的么。”有人问他。

  阮清点点头,视线久久停留在陆景泽紧闭的双目间:

  “我是阮清,谢谢你们照顾景泽, 剩下的交给我吧。”

  一帮人听到这个名字, 身体一顿, 互相交换了一道意味深长的目光。

  阮清翻出湿巾给陆景泽擦着脸颊,尽量压低声音不想被别人听到:

  “能站起来么?我们先回家吧?”

  被董事会成员围着问东问西却始终没睁眼的陆景泽, 在听到阮清的声音后, 缓缓抬起眼皮。

  眼前的人, 朦胧看不真切,但即便陆景泽现在醉的快要失去意识, 却依然仅凭感觉就认出了阮清。

  他点点头,像只听话的小狗,脑袋埋进阮清怀中,被他扶着跌跌撞撞站起来。

  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剩下的人终于开了口:

  “这个姓阮的小伙子什么来头,没见过呢。”

  “据说是陆少的小情人,之前慈善晚宴在陆总家见过一次,还以为陆总就是玩玩,醉成烂泥嘴里还一直叫着这名字,看来是喜欢得紧。”

  “这位可是哪家的少爷公子?”

  “听说……就是个老爹欠一屁股债的穷学生。”

  阮清好不容易把陆景泽扶上车,又帮他擦擦脸,喂喂水。

  副驾驶的乔攸嫌恶地捂住了鼻子。

  陆珩刚发动车子,看到他的动作,问:

  “讨厌酒味?”

  乔攸本想说是,可又想起陆珩似乎也经常出去应酬,偶尔也会带着酒气回家,不想让他多想,便道:

  “是车子里的汽油味,我从小就晕车。”

  陆珩笑笑,随手按下车窗锁,四边车窗都打开一道小缝,方便换气,车内暖风开得足,也不会很冷。

  透过后视镜,能看到后排东倒西歪无法坐直的陆景泽,以及时不时就要将他扶正给他擦擦脸的阮清。

  这时,陆景泽醉醺醺地睁开了眼,看清眼前的阮清,抓住他为自己擦脸的手,口齿含糊不清道:

  “清清……你是专程赶来为我庆祝……的么……”

  阮清一整天都心神不宁,不知道陆景泽的选举结果如何,想问却又不敢问,也是苦等一天,心力交瘁,但听他这么说,心中悬着的大石头安稳落地。

  他扬起唇角,声音很轻很轻:

  “是啊,陆总,恭喜你高升。”

  前座的乔攸翻了个白眼。

  这一切好似都与陆珩无关,他只是平静地开车,目光始终保持平视。

  陆景泽撑住座椅勉强坐直身子,滚烫的指尖在阮清脸颊上温柔划过。

  他舌头打着卷儿:“当我看到百分之八十的人举手通过时……我多想……第一时间将这个好消息分享给你……”

  “我的思绪……好像全部被你带走了,参加晚宴时……看到的所有人……都像你……”

  阮清静静听着他为数不多的温柔表白,低头抿了抿唇,小声道:

  “笨蛋。”

  “清清……”

  随着最后喑哑的两个字响起,紧随而来的是纠缠黏腻的水声。

  中间穿插着阮清羞赧的拒绝:

  “别这样,前面还有人呢……”

  随即被更大的水声所取代。

  乔攸已经尽量控制自己不去看后视镜。

  那现在呢,把耳膜也也一并戳破?

  他抬手,隔着袖子搓了搓手臂。

  肉麻,恶心!

  或许是动作幅度太大,正专心开车的陆珩朝这边看了一眼。

  随即,他的目光在后视镜上一扫而过。

  不用仔细看,光听声音就能想象得出,现在后排是怎样的光景。

  陆珩踩住油门的脚尖一点点上浮。

  车速渐渐慢了下来。

  在泽泽水声中,陆珩忽然问乔攸:

  “之前你教过我的,如果做好一名管家,第三条是?抱歉,我有点忘记了。”

  乔攸翕了眼,尽量将这扰人水声抛之脑后,再次热情教学:

  “接醉酒的少爷回家时,车开一半主动下车欣赏风景。”

  话音落下的瞬间,车子在人烟稀少的路边停下。

  陆珩看着窗外,城市夜晚中的星光实在浅薄,雾色中只看到零星几颗。

  陆珩熄了火,笑问道:

  “愿意和我一起下车欣赏风景么。”

  乔攸二话不说打开车门:

  “早等你这句话了。”

  下了车,乔攸张开双臂舒展着身体。

  这几天回温,夜风不算太凉。

  乔攸在马路牙子上坐下,抬头望着漆色夜幕,指指点点,寥寥几颗星星,一下子就数完了。

  陆珩在他身边站着,笔直高大的身形伫立于夜幕下。

  他仰头看了会天空,脱下毛衣外套罩在乔攸身上。

  突如起来的温度,乔攸愣了下。

  陆珩笑盈盈地解释:

  “不知道还要等多久,你一直坐着,会越来越冷。”

  乔攸静静凝望着他,感受着被夜风吹冷的手臂因为这件毛衣一点点回温。

  良久,乔攸道:

  “信我,最多十分钟。”

  关于陆景泽的战斗力,他是见识过的。

  开着小缝的车窗里,溢出来阮清克制隐忍的呻.吟声。

  乔攸心说陆少别不是装醉,就为了尝点新鲜刺激的。

  不然一个烂醉如泥的人,恐怕连掏枪的力气都没有。

  声音实在是太大,车外二人听了个一清二楚。

  陆珩依然在仰望星空,听到这声音,没由来地笑了下。

  此时,一辆银蓝色的库里南从旁边马路驶过,路过陆珩的车子时似乎是有意放慢了速度,短短几秒,很快又恢复速度离开。

  乔攸的目光随着这辆车由近至远。

  这个世界的有钱人真不少。

  时间一分一秒变得漫长,陆珩低下头看了眼手表,才过去五分钟。

  “乔攸。”他忽然出声,“再教教我吧,少爷和娇妻在车里亲热,管家应该做什么呢。”

  乔攸打了个哈欠:

  “管家应该主动自戳双目。”

  说着玩的,他相信以陆珩的智商应该也不会真去自戳双目。

  本以为这句话陆珩也只是一笑了之,乔攸却听到一句:

  “那,如果管家想和保姆亲热,少爷也该自戳双目了?”

  乔攸还没反应过来,人尚在发呆。

  他将这句话收入耳中,反复拒绝好几遍。

  随着忽然瞪大的双眼,身体也随之一跃而起。

  陆珩也太大胆了吧,竟然还敢命令少爷自戳双目,简直是天生的爽文型选手,爱了。

  他的心里像是瞬间煮开了沸水,咕嘟咕嘟冒泡泡。

  乔攸很快冷静下来,一个反手捂住陆珩的嘴,眼睛直往车里瞟。

  他将声音压到最低,成了气音:

  “可不敢说,陆少这人心眼子多,谁知道他是真醉还是装醉。”

  陆珩也不去推开他的手,瓮声瓮气道:

  “我只说管家和保姆,难道有特指谁么。”

  乔攸缓缓收回手,原本喜大于惊的表情也一点点收敛了。

  自作多情了吧,尴尬了吧。

  彼时,车里倏然变得安静。

  乔攸看了眼手机。

  刚好过去十分钟。

  陆少还是一如既往的极速。

  两人重新回到车上,嗅到了石楠花的味道。

  乔攸将车窗开到最大,通风散味。

  “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后座的阮清低着头,慌忙整理着凌乱的衣衫。

  陆景泽却已经像死猪一样闭着眼,雷打不动。

  陆珩和乔攸谁都没说话,陆珩发动了车子。

  此时,陆家祖宅。

  年逾古稀却保养得精致年轻的暮晚婷一伸手,旁边秘书立马递上ipad,鞠了一躬:

  “董事长,根据宴会厅周围的监控来看,停靠在路边的陆代表的车里,应该是陆景泽总裁和一位姓阮的男大学生。”

  暮晚婷滑动着ipad,目光沉沉。

  今天的董事会议,出于亲属规避原则,她和陆珩都没有参加。

  可收到孙子通过举手表决任职CEO的天大喜事,她这做奶奶的当然要亲自到场庆贺。

  自觉老人家撑不了太晚,便先陆景泽一步离开宴会厅,又碰上当年乐团的小姐妹,便去了茶楼吃茶叙旧,不知不觉玩得晚了些。

  坐车路过开城路,恰好看到熟悉的车辆,以为是陆珩,就让司机放慢速度想打个招呼。

  却在车头看到了仰望星空的陆珩和坐在一边发呆的小保姆。

  而半掩的车窗里,依稀能看到两具纠缠的躯体。

  于是派人查了附近监控,才知道车里的是她的孙子和一个姓阮的大学生。

  暮晚婷抬手扶了扶精致绾起的发,语气淡漠:

  “这个姓阮的什么来头。”

  秘书推了推眼镜。

  知道董事长不会这么轻易算了,作为一名合格的秘书自然是提前一步替她打理好一切。

  他将资料文件递过去,道:

  “这个名叫阮清的大学生就读于晋海财经政法大学,马上就毕业,家住XX路,生父阮建国,无业,赌徒,欠下几百万的高利贷。阮清有个七岁的妹妹,生母已经离婚并离开家,而阮清现在就住在陆总家里,并且……”

  暮晚婷抬了抬眼:“说啊。”

  “并且,已经住了四个月之久,前不久的慈善晚宴,陆总亲自介绍他为自己的……情人。”

  暮晚婷扬着下巴,垂着眼,眼底尽是轻慢。

  她一页一页翻着阮清的个人资料,面上古井无波。

  看完后将资料随手放在一边,摩挲着戒指上鸽子蛋翡翠:

  “所以,陆珩知道这件事。”

  秘书严肃道:“他们三人共处同一屋檐下,我觉得代表不可能不知道。”

  暮晚婷缓缓抬眼,长睫荫掩着极深的瞳孔:

  “但他,没管。”

  秘书沉默了。

  虽说他是董事长的人,可也没有资格在陆代表面前跳脚。

  暮晚婷的身体向靠背靠了靠,唇角含笑,语气轻慢:

  “景泽年纪小,容易被新鲜事物吸引这很正常,索性让他先随便玩,等到了年纪,发现优秀的人如汪洋大海,自然就腻了这大学生,到时都不用我浪费工夫。”

  秘书腰背弯了些,沉着声音道:

  “董事长,您别看这大学生一副单纯天真模样,实则心眼可不少。据我调查,前不久因为涉.毒被判处无期徒刑的周家小少爷,以及涉嫌绑架陆总而被判了半年的颜先生,都是从这姓阮的大学生这里吃的亏。”

  “您可千万得小心。”

  此话一出,暮晚婷两道如柳叶般的细眉向眉心中间拢了拢。

  周家虽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可财权势力也不容小觑,知道他家那不孝子因为沾了不该沾的东西被判了无期,倒是没想到他是从阮清这栽了跟头。

  颜泽渝虽然她看不上眼,但她也知道景泽对他那几分心思,真要是判刑,景泽铁定要以死相护,但就这么给人扔局子里了。

  呵,看来这个阮清,确实有点手段。

  暮晚婷水晶一般的美甲有一搭没一搭轻点桌面,半晌,她挥了挥手示意秘书先退下,拿过手机打了个电话。

  *

  刚回温没几天,晋海市迎来了一场特大暴雨,冬天正式到来,每下一次雨,气温就低个几度。

  而陆景泽正式接手CEO一职,陆珩没多说什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告诫他要比以前更勤奋努力。

  带着小叔的殷切希望,陆景泽浑身充满干劲,难得起个大早直奔公司。

  年底将至忙得很,陆珩却暂时停了一切工作,准备给年轻人一点表现机会。

  即便不用去公司,他依然每天八点准时起床。

  早餐桌上。

  陆珩端起兰草图案的瓷杯,轻轻搅动里面澄澈的红茶。

  面前摆着李叔精心烹饪的早餐。

  陆珩照常只是吃了几口,便喊了吴妈来收拾餐桌。

  这时候,乔攸就屁颠屁颠来了。

  他将汤盘放在陆珩面前,里面盛着嫩白汤汁,漂浮着些许紫菜和辣油,剪成段的油条泡在汤汁里,色调温暖。

  “陆管家,这是我从网上学到的营养早餐,专门做给你的。”乔攸递上汤匙,笑吟吟道。

  陆珩接过汤匙,笑问道:

  “白色的是?”

  “豆浆,咸口。”

  “黄色的是?”

  “……油条啊。”乔攸愣了下,他有点不敢相信。

  分不清豆浆牛奶可以理解,但怎么会有人连油条都不认识。

  听到“油条”二字,陆珩的笑容淡了些。

  他用汤匙轻轻搅动着油条,按进豆浆里,松开汤匙,油条又浮上来。

  陆珩不是没见过油条,只是没吃过。

  小时候随妈妈一起前往董事会时,路过小巷子,看到有人在翻滚的热油里炸面团,香味浓郁。

  他很想问问妈妈那是什么,但那时的妈妈失去了丈夫,被迫接手一窍不通的工作,或许除了眼泪,她再也看不清这世间万物。

  陆珩最终没有开口。

  所有的好奇心和期望,都在那一天学会了缄默不语。

  今天,有人将他孩童时期的旧问题端上了餐桌,并热情为他解疑答惑。

  陆珩舀了一勺被豆浆浸泡过的油条,整颗送入口中。

  轻轻一咬,吸满豆浆的油条爆开,咸香四溢,搭配着油条特有的香醇,爽滑不溺口,而后涌上淡淡的辣味。

  非常好吃。

  “好吃么?”乔攸满眼期待地问道。

  陆珩点点头:“你的手艺,确实了得。”

  他到现在也想不通,为什么其他人总是评价乔攸的手艺为“狗都不吃”。

  “知我者莫若陆管家也。”乔攸扬起大大的笑容,眯眯似月牙一般的双眸灵动生光。

  一碗咸豆浆泡油条很快被陆珩打发干净。

  一直在角落里拿阴沉眼神看着这碗豆浆的李叔和吴妈,双拳攥得紧紧的。

  吴妈见陆珩吃完,立马小跑过去询问:

  “陆先生,您吃好了么?需要我把碗收了么。”

  “好,麻烦你了。”

  吴妈把汤盘端进厨房,李叔立马凑上来。

  吃得精光的汤盘旁,是他凌晨五点赶来陆家烹饪的六道国宴级别早餐,几乎都剩了大半,有的甚至一口没动。

  李叔的粗眉耷拉下来了,像只难过的八哥犬。

  吴妈一手抵着下巴,陷入沉思。

  “虽然我知道陆先生和乔攸之间,有那么点暧昧,但我不觉得光靠意志力就能战胜乔攸的厨艺……”

  李叔端起空了的汤盘使劲闻了闻,嫌恶地拿远。

  不夸张,就是一股抹布泡豆浆味!

  但自尊心接连受挫的顶级大厨李叔决不允许这事就这么算了,他得对得起自己的身份,得有一颗敢于尝试的决心。

  李叔用勺子将汤盘边壁上的残留物刮下来,陆珩吃得实在干净,刮半天也只刮下来浅浅一勺。

  在吴妈惊恐的眼神中,李叔做了数个深呼吸。

  心一横眼一闭,直接塞嘴里。

  “噗——!!!”

  李叔双膝再也承载不住他整个人的重量,随着尊严一并消失,重重跪倒在地。

  不可能!!!

  不!!!

  吴妈见李叔这表现,不用尝也知道什么味儿了。

  她眉头紧锁,这件事就成了挥之不去的烙印。

  到底为什么,陆先生对他们这些专业厨师的匠心大作意兴阑珊,反倒对泡了豆浆的抹布情有独钟?

  ……

  窗外,大雨滂沱。

  陆珩最近无事一身轻,请了个国际象棋大师上门。

  陆景泽最近常不在家,乔攸也能心安理得地摸鱼,卫生间擦了一半就跑去陆珩房间看他和大师对棋博弈。

  他看不懂西洋棋,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悄悄欣赏陆珩的盛世美颜。

  无论是落于下风时的沉思还是吃掉对方一着的短暂胜利,他都能做到处事不惊,清允的面容永远都是松弛与从容。

  虽然对方是大师级别,可陆珩也能与他五五开。

  乔攸站累了,想坐下休息一会儿。

  环伺一圈没找到多余的椅子,便拢了裙摆在陆珩脚边蹲下。

  陆珩忽然收了脚,低头看过去。

  对上乔攸永远真诚的笑脸。

  “要试试么。”他问。

  乔攸摇摇头:“我不会西洋棋。”

  “我们来下象棋?”陆珩又问。

  “也不会……”

  “飞行棋?”

  “也……不会……”

  陆珩轻笑一声,抬手轻轻拍了拍乔攸的肩膀,示意他站起身。

  对面大师见状,极有眼力见地起身:

  “正好也到了午餐时间,那我就不在陆先生家过多叨扰,今天先行告辞。”

  陆珩起身:“好,感谢张老师,承让了。”

  送人回来,陆珩看到乔攸正俯身打量棋盘,手指在每颗棋子上方依次数过,模样有些笨拙,但很认真。

  陆珩抿了抿唇角,语气挟带浅浅笑意道:

  “一共三十二颗,两方各有十六。”

  他点点棋盘对面,示意乔攸坐下。

  乔攸乖巧坐下。

  “国际象棋的规则,王横竖斜都可走,每次限行一步,王后同理,但不受限行,车可走横竖,但不能斜走……”陆珩将每种棋子的规则认真讲述给乔攸听。

  语言简练易懂,连乔攸这种象棋白痴也听得懂。

  为了方便记忆,乔攸还把规则写在纸上摆在一遍,双手抱拳:“承让了。”

  新手毕竟是新手,没走几步就被陆珩吃了两着,眼见着要一败涂地。

  乔攸急地抓耳挠腮,抓起一颗棋子在棋盘上比划半天,又要去看一眼记着规则的小纸条,视线转回来,依然没能给手上这颗象找到合适的落脚点。

  整个人忙得一个脑袋两个大。

  陆珩也不催促,哪怕乔攸走一步棋子要想个五六分钟。

  他只安安静静地望着棋盘。

  乔攸终于把手中的棋子放下了。

  陆珩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已经看明白了,他不光走错了棋,放到任何位置都会被吃掉,接下来只要吃掉他的皇后,他便一败涂地。

  “乔攸。”陆珩忽然叫他。

  乔攸“啊”了声,惶惶抬头。

  “窗外那是什么鸟?”陆珩下巴一抬,示意他朝后看。

  乔攸下意识回过头望向窗户,试图在大雨中找到陆珩所说的那只鸟。

  可哪里有鸟。

  “鸟在哪。”乔攸转回头,“我没看到。”

  陆珩单手托住下颌,拇指轻轻摩挲着下颌线:

  “可能是我看错了。”

  他马上又转移话题:“你走完了,该我了么。”

  乔攸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陆珩走了一步。

  就是这一步,空出了面前的国王,而国王斜对角,正是乔攸不知道什么时候下到那里的兵。

  “将杀!”

  孩子第一次玩西洋棋,第一次赢棋,激动的他声音都忍不住抬高八度。

  陆珩望着被他拿掉的国王棋子,抬起双手表示认输。

  “这么厉害,之前说的从没接触过西洋棋,该不会是骗我的。”陆珩笑盈盈道。

  “可能,我就是棋牌类的天才呢。”乔攸下巴向上一划,拿鼻孔对着棋盘。

  陆珩望着得意洋洋的小模样,抬手掩了唇角的笑意,无奈地摇摇头。

  刚才趁他回头找鸟的工夫,陆珩调换了他两颗棋子和自己的一颗棋子,将棋盘对弈变成了连八岁小学生都能一步赢的局面。

  陆珩喜欢棋牌类游戏,是因为他喜欢这种落子不悔棋、不可打破的规则,在规则中即便是规行矩步,他也能赢得漂亮。

  却第一次动了改棋的念头。

  比起在规则中大杀四方,或许他更喜欢看乔攸这种得意洋洋的样子。

  窗外的雨还在下。

  接下来的对弈,乔攸三五不时就要在陆珩的疑问中回头找鸟、找云、找冬天根本不存在的蜻蜓。

  而每一次,他这个纯纯新手,都能轻而易举赢了陆珩这个能和象棋大师五五开的选手。

  直接给他下出自信了。

  要不是陆珩拦着,他今天高低得报名国际象棋大赛。

  ……

  赶在陆景泽回家前,乔攸依依不舍离开和陆珩对弈的棋盘,不情愿打扫完卫生间。

  到了下午,雨停了。

  寒风裹挟着冬雨的凉意从大门钻进来。

  陆景泽披着雨星点点回来了。

  阮清早就在大厅等着,见了人比保姆们跑得还快,冲上去接过陆景泽的大衣外套,小声道:

  “辛苦了。”

  陆景泽静静望着他。

  很喜欢这一幕,在公司忙碌一天,回到家后看见迎接自己的小娇妻,羞赧道着“辛苦了”,这样对工作对生活,都有了无尽期待。

  他揽过阮清的腰,众目睽睽之下轻吻他的额角:

  “不辛苦,我要赚多多的钱,给老婆买大房子、飞机、漂亮衣服。”

  “买这么多干嘛,房子能住就行,衣服能穿就行,不许乱花钱。”阮清扯着他的衣角晃了晃。

  站在两边的保姆们不约而同深吸一口气,缓缓翕了眼:

  吐了。

  晚餐时间,乔攸照惯例坐在一边楼梯上观看每天固定的六点档肥皂剧,猜测今天的剧情,陆景泽会不会又因为阮清无意间一句话而化身桌面清理大师。

  天不遂人愿,今天的餐桌上,气氛格外和睦。

  还有一周就是元旦,陆景泽已经和阮清计划着元旦旅行,上次说过的新西兰之旅也顺利提上日程。

  乔攸鄙视。

  阮清是不是忘了他还有个七岁的妹妹啊。

  说起元旦……

  穿书前的每次元旦都是和老舅一起过,老舅不算富裕,去隔壁省旅个游都能兴奋上大半个月,所以每次二人的元旦都是炒几个好菜喝点啤酒这样过。

  最开始还能回农村姥姥家聚一聚,可在乔攸十一岁时,老家已经没人了。

  望着开心讨论新西兰之旅的二人,乔攸不免想到了舅舅。

  今年的自己,该怎么过呢。

  他摸出手机,拨通了舅舅的手机号。

  和他预想的一样,冷冰冰的女声提示他这是个空号。

  乔攸问海玲元旦怎么过,海玲道:

  “法定节假日,当然是回家了,我和妈妈打算好了,今年回外婆家过。”

  吴妈也说:“好久没见我小孙子了,这次回去看看他有没有长大一点。”

  似乎元旦对大家来说就是亲人团聚的日子,他们每每提起家人,表情上总会流露出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欣慰和柔软。

  晚上。

  乔攸从阳台的连廊穿过,敲了敲陆珩阳台的门。

  陆珩开了门将他请进房间里。

  “那个,陆管家……”乔攸向来是有话直说,不做任何铺垫,“马上就是元旦了,你……要怎么过。”

  陆珩抬眼,沉思片刻,道:

  “每年元旦我都会和母亲一起去南方,因为父亲祖籍在那边,也葬在了那边。”

  他笑了笑:“元旦,不就是讲究一家人团圆。”

  乔攸勉强维持着笑意,双手却不自觉的搅弄着。

  “你也会回家和家人团聚吧。”陆珩又道。

  乔攸的笑容扩大了些:

  “当然,法定节假日呢,少爷如果敢把我强行扣下,我就去劳动局门口上吊鸣冤。”

  本来乔攸的俏皮话总是会让陆珩克制不住笑,但这一次,当他的目光在他不安搅弄的双手上划过时,表情却没有了本该有的笑模样。

  乔攸注意到陆珩的视线,立马松开双手,舒展开眉眼,脸上一派轻松:

  “我不想回家啊,你都不知道,我舅舅有多唠叨。”

  陆珩嘴角扬了扬:

  “现在我知道了。”

  *

  早元旦前几天,陆家众人收到了放假通知,提早开始收拾东西。

  陆景泽也难得做了次人,给保姆厨子们都发了不少礼品外加万元节日礼金。

  乔攸打扫完卫生间,从海玲房门口路过,门开着,随意一扫,就见她撅个腚试图把鼓鼓囊囊的行李箱压下去。

  乔攸觉得自己比她高比她重,往箱子上一坐,问:“现在能合上了么。”

  海玲擦了把额头细汗,摇摇头:

  “不行,看来要重新整理一下。”

  她把乔攸请开,打开行李箱,里面的东西瞬间炸开,散落一地。

  乔攸:

  “你真是一点不收拾,主打一个能塞进去就行。”

  海玲还在那乐呵着:

  “这次元旦要回姥姥家,自打我妈妈生病以后我们就没回去过了,所以给姥姥还有村里的婆婆公公们带了不少伴手礼。”

  乔攸帮忙把她的衣服叠好,物品按照大小陈列,见缝插针,好歹是把箱子关上。

  海玲拍拍手:

  “乔哥,你不用收拾东西么。”

  乔攸一晃神:“不用,我不回去。”

  “哦~想等过年一道回对吧,不过据说这次少爷要带阮先生去新西兰,陆先生也要回南方老家祭祖,吴妈倩倩李叔他们也都要回老家陪家人,可能得劳你看家啦。”

  乔攸勾了勾嘴角,算是笑了下。

  他回头看向走廊,果然如同海玲所说,所有的小保姆都在忙前忙后收拾东西,无论家有多远,也要在这重要的日子里与家人团聚。

  穿书这么久,乔攸第一次很认真地思考,书中世界和现实世界是否同时进行,舅舅有没有发现他消失了呢。

  以及,今年的元旦和新年……要怎么过才不会显得自己格外孤独呢。

  ……

  元旦当天。

  元旦刚好卡在三天假期的中间一天,昨天已经有不少保姆乘上回老家的火车,家里也只剩乔攸、吴妈和海玲三个帮佣。

  吴妈提着她的爱马仕,戴着几乎遮住半边脸的茶色墨镜,领着海玲一起去车站乘高铁。

  她还特意叮嘱:

  “你一个人看家可得千万长点眼力见,你也知道少爷的脾气,要是回来后哪里脏了哪里变了,少爷发火我可不帮你说情。”

  海玲吐吐舌头,对他做个鬼脸:

  “放心,我会提前回来帮你收拾的。”

  二人说完,匆匆离去。

  陆景泽领着阮清从楼上下来,司机站在门口迎接,也叮嘱着,要他们检查好护照证件等是否都已经带好。

  陆景泽在玄关换鞋,阮清悄悄找到乔攸,塞给他一只厚厚信封,悄声道:

  “我不在就麻烦你照顾樱樱了,我不确定过节我爸会不会回来,如果他不回来,刚好你也留这,就和樱樱做个伴吧。”

  乔攸有点不喜欢这个男主了。

  “别把我俩说得留守儿童一样。”

  阮清嘿嘿一笑,道了声“抱歉”,又冲他挤眉弄眼一番,随后小跑跟上陆景泽。

  陆景泽回头,对乔攸颐指气使:

  “环境、卫生,不用我多说了吧。”

  乔攸皮笑肉不笑:“你再不走赶不上飞机就留下来跟我一起过节吧。”

  陆景泽瞥了他一眼,回头,揽过阮清的肩膀:

  “别怕,咱坐私人飞机过去。”

  乔攸:。

  大门开开合合后,突兀的安静下来。

  乔攸怔怔望着大门,耳边似乎听不到一点声音。

  他从没觉得陆家原来这么大,这么安静。

  以前总是嫌吵,现在清净了,心里又酸酸涩涩的,不是滋味。

  以往这个日子,他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给舅舅发短信,大言不惭:

  【亲爱的盛宇同志,岁序更替,华章日新,新的一年长路浩浩荡荡,万事尽可期待,红包滚滚而来。[猩猩理直气壮伸手.GIF]】

  舅舅就会给他发个1666或1888的红包。

  有时候舅舅也会请以前混社会时结交的过命的弟兄们来家吃饭,一帮人生怕乔攸进厨房,拖着脚拉着手,强行硬控。

  舅舅则在厨房火急火燎颠锅掌勺,生怕慢了一秒让乔攸把大勺抢走,起码不要大家在这么隆重的日子里齐齐躺进医院。

  那时的乔攸不服气,还有点生气,现在回想起来,嘴角总会漫上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

  第一次自己一个人过元旦,应证了那句话:

  一群人的欢愉是一个人的孤独。

  思忖的工夫,旋梯上响起脚步声。

  他回头看过去,高大的身影从拐角出现,垂坠在小腿处的风衣下摆随着下楼的动作微微拂动开。

  这是陆家除了乔攸外剩下的最后一个人。

  陆珩轻装出发,只带了一只电脑包,以便随时处理公司各种突发状况。

  “陆管家。”乔攸站在门口,仰起头,视线穿过偌大大厅落在陆珩身上,“你要出发了么。”

  陆珩下楼,道:

  “六个小时的车程,得早些出发。”

  当他走到玄关处,乔攸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似乎是在为他让出身位。

  陆珩慢条斯理换好鞋子,余光在乔攸身上停留几分。

  “今晚打算吃什么。”陆珩问道。

  乔攸努力摆出笑容:

  “陆少不在家,可不就便宜了我,等他回来就会发现,他的高级鱼翅燕窝、鱼子酱黑松露全部失踪。”

  把不要脸说得如此坦然的,还真不多见。

  陆珩低下头,轻笑着摇摇头,道:

  “好,就挑你喜欢吃的,都吃光也没关系。”

  乔攸不止一次想说,陆珩区区一管家,胆子是真不小。

  陆珩说着要早点出发,可在玄关站了快二十分钟,看手机,整理鞋柜,检查电脑包……好像需要他忙的事还有很多。

  “陆管家你还不出发么,再不走会赶不上祭祖。”乔攸出声提醒道。

  尽管他的声音透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期冀。

  好似在等陆珩开口“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可去可不去”。

  可祭祖的事,当然是大事。

  陆珩拉上电脑包的拉链,拢了拢大衣,对乔攸点点头:

  “我出发了,麻烦你照顾这个家。”

  “嗯。”

  “提前祝你元旦快乐。”

  “嗯,你也是,一路顺风。”

  随着大门被开启又闭合,门后的世界真正陷入一片阒寂。

  当陆珩的身影随着关门的瞬间一点点收束,乔攸的心也慢慢落下。

  忙,都忙,忙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