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 陆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摸手机。

  昨晚一直等到凌晨也没得到乔攸的短信回复,他开始反思,自己所谓的“施以小惩”是不是太过, 或者方式有失偏颇。

  他平时不太看手机, 更乐意看书看景享受生活。

  但这手机, 却成了他非看不可的一块心病。

  打开和乔攸的短信对话框, 依然停留在他昨晚发出的那条“晚安”。

  陆珩轻轻摩挲着手机,慢慢垂了眼。

  良久, 他放下手机起床洗漱。

  刚进了卫生间又退了回来,拿起手机给乔攸发了条“早安”。

  早餐期间,他多次拿出手机,也始终没有得到乔攸的回复。

  出门前他看到了乔攸本人,勤劳的小蜜蜂一大早便拎着水桶进了卫生间,洗洗刷刷。

  思忖片刻,陆珩进了卫生间,假装洗手。

  换做以前的乔攸,肯定会扬着笑脸跟上来,保不齐还要亲自上手帮他搓一搓。

  但今天,他只是平静地打扫完卫生间, 拎着水桶出了门。

  陆珩关了水龙头, 湿漉漉的手指按在开关上久久未移开, 洗手池里积攒的清水映照出他落下的嘴角,和看向远处的视线。

  ……

  乔攸正在打扫一楼卫生间, 一小保姆提着水桶进来, 张口就是一句:

  “哇……”

  乔攸:“哇什么。”

  “你们谁惹陆先生了么?他的脸看起来好恐怖, 恍惚间我还以为看到了我死去多年的奶奶。”小保姆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夸张。”乔攸撇撇嘴。

  “不夸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那个,就因为垫了增高垫而被他开除的保姆么, 这个理由也太牵强了,说白了还是因为陆先生看她不顺眼,偏见一旦产生,罪名就已经成立!”

  乔攸洗着抹布,怔怔望着水流。

  总觉得陆珩不是这样的人,他更倾向于这是陆景泽的命令,陆珩也不过是个传话的。

  *

  许久没听到陆景泽和阮清念读台词,乔攸倒真有些寂寞。

  “姓阮的,我对你已经足够纵容,都不在乎你心里始终放不下傅温谨,可你一定要把这个名字变成刀,一次次捅在我的心上么!”

  有些人真是不经念叨,乔攸刚从卫生间出来就听到了陆景泽的冷喝声。

  “你一定要这样疑神疑鬼么?!你不肯让我见妹妹,好,我不见,你讨厌傅温谨,我就把他所有联系方式都删除,但今天,我给我的导师傅教授打电话,他一个身正廉洁为人清白的老教授,也要被你这样羞辱?”

  “对,在我陆景泽的世界里,姓傅的统统不该存在!”

  乔攸久违的在墙上刻下一笔。这俩人吵架的理由真是层出不穷,属癞/□□的,长得丑玩得花。

  原来这个世界对他也不算太差,起码没让他姓傅。

  他听着楼上二人的争吵声,之后便是“噔噔”的脚步声。

  熟悉的,阮清愤而离去的脚步声。

  外面在下雨,雨不大,淅淅沥沥。

  乔攸知道阮清的性子比驴还倔,便随手抄起雨伞想给他送一把。

  也知道他身娇体软,万一淋病了,乔攸可不想听到陆景泽那标准的陆式台词。

  等他拿着伞追出去时,就看到轰然紧闭的大门,不见了阮清的身影。

  乔攸无语。

  外面还在下雨,他竟然都想跟着追出去,该说不说,天生杨白劳的命。

  陆家的装甲大门很重,他着实费了些力气。

  一开门——

  湿漉漉的雨夜带进熟悉的香气,雨水中特有的泥土芬芳调和了鸢尾凝脂和香根草的清芬,变成了另一种香味。

  昏黄的庭院灯照亮了陆家大门狭小的一块角落,显映着门外那人高大的身形。

  陆珩似乎也没料到大门忽然打开,眼睛睁大了些,黑色呢子材质的大衣肩头、额角的碎发以及荫掩着双瞳的睫毛,都不同程度沾上星星点点的水光。

  看到门后的乔攸,他放在身体一侧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收紧了些。

  乔攸还闻到了除了香水外的另一种香。

  大火炙烤最饱满的鸡腿肉,撒上浓香孜然的味道。

  他顺着那味道低下了头,见陆珩手中拎着只油纸袋。

  乔攸急于追出去的心也在此时倏然宁静。

  他看到了低着头跟在陆珩身后的阮清,一副犯了错的小学生模样。

  陆珩手指紧了紧,举起烤鸡腿:

  “我路过小吃街……”

  “阮先生别站在外面淋雨了,淋坏了少爷该心疼了。”乔攸的目光从陆珩身边绕过,锁定后面的阮清。

  陆珩举起鸡腿的手又缓缓放下。

  乔攸拉着阮清进了门,想把他送回去。

  一直到二人离开陆珩的视线范围内,阮清这才挣脱开他的手,身体一扭躲进角落,语气愤愤:

  “我不回去,回去不就是等于向陆景泽认输。”

  话音刚落,旋梯上传来脚步声,俩人没等反应过来,视线均是一暗。

  一只大手抓住阮清的手腕。

  陆景泽不知从哪得到消息,知道阮清并没出门,下来逮人了。

  “我不回去,陆景泽,我不是外面那些随便的花花草草,不要妄想你一句话就可以左右我的情……”

  话没说完,被陆景泽一把捂住嘴,随即他一委身,将阮清整个扛在肩头往楼上阔步而去。

  乔攸:?

  莫名其妙。

  他转身要回去,却循着空气嗅到了熟悉的孜然烤肉味。

  下意识一回头,就看见陆珩提着烤鸡腿站在他身后。

  橘色的壁灯将他的影子斜斜拉长。

  乔攸迅速从他身上收回视线,刚转回头,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

  “我们谈谈,好不好。”

  乔攸背对着他,嘴角向上翘了翘,很快又落下。

  缩在袖子里的手指渐渐舒展开。

  考虑到陆景泽现在应该没时间理会旁人,他声音沉了沉,发出短暂的一个“嗯”字。

  狭小的杂物间里,灯光也不是那么亮。

  桌上摆着一束粉玫瑰,是上次陆珩赴宴回来时买给他的,尽管有努力拿营养液滋养着,可折了的花也不过是在死撑,花瓣边缘一圈卷了边,涂上淡淡的枯黄色。

  陆珩的视线在那束粉玫瑰上停驻半晌,随即看向乔攸。

  乔攸坐在床上,双手撑着床沿,歪着头不知看向哪里。

  一向话很密集的他这次却罕见地沉默着。

  冗长的沉默过后,陆珩先开了口:

  “对不起,在针对你爬墙这件事上,我的处理方式不妥当、不严谨,是我的错。”

  乔攸微微抬眼,火速扫了眼陆珩。

  这就是他欣赏陆珩的原因之一,永远坦然,也不会追求什么无聊的尊卑高低,只要他认为自己做错,就会诚恳道歉并反省。

  “而此后你对我的态度,也让我清楚认识到这种处理方式会给对方造成怎样的心理压力。”陆珩继续道。

  乔攸按在床沿的手指动了动。

  虽然这并不是陆珩第一次主动道歉,可听到后还是会觉得心头酥酥麻麻,痒痒的,怎么也挠不到,无法缓解。

  可也侧面证明,陆珩对于他的冷漠疏离着实在意,也确实心里不好过,说明他是在乎他的。

  “陆管家。”乔攸抬起头,目光灼灼,烧破眼前浅薄的空气烙在了陆珩脸上,“你总是强调,交流很重要,我以为你明白冷暴力带来的伤害有多痛,可你并没有这么做。”

  陆珩唇角轻轻抿起,唇线漂亮凌厉。

  “爬墙是我不对,但你只要告诉我你不喜欢这种方式,我以后不会再这么做,我一向很听你的话,你是知道的。”乔攸说着说着,语气漫上一丝颤音。

  “没有人是一下子成长起来的,都是慢慢的,在不断试错的过程中褪去茧壳,变成耀眼的蝴蝶,你不这样认为么。”

  陆珩点点头:

  “是,我也是后面才想明白,或许有些迟了。”

  乔攸接下来的这句话,可能不仅是对陆珩讲的,也或许想到了因为成绩不好就区别对待的老师们:

  “对待不是那么聪明的孩子,可不可以多一点耐心。”

  他仰头凝望着陆珩,眼圈有点湿润,烫烫的,鼻根也酸酸的,但任何情绪都不会影响他此时面对陆珩最诚恳最真切的期冀目光。

  陆珩久久望着他,目光深沉。

  油乎乎的纸袋不知在手里攥了多久,表面已经凉透,油污沾上手指尖,黏腻的,不太舒服。

  “对不起。”陆珩抬了抬手,意识到手指上有油,又慢慢收了回来。

  他看着乔攸细白的脸蛋,因为情绪上头而微微泛着晕红的眼尾。

  认真道:

  “这件事是我做错,一昧的以为需要对你施以小惩才能让你真正认识到错误。”

  乔攸也主动低了头:

  “那肯定,问题是先出在我身上,主要责任也在我。”

  听到乔攸这么说,陆珩才稍稍松了口气。

  “当时的确生气了,这栋宅子吊顶高,二楼相当于三楼,但凡你有任何闪失,心疼的是关心在乎你的人,可吃苦受罪也只能你自己全权承担,别人无法替你受过。”

  乔攸缓缓抬头,抿着薄唇,秀丽的眉毛因为自责和羞赧稍稍耷拉下来,看起来委屈巴巴的。

  陆珩环伺一圈,看到桌上的纸巾,抽了一张擦干净手指,又抽一张叠成方正小块递给乔攸。

  “我没哭,才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哭……”乔攸据理力争。

  陆珩看到他这模样,扬起唇角,顺势把鸡腿递过去:

  “那就用来擦干净手,吃好吃的。”

  乔攸接过鸡腿:“谢谢陆管家。”

  他虽然吃过不老少鸡腿,但每次陆珩带回来给他的鸡腿格外好吃,肉质紧实鲜嫩,调味料撒得恰到好处不会太咸。

  “还生气么?”陆珩轻声询问。

  乔攸想了想:“暂时就,不生了。”

  陆珩又问:

  “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搬回二楼。”

  乔攸叹了口气:

  “等装修结束吧,太吵了,电钻声就像从我头顶钻下来一样,五脏六腑都跟着颤抖。”

  听他这别具一格的形容,陆珩忍不住抬手遮掩了含带笑意的唇。

  “施工今日已经全部结束,不知道小乔同志是否愿意赏脸搬回去住呢?”

  轻轻浅浅的语气,在陆珩特殊的声线下更显磁性。

  乔攸终于按耐不住嘴角笑意,着手开始收拾东西。

  陆珩也主动帮忙。

  他拿起已经枯萎大半的粉玫瑰,问乔攸要不要扔掉。

  乔攸忙跑过来扒拉他的手,把玫瑰夺回去:

  “不要扔,这是我第一次收到玫瑰花呢。”

  陆珩帮乔攸把东西搬回二楼,索性他东西不多,倒也不怕来回折腾。

  乔攸将恒温箱放在窗台上,这几日天气好,阳台上的落地窗光照充足,可以给予两小只一点活力。

  刚把恒温箱放上,却觉得哪里不对。

  窗外似乎多了什么东西。

  不仅是窗外,窗户也改成了推拉式,一推开就看到立式空调大小的小阳台,周围用雕花铁围栏围成弧形,一角摆了只奶油色的真皮小沙发,旁边摆一欧式高脚小桌,表面的浮雕精致华丽,色调也高度统一。

  “这个阳台……”乔攸愣住。

  陆珩从围栏连接墙壁部分轻轻一推,开了道小门:“看这里。”

  小门底端铺着防水木地板,形成长而宽的一条小走廊,而这条走廊直通隔壁房间。

  那房间外也做了个差不多的外置阳台。

  乔攸疑惑地歪起头,漫长的思考过后,他的双眼倏然睁大,黑密的睫羽随着眼皮扩大慢慢向上翘去。

  那个房间是陆珩的。

  他再探出头朝墙上一看。

  说好要砸掉的墙壁装饰和水管依然安稳贴在那里,唯一不同的就是多了这两处阳台和一条小连廊。

  “陆……陆管家……”乔攸不可置信地望着陆珩。

  陆珩掸了掸围栏上的叶片,轻笑道:

  “这样某些人想偷偷过来找我聊点夜间密话,就不用再做爬墙这么危险的事。”

  阒寂的黑夜,乔攸能清楚听到自己不同往常的心跳声,钝重而强烈。

  那股酥酥麻麻的感觉从脚底直窜天灵盖,明明已经是十二月中旬,可手心还是沁出一层薄汗。

  陆珩再生气,也不会剥夺或者抛弃什么,而是在此基础上增加或者改变什么。

  酸涩感从鼻根冒出,顺着喉咙落入心里。

  乔攸右手握成拳使劲敲了敲心口。

  “陆管家,你这样随意乱改宅邸,少爷不会责罚你么。”乔攸却有点担心。

  陆珩抬了抬眼,视线循着黑暗不知看向哪里:

  “这件事,已经和少爷报备过,少爷也同意了。”

  “他同意了?他怎么可能……”乔攸不太信。

  况且这么明显连接二人房间的连廊,陆景泽真的不会往其他方面联想么。

  “嗯……反正是同意了。”陆珩敷衍过去。

  乔攸也看得出来陆珩不愿多说此事,人该懂进退,索性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昏黄的庭院灯照亮了院子里的铜制喷泉,不算太强烈的水流也变成了淡淡的暖橘色。

  微弱的光线下,陆珩的侧脸看起来有些氤氲不清,被月光罩了薄薄一层朦胧光晕。

  “陆管家……”乔攸扶着围栏的手渐渐收紧。

  被冷风吹得冰凉的铜制围栏紧贴在掌心,乔攸却没怎么感觉到凉,或许思绪不在这里。

  陆珩偏头看了他一眼,安静的视线似乎在等待他继续往下说。

  乔攸的手指收得更紧了。

  “就是……我想问问,你为什么这么照顾我,总是能猜到我的内心想法,对于关系普通的人,没人愿意浪费精力去猜测对方的内心想法吧。”

  对于陆珩的态度,乔攸大概能猜出一二,但无法确定,毕竟陆珩对谁都很温柔,对谁都很上心。

  所以问问清楚,尽量不让自己日后变成可笑的小丑。

  陆珩扬起下颌,望着天边一轮明月,清风吹散薄雾,洁白生辉。

  “这个问题的答案很重要么。”陆珩问。

  他思考片刻,只觉得这是一种情不自禁的行为,具体缘由却也说不明白。

  乔攸指尖颤了颤,他垂了眼睫:

  “也不是。”

  “给我一点时间,我会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陆珩淡淡道。

  乔攸点了点头,冷风吹过后颈,寒意在后背弥散开。

  二人沉默着,只听得到风儿拂动树叶发出的沙沙声。

  以及身后屋内突然传来的开门声,随即而来的是陆景泽那令人不悦的颐指气使:

  “乔攸,洗手池堵了,去通开。”

  随着突然停滞的呼吸,乔攸大脑中蓦的一片空白,只有陆景泽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像一把榔头,一下一下敲在他的天灵盖上。

  有问题站门口说!保姆不是人?就没点自己的隐私?这货竟然不敲门直接就进了。

  眼前偌大一个陆珩,看起来情绪无异,只淡淡朝屋内看过去。

  隔着玻璃窗,能看到陆景泽模糊的身影渐渐近了。

  乔攸连忙拉过陆珩的手,环伺一圈想把他塞进哪里不被陆景泽发现。

  可阳台就这么大点地方。

  他把陆珩推到沙发上,小声叮嘱他把四肢收起来,尽量压缩身体的体积,随后抄起抱枕试图遮住。

  怎么可能遮住!这抱枕遮个婴儿都费劲。

  陆珩却全然没有主动想办法的意思,只乔攸让他怎么做他就乖乖照做,任由摆布。

  陆景泽的脚步声近了,乔攸听到了他手指扣住窗户把手的声音。

  都说人在情急之下大脑会超常运转。

  乔攸急得抓耳挠腮,还不自觉跳了一下。

  倏然,他愣住。

  就是这跳了一下,给了他思路。

  他一个箭步冲到沙发上踩住,掀起宽大的裙摆,手指一松——

  裙摆落下,罩住了抱着双膝坐在沙发角落的陆珩,完美隐藏身形。

  阳台门被人推开了。

  陆景泽那张和哥布林无异的脸从窗户后探出来,看到乔攸坐在沙发靠背上,翘着腿,一手按住膝盖,裙摆沉下,里面鼓鼓囊囊的。

  “怎么了陆少,这么晚来有什么事?”

  乔攸右手覆在膝盖上,轻轻点弄,试图将陆景泽的注意力转移到他手上,这样就不会去看别的地方。

  可陆景泽一见这光景,敏锐的,明白了。

  他清了清嗓子,语气也不似刚才那般颐指气使,反而声音有些发紧不自然:

  “那个……二楼尽头卫生间的水池堵了,麻烦你去通一通。”

  乔攸扬起眉尾,嘴角程式化的向两边上翘:

  “好的陆少,我马上就去。”

  陆景泽又看了眼他鼓鼓囊囊的裙摆,嘴角抽搐了下。

  “行,那你先忙。”

  扔下这么一句,轻手轻脚退出去,还贴心地关好了阳台上的门。

  陆景泽出了房间,抚上二百八的心跳,垂望着地面许久。

  小叔他……玩得还挺……

  花。

  阳台上。

  陆景泽一走,乔攸立马掀起裙摆拢到一边,脸颊有些烫烫的。

  “对不起陆管家,刚才是情急之下的无奈之举。”

  陆珩手指穿过被裙摆撩得微乱的头发,轻轻向后梳理。

  幸而光线不明朗,看不清他脸上晕开的微微绯色。

  陆珩笑了笑,视线落在一旁的小桌上,道:

  “我时常在想,和你在一起时还能看到什么样的光景。”

  “今天见识到了。”

  乔攸赶紧伸出双手帮忙整理他的头发,嘴里不停道歉。

  陆珩握住他的手,轻轻拿开:

  “没关系,我不会放心上,时候不早了早点睡。”

  他顺着连廊回了自己的房间。

  点亮点灯,却在那一瞬间蓦然停住了动作。

  虽然不太礼貌,也尝试着将刚才那段短暂回忆从脑海中清除。

  可他是人不是机器,不可能说忘就忘。

  对吧,形态各异的小熊。

  当晚,有些人辗转反侧,有些人过后就忘,心比太黑洞还宽,酣然大睡。

  陆景泽在床上翻来覆去烙芝麻饼:

  我是不是马上得对乔攸改口了?但这一声“小婶”实在叫不出口。

  陆珩倚着床头,手里捧着本全英文版的《安琪拉的灰烬》,书翻了一页又一页,可一个单词都没看进去。

  脑海中晃晃悠悠冒出那些形态各异的可爱小熊。

  乔攸:Zzz

  *

  最近几日,陆家乌云笼罩,本来尚且轻松的氛围,因为陆景泽那张黑的像死人一样的脸变得极度压抑。

  乔攸已经习惯他阴晴不定的脸,哪天他跳起来给自己俩大逼兜乔攸都不觉得意外。

  好似霸总文的男主标配之一,就是阴晴不定的性格,用以突出人物的多样性。

  到底谁教这些作者这样写文的?

  正在卫生间清洗洗手台,俩小保姆进来换水,二人开始闲聊。

  “少爷最近是怎么回事,你惹他了么?还是谁惹他了。”

  “谁敢惹他,但是我那天听阮先生提了一嘴,好像说是因为年底了,马上要召开董事会,董事会成员要投票决议是否由少爷任职执行总裁,前不久他的代理职位刚被革职,估计现在心里乱着。”

  乔攸洗洗刷刷。

  放宽心,反正按照小说设定,陆景泽出任CEO没跑了。

  ……

  董事会召开当天,陆景泽起了个大早,脸色僵硬,魂不守舍,早餐桌上一口吞了一整只鸡蛋,差点没给人噎死。

  阮清轻轻抚摸他的后背安慰,尽量缓解他的焦虑情绪。

  临出门前,他故意很大声地说:

  “我去参加董事会,你们照顾好这个家。”

  说完,他朝楼上看了一眼。

  这一声终究没能呼唤来他的小叔。

  陆珩作为集团现任代表,出于亲属规避原则,他并不打算出席本次董事会的选举流程。

  陆景泽的死活,对乔攸来说无足轻重,他打扫好卫生间,回到房间布置他的室外小阳台。

  今天天气好,难得的回温,乔攸也顺便把两只睫角守宫带出去晒晒太阳。

  “需要帮忙么。”陆珩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虽然这张脸乔攸已经看过无数次,但每次闯入实现时,他的双眼总是不受控制的微微放大。

  陆珩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缎面衬衫,表面清浅色的贝母光泽像是影视作品中美人鱼的尾巴,莹润而神秘。

  他脚边还摞了几只奶油渐变抹茶绿色的素烧陶瓷花盆。

  “这是……?”乔攸不明所以。

  陆珩将花盆搬到室外小阳台,又从口袋里取出一只蓝色丝绒盒子,像是装戒指项链的盒子。

  乔攸刚才因为忽然看到陆珩而睁大的双眼,此时定格在这个弧度。

  戒……戒指?

  他情不自禁伸长了脖子,似乎想要通过厚重的盒子看清里面的物品。

  脑海中一瞬而过无数种造型美丽、璀错生辉的戒指,以及陆珩亲手帮他戴上的样子。

  心又开始痒痒了。

  陆珩淡淡看了他一眼,看到了他双颊忽然漫上的微红。

  思忖片刻,他打开丝绒小盒。

  里面分成了九个小格子,每个小格子里面有一只权杖造型的精致水晶瓶。

  乔攸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淡去。

  “这又是……?”他情不自禁喃喃道。

  陆珩的视线在他耷拉下来的眉眼上描摹过一圈,捻着手中的小盒子看了眼。

  “是大马士革珍品玫瑰的种子。”陆珩道。

  乔攸反复看了好几遍,看出来是珍品了,连装种子的容器都做得这么奢华高贵。

  “上次。”陆珩缓缓开口,将乔攸的注意力拉回来,“你向我介绍了你最钟爱的鸢尾花,还送了我同香型的香水,作为回礼。”

  陆珩随手捡起一直素烧花盆放在掌心,轻轻掂量下,唇角含着浅浅笑意:

  “我也想把自己最钟爱的花儿介绍给你。”

  乔攸眨了眨眼:“所以你很喜欢玫瑰?”

  “确切说是粉色玫瑰。”陆珩道。

  “看不出来,还以为陆管家你这种性格多半喜欢松兰竹梅这些寓意圆融淡泊的植物。”

  陆珩低下头,垂了眉眼:

  “你知道粉玫瑰的花语么。”

  乔攸摇头,他对花儿没什么研究,只知道鸢尾花的花语。

  他静静看向陆珩,在等待他的解答。

  陆珩却只是笑,意味不明地摇了摇头。

  乔攸:?

  陆珩提起几只花盆,话锋一转:

  “所以,同意我把玫瑰花种在你的小阳台么。”

  “可以,你说了算,想种大蒜我也不反对。”乔攸扬起嘴角,漂亮的眉眼在阳光下浸润着浅薄金色。

  陆珩对着那双眼睛看了半晌,短暂的移开视线后,又缓缓转动眼球,似是无意,再次看向了乔攸。

  乔攸不明所以,笑着歪过头。

  陆珩拿着花盆往外走,乔攸立马小狗一样黏上去。

  他们来到庭院里,找了块植被最茂盛的土地,翻土、种植,忙活了大半天。

  等将花盆全部搬到阳台上,天边已经渐渐泛起温柔红霞。

  乔攸坐在阳台的小沙发上,欣赏着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花盆,虽然表面只有光秃秃一层土,但陆珩挑的这些花盆实在好看,花纹也极有讲究。

  陆珩摘了手套在他身边坐下,微风拂面,晚霞投在花盆上,将奶绿色的花盆变成了淡淡的黄绿色。

  也不知看了多久,陆珩忽然感觉肩膀一沉,看过去时,望见了乔攸紧闭的双眼,曲起膝盖坐在沙发上,就这么睡着了。

  从他垂下的眉睫一直看到他的双手,因为长期从事家务活,掌心变得微微粗糙。

  陆珩克制着半边身子,轻缓伸出右手摸出手机,给吴妈发了条消息。

  很快,吴妈拿着他要的毛毯和护手霜过来了。

  一眼就看到乔攸靠在陆珩肩头沉睡。

  吴妈:知道这小子胆子大,可也不能连死都不怕!

  她赶紧开口:“陆……”

  只说了一个字,却见陆珩抬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吴妈点点头,虽然已经被问号所淹没,但不该问的她从来不问,只恭敬交上毯子和护手霜,也不多停留一秒,对陆珩鞠了一躬后转身走人。

  陆珩依然保持半边身子不动,一只手帮他盖好毯子,轻轻拿过乔攸一只手,挤了点护手霜出在他手背,慢慢推开,轻揉手指尖,把每一处都抹好涂开。

  十根纤长的手指表面泛着润泽,指甲莹润像玻璃。

  陆珩托着那双手细细欣赏了许久。

  真是个漂亮的孩子,连手指尖都生得这么精致。

  “陆管家……”耳边忽然传来呢喃一声。

  陆珩稍稍低了低下巴看过去。

  依然紧闭的双眼。

  还以为乔攸醒了,原来只是说梦话。

  “陆管家……”乔攸在睡梦中双手无意识的收紧,但因为尚且还在被陆珩托在掌心,便握住了他的手。

  “结婚……”

  风又起,叶子打着旋飘落在地。

  陆珩的思绪短暂的被风吹走,忘记表情管理,剩下不断睁大的眼睛,犹如石子落入湖面激起的涟漪。

  他鼻间发出一声轻笑。

  *

  乔攸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黑。

  他望着身下柔软的大床和周围熟悉的房间布景,脑子迟缓地转动了下。

  回忆起来,刚在和陆珩在阳台欣赏花盆,好像是太困不小心睡着了。

  那他是怎么回房间的,是陆珩把他抱进来的?

  乔攸动了动手指,再次看向漆黑的夜幕。

  现在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佣人们结束了忙碌的一天也回了自己的小房间享受闲暇时光,大厅里只剩一盏昏黄色的壁灯,狭小地照亮了一块角落。

  乔攸眯起眼睛瞧了瞧,沙发里好像坐着个人。

  抱着腿缩着肩膀,瞧这姿态,他只能想到阮清。

  果不其然,走近后发现阮清蜷缩成一团靠在沙发角落里,好像是睡着了。

  乔攸把他晃醒:

  “阮先生,回房间睡吧。”

  阮清迷迷瞪瞪的,揉了揉眼,声音喑哑:“几点了。”

  “十点半。”

  “陆景泽还没回来么。”

  经阮清这么一提醒,乔攸这才想起陆景泽今天去参加董事会,好像本次会议内容重点就是有关他任职CEO这件事,从代理的变成正式的。

  “大型会议一般不会结束太早。”乔攸分析道,“不要等了,你先回房,少爷应该马上就回来了。”

  话音刚落下,陆家的座机电话响了。

  乔攸接起电话,那头是个陌生的中年男子声音:

  “请问是陆总家么,我是L.U电子的董事长秘书,我们这边刚结束了晚宴,陆总喝了点酒不胜酒力,嘴里一直喊着阮清这个名字,不肯走,劳烦您那边派个人过来接一下?”

  乔攸不想。

  他不知道司机的联系方式,且纵观整个陆家,会开车的也就陆珩,难不成要陆珩大半夜快十一点从床上爬起来接个醉鬼回家?

  乔攸笑眯眯道:“你打错了,这里是乔家。”

  说着,要挂电话。

  “不可能!”电话那边坚定一声吼,“这是董事长给我的号码,董事长不可能出错!”

  

  正在他想着还能编什么借口时,身后旋梯上响起节奏的脚步声。

  他回过头,就看见了只穿睡衣的陆珩。

  暗色的灯光下,陆珩身上那套墨蓝色的睡衣将他整个人衬托的宛如落雪,干净白皙。

  乔攸要挂电话。

  “是谁打来的。”陆珩随手倒了杯水,问道。

  “打错了。”乔攸道。

  结果电话那头的人不依不饶,几乎是用喊的:

  “我是董事长秘书!陆总今天晚宴喝醉了走不了,您那边尽快派个人过来……”

  话没说完,乔攸狠狠扣下电话。

  陆珩呡了口水,沉思片刻:

  “我去接他回来。”

  乔攸一下子萎了,好看的眉毛耷拉成八字。

  “那么多人守着他呢,况且L.U电子旗下不是很多酒店么,随便找个酒店应付一晚不行么,现在都快十一点了……”

  婉转的尾音,透着强烈的委屈。

  陆珩放下水杯,望着乔攸生动的小脸,笑笑:

  “没关系,刚好我还没睡,晚宴会场也不远,我去去就回。”

  “我和你一起!”

  倏然,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乔攸闭了嘴,看向沙发上的阮清。

  阮清匆匆跑上楼,随便扯了件外套下来:

  “陆先生,让我和您一起去吧,景泽喝了不少酒,我怕您一个人应付不来。”

  “我也是这么想的……”乔攸攥紧拳头。

  陆珩看着急切的二人,鼻尖轻出一气:“好。那我先谢谢你们的关照和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