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肉被剁成糊状后依然雪白, 像刚从铁皮桶装的豆花里舀出的最中间那一块。

  陆珩尝了一口,随即放了汤匙。

  “陆先生,这味道……您觉得如何?”李叔的背像倏然断掉的尺子, 一下折成九十度。

  他的视线在陆珩的脸上和这碗鸡豆花中来回游离。

  陆珩温和抬起眉眼, 嘴角是似有若无的笑意:

  “不错, 辛苦你了。”

  他手一伸, 拿过一旁的茶碗漱了口,对李叔点点头便起身离去。

  没听到李叔一向恭敬的“您慢走”, 当保姆们看过去的时候,只看到他稍显寂寥的身影,后背呈现自然的弧形,在早晨清丽的阳光中石化成了雕塑。

  陆珩穿好外套,到玄关处换鞋。

  门口的乔攸提着他的公文包,在人多眼杂的地方,他的表情平静淡漠,眼珠稳定只看向陆珩的手,不乱打量一眼。

  他将公文包递过去:

  “陆管家您慢走。”

  陆珩接过公文包,却觉得一侧置物袋似乎鼓鼓囊囊的,也比平时重了些。

  他抬了眼, 视线坚定落在乔攸的双眸间, 时间冗长, 却并未开口。

  只是无声地询问。

  乔攸的视线一划,落在公文包上, 嘴角浮现笑容, 随即对陆珩鞠了一躬:

  “陆管家一路顺风。”

  陆珩嘴角噙着笑, 走出大门,又回头看了一眼乔攸。

  车上。

  司机小刘小跑过来想从陆珩手中接过他的公文包, 放在副驾驶用安全带绑好。

  头一次,陆珩拒绝了他,护着公文包。

  坐在后车座,陆珩扶着搁在膝间的公文包,指尖轻轻擦过鼓起的部分。

  他透过后视镜看了眼前座的小刘,确定他在专心致志开车。

  打开侧边置物袋,是一只巴掌大小的陶瓷盒,一打开,甜蜜蜜的香气飘散出来。

  里面整齐码放着四只小泡芙。

  陆珩轻笑一声,盖好盖子。

  这是乔攸一早起来为他准备的午餐后小甜点。

  因为李叔对乔攸严防死守,在厨房门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他只能跑外面便利店里买了盒泡芙,又买了四种口味的冰淇淋,捣碎,灌进泡芙里。

  乔攸很喜欢这种吃法。

  现在天虽然冷着,但为了防止泡芙化掉,他还特意整了冰袋,又怕盒子冷到陆珩的手,在底下加了一层底棉。

  陆珩从没觉得一个上午的时间竟然这么漫长。

  他总是下意识望向办公室里的小冰箱,里面冷藏着乔攸亲手准备的小泡芙。

  等下属汇报完工作,他看了眼挂钟,随即对秘书道:

  “今天辛苦了,早点去吃午饭吧。”

  林秘书看了眼时间,才十一点,距离下班还有半小时。

  “好的,陆代表,需要我为您叫餐么。”林秘书问。

  陆珩已经从冰箱里拿出他珍贵的小泡芙,道了句:

  “不用麻烦了,家里帮佣为我准备了甜点,中午凑合一顿吧。”

  林秘书听到“帮佣”二字,神色一凛,肚子又开始隐隐约约作痛。

  他上次,被这位帮佣害得好惨。

  更害怕,素质有礼的陆代表还会亲切问他“要不要尝尝我家帮佣的手艺”。

  林秘书视线打着颤,哆哆嗦嗦黏在陆珩脸上,身子情不自禁前倾想要看清楚陆珩的嘴,生怕他说出那句盛情邀请。

  喉结滑动了下,嗓子像被什么东西哽住,难以下咽。

  陆珩起身去洗手,洗完手回来却看见林秘书还在盯着他的小泡芙看。

  他沉思片刻,轻轻地,清了下嗓子。

  坐回去,像是暗示一般,手指依次数过泡芙们,中间停顿许久。

  数了四下,再看林秘书,他还在盯着泡芙看。

  于是再数一遍。

  暗示他:只有四个。

  林秘书眼神逐渐涣散,呆呆的失去了焦点。

  放在桌下的手反复摩挲着裤缝。

  陆代表怎么还不提出要分享给我,怎么优雅又不失礼貌地拒绝我都想好了。

  陆珩不想分。

  这次是真的不想分。

  婴儿拳头大小的泡芙,真的只有四个,数了两遍,可以确定。

  “林秘书。”陆珩忽然拉开抽屉,翻出卡包找到一张高级甜品店的会员卡,推过去,“里面还有不少钱,你拿去买点喜欢的。”

  林秘书紧绷到快裂开的身体一下子松了。

  他长吁一口气,抬手擦过额角冷汗,挤出笑容:

  “谢谢代表了,不过我最近刚做了根管治疗,忌口甜辣,希望等我康复后代表还能记得今日约定。”

  陆珩笑笑,内心也暗暗松了口气。

  四只泡芙分别是三种水果口味和一种巧克力口味,冰淇淋本身质地绵软,搭配蓬松柔软的泡芙表皮,一口咬下去像是咬了一团青提味儿的棉花团。

  冰淇淋入口即化,果香久久萦绕。

  *

  此时,陆家别墅的天台。

  “李叔!你不要冲动!想想你的老婆孩子,你出了事他们怎么办!”

  吴妈举着大喇叭,身后围着一群小保姆,个个满脸忧色。

  李叔坐在天台边边上,手里端着那碗陆珩只吃了两口的鸡豆花。

  冷风将他脸上的泪吹干,眼眶再次湿润。

  他颤抖着举起鸡豆花,抽泣声抽出了强烈的节奏感。

  “我在陆家任劳任怨十年,每天专心研究各种菜式,我自认厨艺非凡,师从世界顶级大厨,一碗鸡豆花曾经治好了厌食症患者,可没想到,十年了,我从没从陆先生嘴里得到一句真诚的夸奖!”

  吴妈五官都快皱在一起,忙道:

  “兴许是陆先生不喜欢川菜口味,您也知道陆先生本就挑剔,绝对不是您的问题,更不能用别人的过错惩罚自己。”

  “胡说!”李叔一激动,腮帮子跟着抖了抖,“你们都知道那个叫乔攸的小保姆,做饭是个什么味儿!说句难听的,狗都不吃!结果陆先生竟然说以他的厨艺水平完全可以取代我,这世上还有天理么!”

  吴妈不好说,这种事就和“情人眼里出西施”是一个道理。

  说来也是,陆珩不管吃了谁做的菜都是平淡一句“好吃,辛苦了”,固然彬彬有礼,可敷衍意味不要太明显。

  可他怎么就着了乔攸的道呢?

  这事儿实在诡异。

  且据她观察,所有人但凡吃过乔攸做的东西无一幸免,可陆珩非但没事,看起来还更精神了。

  陆珩真的是个人类?

  吴妈赶紧差人把乔攸喊上来。

  李叔一看到乔攸,破防了,嗷呜乱哭就要往下跳。

  乔攸:……

  “李叔。”乔攸赶紧叫住他,生怕李叔一激动导致陆家沾上血案。

  思忖良久,心说赶紧哄哄吧:

  “其实我说的那句陆先生说我可以取代您的位置,是我胡诌的,您也知道我这个人嘴上没个把门的,特别容易飘,人一飘,就失去了思考能力。”

  李叔缓缓止住哭声,泪眼朦胧间只看到乔攸模糊的身体轮廓。

  良久,风声带来一句:“真的?”

  乔攸点点头。

  陆珩是这么说的嘛,他又没撒谎,但为了李叔的生命安危着想,善意的谎言胜过万水千山。

  李叔缓缓看向手中的鸡豆花,视线模糊得更厉害了。

  他开始巴拉巴拉,从八岁第一次掌勺,到十五岁师从世界顶级大厨,师傅为人苛刻挑剔,唯独对他的技艺表示肯定和高度赞扬,再到后来辗转世界各大五星餐厅,参加世界厨师大赛荣获金奖,被评为本世纪最有价值的大厨云云。

  吴妈和一堆小丫头坐在一起,疲惫的互相靠在一起,打着哈欠,眼皮子发黏,听着李叔喋喋不休他那成名史。

  “不许困!”

  李叔一嗓子,把乔攸一干人的瞌睡虫踢飞。

  乔攸不知道他到底还要讲多久,现在已经是下午四点,陆珩就快回来,他也要着手准备。

  他强撑着打起精神,热烈鼓掌,双眸亮晶晶的,灿若星辰:

  “李叔您简直是我望尘莫及的高度,听叔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要学习的太多了,希望李叔别嫌我愚钝,百忙之中对我指点一二,我定当牛做马在所不辞。”

  李叔瘪着嘴,下颌向上划出圆润弧度。

  虽然表情依然不满,但乔攸依稀看到了那个热门表情包:

  得意小兵王有胜.GIF

  “好了,大家不用再为我浪费时间,都去……”

  李叔话没说完,乔攸提起裙摆匆匆下楼,速度之快只剩下残影。

  顺理成章无视掉【狗与乔攸不得入内】的告示牌,直奔厨房。

  ……

  天空点亮了一颗星,随即从黑暗中跳出无数颗,密密麻麻,璀错生辉。

  微凉湿润的夜风飘进陆家大门,昏黄的庭院灯勾勒出一道清晰的身影。

  墨色长风衣极具垂坠着,衣摆映衬着满天星光,陆珩就这样乘着星光而来。

  乔攸的视线情不自禁追随着他的面容。

  以前和舍友聊天,说过学校非常有名的校花,中俄混血,五官立体深邃,透着极强的攻击性。

  老大说这种过于华丽的长相因为轮廓线条过于锋利,就会产生这种攻击感。

  陆珩也是类似长相,或许也是这个原因,陆家其他人才会觉得他可怕。

  可乔攸看到的只有致命的吸引。

  “陆管家,欢迎回家。”他克制住视线,微微俯身行礼。

  陆珩沉思片刻,自然而然将公文包交到乔攸手中。

  乔攸摸到了内侧置物袋里鼓鼓的盒子。

  但却比走之前轻了不少。

  他抿着嘴努力不让自己笑得太嚣张。

  看来陆珩有好好把小泡芙吃掉。

  “我觉得。”陆珩换着鞋子,漫不经心开了口。

  沉默许久,他抬起眉眼,认真望着乔攸的眼睛:

  “都很好吃,实在难以取舍。”

  乔攸眼底一亮。

  他是说小泡芙。开始很努力想给四种口味做个排名,给予乔攸一些情绪反馈,最后却以一句“都很好吃难以取舍”对所有口味给予肯定。

  乔攸喜极而泣,眼底水光颤动。

  他想说你要是喜欢我明天还给你做。

  余光一瞥,看到了角落里的李叔。

  黑云压城城欲摧,狭小的角落,李叔望向这边阴恻恻的眼神里,正在上演狂风暴雨地裂天崩。

  乔攸直起身子,轻咳一声,礼貌又疏离对陆珩鞠躬:

  “感谢您的认可,辛苦了。”

  陆珩注意到他的视线从李叔那边回来后,急转直下的语气。

  明白了。

  “李叔。”陆珩轻轻唤他。

  听到陆珩叫他,李叔头顶的乌云顷刻间散开,阳光普照,背后是春暖花开。

  五十多岁的小老头像条小狗一样颠颠跑过来,眉眼全部舒展开。

  “陆先生,您说。”

  “我今天到家迟了点,有点饿了,家里还有剩饭剩菜么。”

  李叔那一双眼睛就像动画片里一样,泪眼朦胧成花型。

  “哪能给陆先生吃剩饭,我这就去准备。”

  陆珩看向乔攸,眉尾一扬,好似在说:

  “我做得棒不棒。”

  乔攸悄悄竖起大拇指,冲他一wink。

  李叔本该一小时前伺候陆景泽吃完饭就该下班,但中年男人的倔强不允许他就这么算了,一直缩在小角落等陆珩回来。

  功夫不负苦心人,他也等到了他的尊严。

  他人的鼓励能激发一个人的无限潜力,短短半小时,李叔手起刀落,切菜快出了残影,准备了三菜一汤给陆珩。

  陆珩也非常配合的全部吃光。

  最后对李叔说一句:

  “李叔不愧是国际金牌大厨,破了我这么多年过午不食的规矩。”

  李叔双手紧紧揪着自己的厨师帽,对着陆珩深深鞠躬:

  “陆先生我会继续努力的!”

  凌晨一点。

  陆珩刚洗漱完,就收到了乔攸发来的短信:

  【陆管家,晚饭吃得好么。[红脸兔子]】

  陆珩回复:

  【好听的假话和难听的真话你想听哪个。[微笑]】

  虽没明说,但内涵得很明显了。

  他并不觉得李叔做饭有多好吃。

  乔攸望着短信,眉间渐渐敛起,挠挠头。

  李叔的厨艺大家有目共睹,他不光负责雇主的一日三餐,也包括保姆佣人们的住家餐食。

  不论是丫头们还是乔攸,进了陆家后都胖了好几斤,平心而论,有些人不愿离开陆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李叔做饭太好吃,如果以后再也尝不到李叔的手艺人生真的会留下遗憾。

  连阮清那么挑食的人都为他的厨艺所折服。

  偏偏陆珩觉得很一般,为什么。

  而所有人都觉得乔攸厨艺一坨,唯独陆珩表现出装都装不出来的高度欣赏。

  为什么???

  乔攸思考不出结果,回了房间,从桌上端起一盘百香果绵绵糕,这是他从字母站学来的,做法简单只需要一只空气炸锅。

  他想给陆珩加个餐。

  刚出门,迈出去的脚立马收回来。

  他看到陆景泽从陆珩的房间里出来,又在门口叮嘱了什么。

  惊险,差点被陆景泽拿了小辫子。

  这个点,保姆端着甜点进了管家房间,要说是“研习糕点”,陆景泽定要在员工守则里加一条:

  【禁止佣人越俎代庖私自进入厨房】

  没别的,就是针对乔攸。

  乔攸望着手中的绵绵糕陷入沉思。

  ……

  房间里。

  陆珩慢条斯理扣上睡衣扣子,火.枪点燃芯子,香薰灯融化了下面的蜡块,淡淡的鸢尾花香融合了辛香豆蔻,在空气中弥散开。

  淡雅的甜腻香味,安抚着陆珩白日忙碌一天的情绪。

  他躺在床上,最后看一眼手机,看乔攸有没有再给他回消息。

  消息停留在自己那句好听的假话上。

  手指向上拖动屏幕,拖了两下,确定没再有回信后,他放下手缓缓翕了眼。

  “叩叩。”

  昏昏沉沉即将步入睡梦时,陆珩忽然听到房间某处传来极轻的敲动声。

  他坐起身子循着声音听,发现是从窗台处传来。

  掀起窗帘一瞧。

  落地窗前贴了张嫩生生的小脸,瞅着他直乐呵。

  陆珩瞳孔骤然扩张,一向从容的心突兀地跌入谷底。

  他一手扶上落地窗把手,玻璃阻隔了声音,只能看到他的嘴巴一张,发出了类似“别动”的口型。

  乔攸一手抱着水管,一只脚踩在墙体凸出的装饰横条上,堪堪只有三公分宽,只能落个脚尖在上面,另一只脚则在半空中悬着。

  他腾出一只手手托着盘子,对着陆珩笑吟吟。

  陆珩动作轻缓打开落地窗,乔攸开口道:

  “陆管家,我做了百香果绵绵糕送来给你。”

  “手给我。”陆珩一手扶着窗柩,腾出另一只手伸向乔攸。

  第一次,他没有回应乔攸的期待,话锋变得尖锐,语气也犹如深不见底的黑潭,无尽下沉。

  乔攸将盘子递给他,看见了陆珩忽然敛起的眉。

  陆珩接过盘子随手往地上一放,紧紧拉住乔攸的手,攥得他手腕生疼。

  但眼下也顾不得控制力道,手臂浮现青筋,似乎是用了蛮力,拉着乔攸的手将他拽上来。

  落地窗是田字格形,只有右上角的窗户能打开,离着房间地面还有些高度。

  陆珩做了个深呼吸,喉结滑动了下。

  他踩上不算高的防水台,手臂穿过乔攸腋下,另一只手伸出窗外抓住乔攸的裤腰往上提。

  乔攸终于从窗户里爬进来,身体尚未落地,便感受巨大的力量死死揽着他的上身,一只有力的大手托着他的屁股将他抱了进来,轻轻放在地上。

  陆珩立马关了窗户,上了锁。

  乔攸拍拍弄脏的裙摆,从地上捡起那盘绵绵糕,双手呈上,眉眼弯出好看的弧度:

  “陆管家,百香果绵绵糕,尝一尝吧。”

  陆珩垂视着他,从前见到他时脸上清浅从容的笑,此时却找不到一点痕迹,只剩不被肌肉调动的五官,在眼底沉着深切的森寒。

  乔攸眨了下眼睛,盘子边缘的手指不着痕迹往回缩了缩。

  这是他没见过的表情,有点陌生,也有点……

  无法言喻的畏惧。

  “陆管家……绵绵糕。”他又提醒了一次,语气却也失去了往日的笑意。

  身体不受控制向里缩起来。

  陆珩还是不回答他。

  冗长的对视过后,陆珩鼻间倾出一声叹息,缓步走到沙发里坐下。

  微垂着下颌,修长的手指轻轻捏了捏眉心,视线缓缓下坠,仓促收回在翕了的眼中。

  乔攸举着盘子的手慢慢放下。

  良久,他轻声道:

  “抱歉,打扰到你休……”

  “为什么爬窗户。”陆珩打断他。

  乔攸怔了怔,解释道:

  “我看少爷一直在走廊徘徊,我想给你送糕点,又怕他撞见。”

  “一楼大厅顶高六米,这里相当于三楼。”陆珩的声音依然平稳,却从呼吸中泄了一丝颤意。

  乔攸不好意思告诉他,这不是他第一次爬窗户。

  “对不起,以后不会了。”乔攸自认优点不多,但知错就改算一个,却也仅限于对方是陆珩。

  如果面对陆景泽,那必然是“错的是全世界不是我”。

  陆珩蓦地睁开眼,腿向前伸了伸,墨色的真丝睡裤下露出一截白皙精致的脚踝。

  他不动声色,只那么沉沉望着地板。

  “陆管家别生气了,我真的有在好好反省,吃点绵绵糕就早点睡吧,下次我会挑少爷不在的时候从正门进,好不好。”

  乔攸扬起笑容,语气重新变得轻松。

  也只是故作轻松。

  他知道陆珩这次是真生气了。

  相较于无论发生什么都能耐心解释的陆珩,彼时的沉默就是最好的证明。

  似乎过了快一个世纪,陆珩抬起眼眸,低低道:

  “我洗漱过了,你也早点睡。”

  乔攸幽幽看向手中的百香果绵绵糕。

  或许是他太得寸进尺,他觉得以前就算陆珩洗漱过也会说:

  “太不凑巧了,我刚洗漱过。但是,再洗漱一次好像也没有很麻烦。”

  然后接过他做的绵绵糕,认真品尝并反馈。

  乔攸抿着唇,点点头,手指抓紧盘子边缘,轻声道:

  “那我回去了,陆管家你也早点睡。”

  他回头望着窗户,心道是不能从这里走了。

  又怕走正门撞上陆景泽。

  左右为难时,听到陆珩说:“景泽已经睡下,走正门。”

  “哦,好。”乔攸内心长叹一声,拉开了房间门。

  关门时,他小心翼翼看向沙发的陆珩。

  ……?

  关门的手倏然顿住。

  昏黄的香薰灯朦胧地照亮狭小的角落,恰好映照出陆珩的侧脸。

  如果没看错,他在笑?

  在笑?

  乔攸凝望他,许久过后,关门离去。

  陆珩听到关门声,朝门口看了眼。

  却见那盘百香果绵绵糕留在了门口的木柜上。

  他起身过去,捏起一只绵绵糕送进嘴里,细细咀嚼。

  不会太甜,果味却很浓,蓬松宣软,很像雪丽糍。

  好吃,而且是非常。

  陆珩挑起眉尾,视线再次落在门口,乔攸离去的方向。

  生气是有的,但很快也就消了。

  是自己太过纵容他,才让他胆子越来越肥,现在连二楼都敢爬,以后不敢说会不会在美国五角大楼上跳舞。

  如果说他想使坏,想折磨景泽,自己非但不会制止,还会为他鼓掌喝彩。

  但关乎到生命安危,绝不能这么算了,继续纵容才是真的在伤害他。

  *

  时间进入十二月中旬,对于地处北纬的晋海市来说,算是正式迎来了冬天。

  乔攸忙完了自己的工作,照例摆弄他的睫角守宫。

  比起其他蜥蜴,睫角守宫对温度的适应度较高,虽不会像其他动物一样冬眠,可温度降低也会造成它们活动量降低、进食减少等一系列症状。

  尤其是小克,因为这些日子食欲减退步,身体明显瘦了一圈。

  小汪好歹还能在树枝上动一动,小克则一动不动窝在它的椰子壳小房子里,精神萎靡。

  “可怜的孩子,怎么瘦成这样了。”乔攸用指尖轻轻点了点小克的脑壳。

  看到有人打扰自己老公睡觉,头一次,一向温顺的小汪对着乔攸发出警惕的“嘎嘎”声,用嘴巴拱开他的手指,大尾巴一转,拥住小克的身体护在怀里。

  乔攸望着惺惺相惜的两只小家伙,眉眼渐渐舒展开。

  比起人类,动物的感情永远都是这样,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简单直接且热烈。

  他想起了陆珩。

  想起了昨晚离开陆珩房间时无意间看到的那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眼神渐渐放空,悠长划过空气。

  倏然,他听到楼下传来一阵谈话声。

  乔攸回神,仔细听了听,只觉得声音很陌生,且很杂。

  他倒窗边向下一看。

  这个位置对应的是陆家的庭院,陆珩站在院子里,旁边还有几个装修工模样的男子。

  乔攸披了外套下去,即将靠近众人时慢慢放缓脚步。

  装修工人手持图纸围着陆珩,陆珩只着厚实毛衣,在工人中间认真打量图纸,微垂着眉眼,在工人师傅的介绍中时不时点点头。

  乔攸在一边静静地等。

  待到几人谈话完成,他才上前:“陆管家?”

  陆珩淡淡瞭了他一眼,没说话,粉色的唇抿着凌厉的弧度。

  乔攸皱了皱眉,往后退了一步。

  十二月的冷风呼啸而过,在裸.露的皮肤上留下些许干凉的痕迹。

  沉默了快一个世纪,他才问:

  “怎么忽然叫了工人师傅来,要装修么。”

  陆珩垂着眼,视线落在图纸上,淡淡道:

  “嗯,外墙不安全,重改。”

  简单几个字,似乎暗中指代了某个爬墙入室的小吗喽。

  “要改成什么样呢。”乔攸不着痕迹看向他手中的图纸。

  没等乔攸看清,陆珩收起图纸,抬头望向二楼的窗户,低低道:

  “外观上拆掉所有可供落脚的装饰墙,水管拆掉重做,嵌入建筑内部。”

  乔攸:……

  合着这次装修改动就是针对他的呗。

  陆珩好像也没耐心和他解释太多,转身离去。

  乔攸望着他的背影,捏着裙摆的手渐渐攥紧。

  良久,他“哼”了一声,也转身离去。

  ……

  外墙改动不是一两天的工夫,陆家宅邸大,外墙面积更不小,这几日乔攸都是在无休止的“叮叮当当”中度过,有时电钻声就像顺着他的脑门钻下来一样,钻的他身体都在颤抖。

  不仅是他,恒温箱里两只小家伙也快因为这巨大噪音应激了,原本行动迟缓食欲不振的小克也气的“嘎嘎”直叫,扒着箱壁一个劲儿往上跳。

  就连门外路过的保姆也会抱怨一句“吵死了”。

  忍无可忍,乔攸准备收拾东西先暂时搬回杂物间讨个清净。

  收拾东西时,从抽屉里发现了陆珩给他的银行卡。

  上次在首届陆家专题考试中喜提鸭蛋,陆珩为了不让他太沮丧特意为他重新举办了一次考试,考题都很简单,拿到满分后还说因为他是唯一一个满分,因此给了额外奖励。

  额了五十万。

  这笔钱够一个拿着普遍工资的社畜人辛苦卖命六七年。

  上次想还给他,但脑子不记事,这次正好看到了。

  乔攸将银行卡放在陆珩房间外的装饰小柜上,特意用花瓶压住一角防止被不知情的人拿走。

  陆珩那边刚监督完工人完成今天的工作,洗了手回房间,却敏锐地发现门口小柜上的花瓶好像被人移动了位置。

  仔细一瞧,瓶底压了张银行卡。

  是他上次给乔攸的那张。

  他拿起卡片,环伺一圈,没看到人。

  回了房间,他将卡片摆正在桌上,对着看了许久,手指尖轻轻顺着黑眉刮过。

  再看看手机,也没有任何乔攸的短信,只是不发一言将这笔钱还了回来。

  手指抵住唇中间,慢慢翕了眼。

  良久,他捡起卡片揣进裤兜,想去找乔攸问个清楚。

  结果去了他的房间后,面对空荡荡的房间才发现他已经搬走了。

  陆珩沉思片刻,下了楼,猜测着乔攸是不是搬回了杂物间。

  刚到旋梯口,一眼就从身穿同样女仆装的保姆们中间注意到了乔攸。

  只站队尾的乔攸今天却热情地站在首位,一向如直尺般的腰背也难得弯成了九十度,对着刚和阮清从外面玩回来的陆景泽深深鞠躬:

  “欢迎少爷回家——”

  陆景泽脱外套的手猛地一顿。

  他浑身僵硬,眼球也像生了锈,机械地转动着看向恭敬到不同寻常的乔攸。

  他该不会,又想出什么烂招儿折磨自己。

  自己最近貌似没惹他吧……

  “好……好,辛苦了。”陆景泽却莫名心虚起来。

  乔攸小跑到鞋柜旁,主动找出拖鞋放在陆景泽脚边:

  “少爷,阮先生,请换鞋。”

  陆景泽只觉手心发烫,皮肤麻麻的,情不自禁向后倒退一步,眼底写满警惕。

  阮清嫌弃脸,不知道陆景泽又在出什么洋相。

  陆景泽小心翼翼捡起拖鞋,翻来覆去仔仔细细研究一遍,确定无毒无公害才提防着穿好。

  “少爷,晚餐已经备好,您是先吃饭还是先洗澡。”乔攸微微俯下身子,语气像极了吴妈。

  陆景泽喉结滑动了下,求助地看向阮清。

  阮清翻了个白眼,转而对乔攸露出笑脸:“我们在外面吃过了,你们别忙了,早点休息吧。”

  乔攸依然恭敬,对着陆景泽又是九十度:

  “是,那我现在为少爷放水洗澡。”

  陆景泽的双眼在一瞬间失去了焦距,穿过空气忽然不知道该把视线放在哪里,手指不受控制拉住了阮清的衣角。

  队伍后面的吴妈见此情景:?

  她从窗户里探出头对着黑夜指指点点,怎么数好像也只有一个月亮。明天早起再数数太阳,如果确实没出现第二个,那就是乔攸病了。

  陆珩还站在旋梯处,看着乔攸小跑去浴室为陆景泽准备洗澡水。

  乔攸路过他时,他刻意抬手推了下镜框。

  换来了乔攸的视若无睹。

  明明近在咫尺,却像隔着一条银河。

  ……

  深夜,乔攸洗漱完,在他不足五平米的小杂物间里美美躺下。

  逼仄的小房间里堆满杂物,连个转身的地方都没有,可因为位于大宅背面,靠着后花园,这里很安静,连风声都听不见。

  因此,忽然响起的短信提示音便格外明显。

  拿过一瞧,是陆珩发来的。

  只有简单二字:【晚安[微笑]】

  乔攸扬起眉尾,将这看似简单随意的二字反复看了好几遍。

  他确定,陆珩急了。

  想起陆景泽和阮清回来那会儿,他不是没看到陆珩,也不是没注意到陆珩抬手推眼镜的暗示,更无法对那张清风霁月的脸完全无视,但他就是故意的。

  爬窗过后那一晚,乔攸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了很久,他可以确定离开时看到的确实是陆珩在笑。

  后知后觉,才明白陆珩当时就消了气,只是不知出于什么心态,故意不理他好给予他一点小小惩罚。

  但这种不予理会的冷暴力,实际上比直接扇他俩大耳光再进行长达一小时的言语羞辱更让人难受。

  小学时成绩太差了,不仅是教他语文的班主任不喜欢他,数学老师也看不起他,有次随堂测验只考了六十分,将将及格,就成了平均分九十多的同学里的异类。

  数学老师要求改卷子时要另外找纸抄题改,改完后按照座次依次去办公室找他分析错题原因,以及正确答案是怎么得来的。

  乔攸因为个子高,一直坐在最后一排,因此轮到他时已经放学了。

  数学老师还在办公室批改其他班学生的作业,乔攸抱着已经揉烂的试卷,夹着身体小心翼翼进来找老师。

  可老师根本不管他,只低头批作业。

  乔攸就一直那样站着不动,因为害羞和恐惧而一直夹紧的身体时间一长变得酸麻痛麻,可数学老师不发话,他也不敢吱声。

  一直到天色渐黑,数学老师批完最后一本作业,合上本子站起身,拎起外套边穿边往外走,就好像世界上根本没有乔攸这么号人。

  空无一人的办公室,窗外是已经完全黑下去的天,还有一直站在办公桌旁的乔攸。

  不知所措,不知道老师还会不会回来,索性就只能一直等。

  还是舅舅下班回家找不到人,杀到学校来,了解事情经过后,差点没控制住暴脾气砸了老师办公室。

  乔攸的数学成绩一直非常差,到高中也没任何改变。

  可同样是老师,他的英语老师就会因为他忘记写作业严肃批评他,可批评过后又会带他去办公室,一道题一道题为他讲解昨晚的作业,看着他写完,背好单词,再亲自骑着小电驴把他送回家,见舅舅不在家,还会帮他做了饭再走。

  所以乔攸的英语成绩一直很好,也很喜欢英语,即便已经毕业放下课业很久,可现在和外国人交流依然无压力。

  想要一个人改正错误,比起一昧的体罚和冷暴力,重要的是该让他如何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并加以改正。

  所以他故意无视陆珩,只是希望对方知道,冷暴力造成的伤害比身体暴力带来的伤害更加深刻,久久不能愈。

  乔攸关了手机,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