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西城的第二日,林暮与记者碰面,对方一头中长发,性格爽快,行事干练。

  她带着一车工作人员,与林暮互相打了招呼,约定次日进山。

  每次握手,林暮都会收获一句语气尊重的“林老师”,这让他感觉有些受宠若惊。

  “台里很看重这次的栏目,借着木藏于林账号的热度,聚焦山区老师与学生背后的故事,在黄金时段一经播出,势必会引起社会的广泛关注。”刘记者话锋一转,眨了眨眼,笑着调侃道,“估计任谁都想象不到,坐拥几十万粉丝的公益博主背后之人,竟然会是这么个年轻的小帅哥。”

  林暮有些难为情:“您就别取笑我了。总想多做点什么,一方面怕找不准方向,说错做错,一方面怕信息处理不得当,对孩子们造成不好的影响。被这样多的人关注,忐忑与不安更多。希望这次合作能帮到您,少给您添些麻烦才好。”

  见多识广的记者通过短时间接触,明白面前的男生是个腼腆的人,转而鼓励道:“怎么会麻烦,您愿意鼓起勇气公开出境,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帮助!要知道我可是好一番竞争,才争取到负责这档栏目的机会,林老师现下可是大红人。”

  这下林暮更不好意思了。

  刘记者没为难林暮,不再调笑,之后的时间开始探讨正事,包括进山前后的策划流程与拍摄细节,最后为林暮拍了几组照片用作节目宣传预热,便各自回了酒店。

  与人接触对林暮来说是很消耗能量的事,回到酒店的他稍显疲倦,先去洗了个澡。

  西城多风,天气干燥,短短一日过去,林暮的嘴唇就有些开裂,不过正好减轻了之前弄出来那些伤口的存在感。

  洗完澡照镜子时,林暮欲盖弥彰地撕咬掉唇上起皮的地方,一个没注意,弄出了血。

  正好这时候陈淮的视频打过来,林暮扯了张纸按住,走到床边点击接听。

  “还没睡?”陈淮问。

  林暮捏着手机坐下,往墙上的时钟看了一眼,才发现已经二十三点多了,低头,屏幕里陈淮身后一扇通透的落地玻璃,外面蓝天白云,明显跟他时间不一样。

  “嗯,刚洗完澡。”林暮问,“你那边是白天?”

  陈淮往身后看一眼,拿着手机走路,不一会,环境变得有些昏暗。

  “嗯,没在国内。”陈淮说,“明天就回去,三个小时后的飞机,你们几点出发?”

  按时间算,那可能自己刚上火车,陈淮那边就出发去国外了。

  “早上七点半,现在天亮的晚,等天亮了再走,不然怕路不好。”林暮的手机屏幕里是陈淮放大的脸,他平拿着,属于他的那个小框里只有酒店床顶的壁灯。

  借着陈淮看不到自己,林暮放肆地打量陈淮,电话另一端的人哪怕已经失去了巨额财富,看起来依旧出类拔萃,头发丝儿透露着精致。

  好像原来也是,穿着破衣裳,顶着一头林暮亲手给他剪的狗啃头发,只叫人觉得瑕不掩瑜。

  现在帅得更成熟,虽然表情淡淡的,在外人看起来有些冷,可林暮知道对面这个人内心其实很温柔。

  他的那些冷漠和攻击性只是自保的手段,如同自然界中生长出锐刺的植物与动物一样。

  “林暮?林暮?”

  对面连续喊了好几声,林暮才回过神,发觉自己看人看呆了,故作正经地咳了两声。

  “怎么了?”

  “在做什么?看不见你人。”

  “啊,”林暮呆呆道,把摄像头对准在自己刘海上,“这呢。”

  “叫你没反应。”陈淮说。

  “想事情呢。”林暮把手机支在床头柜上,粗糙地擦头发,陈淮那边一时间没了动静。

  跟林暮偷看要藏着掖着不一样,对面那眼神光明正大,垂着头,眼睛就没从屏幕上离开过,虽然屏幕上只能看到一半身子。

  林暮忘了穿长袖,只套个跨栏背心,露在外面的胳膊上印记很多,刚洗完澡手表也没带,抬手间手腕上的疤藏不住,若隐若现也看得明显。

  这边看不到陈淮那头手指虚虚浮在屏幕上,像是想要触摸,最终还是收回去,指甲用力抠在掌心。

  糙惯了的人没有吹头发的习惯,不滴水就行,把手机抄起来,可算让自己的脸出了个镜。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旅馆,与外界唯一的连接是手机里的这个人,林暮心里一阵说不清的情绪又升上来了。

  是好的,混着想念的。

  “陈淮,我要睡了。”林暮靠在床头,被子盖着腿,打开浏览器搜了什么东西。

  陈淮没回应,林暮问他:“你明天回来赶得及吗?我看西城好像没有机场,这边信号不好,进了山肯定更差,到时候不一定能联系上。要不你还是直接回家吧。”

  想了想,补充道:“就是春花胡同的家。柜子里的袋子装着被褥,洗干净的。锅和碗在床上的纸箱里,别的东西也没带走,你翻翻,啥都能找到。”

  “嗯。”陈淮淡淡道,“明天回去赶不上再说,困就睡。”

  视频里林暮眼睛都有点发直了,没休息好困倦的样子,他很少出远门,还不知道自己这种换个地方睡不好觉的毛病叫认床。

  “行,那你也早点……哦,你那是白天,那你没事也休息一会。”说完林暮打了个呵欠。

  “嗯。”

  听到回应林暮往下一滑,躺枕头上,侧身枕着胳膊,另一只手拿着手机,看了几秒闭上眼睛,悄声道:“我睡了。”

  “好。”

  隔几秒,林暮睁开眼睛看一下,发觉视频还没挂,就再合上眼。

  这么重复几次,睁眼的间隔越来越长,最后手机倒在枕头上,林暮的镜头框变成漆黑一片。

  只有微弱的电流音源源不断从扬声器中传出来。

  过了很久,有人小声叫了句“陈淮”。

  梦呓没有落空,不一会,便有人声音很轻的回应。

  睡梦中的人皱起的眉头舒展,往枕头里埋得更深,呼吸绵长而放松。

  伴随着低电量提示音弹窗一并出现的,是十几条未接电话,与三十几条微信消息,有人找他找疯了。

  又过了一会,陈淮突然正常音量叫他的名字,带着几分紧张,林暮挣扎着想醒,可没等真的醒过来,空气忽然安静,手机自动关机,视频也断了。

  林暮怕时间上来不及,要别人等他,在约定日的前一天抵达西城下级市区,自己找了个优惠的酒店,一次性订两天还能优惠一些。

  刘记者下午见面问他要不要跟工作人员住一起,栏目组可以报销,但林暮已经交过钱了,没办法退,他不想额外浪费,只好婉拒。

  两个酒店距离不远也不近,等刘记者一行人赶到,已是凌晨三点多。

  被敲门声惊醒的林暮怔愣,爬起来看眼手机,才发觉已经打不开了,先插上充电线,套上衬衫,才去开门,回头看一眼时间,三点十九。

  “刘记者?”林暮揉揉眼睛,“你怎么来了?”

  “出事了!”

  刘记者声音着急,她身后还跟着别人,林暮把几个人带进房间。

  房间内座机电话在他们进来坐稳后骤然响起,饶是一间房内有好几个人,也都被这深夜中意外出现的声音惊道,林暮走去床边,手刚碰上话筒——

  “先别接!”刘记者话说晚了,话筒已经提起了一点。

  “怎么了?”眼看着话筒被刘记者按回去,林暮一脸状况外,但看对面几个人严肃的表情也知道不是小事,“发生什么事了吗?”

  那边没等说话,座机马上又叮铃铃地响起来,刘记者直接点击挂断,把听筒打开放到一边人为制造占线。

  她神情严肃:“林老师,您是不是有个曾用名叫林小一?”

  林暮听到这问题难免意外,他与对方联系时并没有透露自己以前的身份信息,只给了自己现在的名字资料,当然,如果对方有心去查,也不难。

  “嗯。”林暮有了猜想,“出事与我有关?”

  “是。”刘记者说,“十二点整,微博突然有人匿名爆料了你的身份信息,并且附带你儿时的新闻报道,包括很多过去上学时发生的事,我们第一时间联系你,电话一直打不通。请问,爆料中的情况是否属实?”

  林暮抿了抿嘴,从答应见面开始产生的不安在这一刻终于落到实处,反倒像是松了一口气。

  “抱歉,一直在跟朋友通话,手机没电了。”林暮坐在沙发对面的床边,“情况属实,我小时候确实被记者,采访过。”

  想也知道爆料的会是哪些内容,类似的情况林暮上学时便经历过不止一次,每次挖出来的都是相同的事。

  一条条采访问题,怎么问的,怎么答的,林暮烂熟于心。

  林暮缓了缓,道:“但我想其中可能有些误会,对于当年的采访内容,实际情况有很大的出入。”

  “什么出入?”刘记者问,“我看到采访人是钱锐立,你对这名记者还有印象吗?”

  “……”忽然听到这个数十年无人提起的,藏在记忆深处的名字,林暮愣了一下,怔怔地说,“有。”

  两手不自觉抓紧身下床单,他回忆着,放空般呢喃道:“是很深刻的印象。”

  空气静了一瞬,刘记者若有所思,她身旁的两个人交头接耳说些什么。

  半晌后,刘记者长出一口气,说:“他是我同组的另一名记者,具体情况,我想我已经猜到了。”

  她拿出录音笔,搁在茶几上。

  林暮被东西与玻璃面相触的声音吸引视线,他顺着那只手,看到刘记者,对方目光如炬。

  “如果林老师不介意,愿意说说当年钱锐立对您进行采访的细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