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以为最难以启齿的,等真的说出来时,似乎又算不得什么。

  不过是被记者找到时,盯着其他小朋友手里的棒棒糖,看直了眼睛。

  不过是被记者带去了路边又小又拥挤的小超市,在收银处选择了一支包装最好看的攥在手里。

  不过是为了手里的棒棒糖,把从小到大身上发生过的所有事,对面前看起来高大的男人全盘托出,最后按照对方挑挑拣拣提炼出来的,最有话题争议的部分进行回答。

  在接受采访后长达一年多的时间里,林暮都把印象中的钱叔叔当做拯救他妈妈的英雄,因为他对十二岁的林小一说:“只有我才能帮助你的妈妈。”

  很简单的一句话,可那是林小一首次面对伪装的善意,这对当时刚走近现实社会的小孩儿来说太难得了。

  只是这样,林小一便将他归结到好人栏里。

  他带着“好人”钱叔叔去了妈妈工作的地方——路边小饭店的后厨。

  红色地砖缝隙中塞满黑色油垢,当时林晓依正在洗碗,巨大的红色塑料盆里漂浮着厚腻的黄色油花,鼻腔中都是食物发酵的味道,白瘦的手臂在脏水中起伏。

  林小一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跟妈妈介绍身后的人,但却清楚地记得,自己把手里感觉来之不易的,非常珍贵的糖果递了出去。

  他问过钱叔叔,这个叫棒棒糖的东西好不好吃,对方说是吃了会让人心情变好的东西。

  记忆零碎,身后男人自我介绍说了些什么,林晓依露出错愕的神情,之后两个人走出去,画面最终定格在那支没有送出去的,掉落在污水盆中慢慢沉底的棒棒糖上。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林晓依精神恍惚,脾气变得越来越差,他们走在路上逐渐开始受到他人的指指点点。

  有说林晓依可怜的,好好一个漂亮女人竟然像畜生一样被关了十几年,要是在镇里,怎么也能嫁个好男人。

  有说林小一可恨的,一家子坏东西弄出来个小恶魔,现在还要跟出来吸妈妈的血,他们用最恶毒的话诅咒小孩早点去死,不要拖累可怜的女人开始新生活。

  林暮现在想想,林晓依听到的那些可怜话,也没比恶毒诅咒的好到哪里去。

  断章取义在个别时刻是比谎言更可怕的杀人利器,根本原因在于它无从验证。

  他们的生活并没有因为那则报道变得更好,反而变得一团糟,林晓依做服务员,有时候会值夜班,林小一会坐在饭店吧台前面第一个桌子那里乖乖等着。

  有客人认出他们,小声聊了好久这个事,后面喝多直接骂他是小比崽子,小王八羔子,让他过去。

  林小一起先不动,对面一群人失了面子骂骂咧咧要找老板。

  妈妈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林小一不能让她再因为自己失业,偷瞄一眼去后厨端菜的妈妈,踟蹰地走过去,被灌了一整杯白酒。

  他们说要替他妈妈出出气。

  林晓依掀开帘子看到,把端来一锅热菜直接扣到饭桌上,后面场景混乱,林小一脑子晕乎乎的,听到有人骂什么货、什么狗,听到老板的尖叫,妈妈的大喊,再醒过来是在逼厌的群租房里,妈妈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哭泣,月光照亮她肿起的脸。

  林暮每每回想起那时的画面,都觉着妈妈是爱自己的,同时又为自己不合时宜的窃喜感到自责,如果没有馋那根棒棒糖就好了,没有带着钱叔叔去找妈妈就好了,没有……自己,就好了。

  随着年纪的增加,林暮开始明白是与非,明白林晓依的痛楚,明白那一通欺骗,也明白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惊觉自己不止害了妈妈,似乎还有村里其他无辜的人,以及去世的奶奶。

  印象中奶奶对他说过:“你妈妈还年轻,还有机会。”

  小时候林暮不懂,曾一度误解,以为她说的有机会,是林晓依还有机会再多要一些孩子。

  可前段时间听了村长的话,他仔细想想,小时候奶奶带着他爬山、认路,教他如何在树林中做标记,很多很多次告诉他,要永远保护自己的妈妈,不能放弃她,这些会是巧合吗?

  钱锐立在那之后未曾出现于他们母子的生活中,再一次听见那人的名字,是在高三,王媛问他,要不要考虑再次接受采访,为自己正名。

  可他最在乎的人都已经死了。

  今天,在这里,又有人问他,要不要为自己正名。

  手机消息不停,林暮拿起来,对刘记者说:“我回个电话。”

  碍于洗手间隔音不好,林暮在接通后,没叫对方的名字,低声了问了句:“怎么了?”

  与他同时出声的是对面问的:“醒了?”

  “嗯。”林暮的声音低低的,回荡在洗手间里,陈淮没说话,林暮沉默一会,笑说:“我今天可能进不了山了。”

  陈淮没问为什么,只说:“很想去?”

  想去又能怎么样呢,他的账号可能都要受牵连了,林暮答非所问:“我以为我能多帮助一些人的。”

  对面呼吸加重几分,无奈地说:“我知道了。”

  林暮愣了愣,问:“你知道什么了?”

  “什么都知道。”陈淮说,“房间里有别人吗?”

  “……有。”

  “那你先去忙,明天说。”

  挂断电话,林暮对着镜子检查了一下,衣服上没扣子,身上也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撇了撇嘴,小声嘀咕:“不是又弄了什么奇怪的监听吧……”

  略微沉重的心情因为一通电话缓解好多,他洗了把脸,走出去。

  几个人已经站起来,都在等他出来,刘记者说:“大概情况我已经了解,但是网上声音太大,拍摄计划不得不暂时延后。”

  “明白。”林暮说,“还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刘记者摇摇头:“别多想。”

  随后录音笔交到林暮手里:“我能听出来有些地方你的欲言又止……对于同台钱记者的事,我与我的同伴皆为与他共事感到蒙羞,他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你有自己的顾虑,我能理解,舆论是把双刃剑,要不要公开解释,或者怎么解释,决定权都在你。”

  “早点休息。”她说。

  冰凉的金属贴在掌心,林暮沉默地点了点头,在将他们送出门后,郑重地道了句“谢谢。”

  他接电话之前给刘记者的回复是“我考虑一下。”但心里的想法其实已经决定好了——答案是不想。

  没有什么解释是天衣无缝的,被无数张眼睛盯着,一个字一句话,都能发酵出若干不同的意思。何况涉及林晓依过去的事有保密协议跟着,林暮不能讲太多。

  你不可能把自己的心剖开给误会你的人看,当人们已经先入为主,一切解释都有可能被认为是狡辩。

  上次热搜林暮看得明白,只要丢给人们一个罪名,哪怕没有证据,狂欢者们也能自圆其说,颅内高|潮。

  羊淮村刚刚通路,里面的村民也会受到牵连吧。

  村里有很多女人已经深陷泥沼,脱不开身,像李小敏的妈妈,自己的奶奶,像其他无数山中眼界有限的女性。

  林暮理解的越多,越宽容,越觉得他们可悲。

  那些思想狭隘,把自己当做附属品的女人,说到底,不过是封建历史遗留的见证。

  她们被老一辈固有的思想洗涤,固地自封,从根本上就无法意识到问题在哪。

  林暮没办法以高高在上的,岸上人的优越感去俯视批判她们,也不愿用舆论的方式去攻击她们,这些行为不过是在那些本就可怜的人身上又加多一层伤害。

  她们只能依靠自己去看,去理解,依靠自己去觉醒。

  就像自己一样,因为林晓依,走出来,见到更多。

  埋下星星之火,到底能不能燎原,都要看各自的造化。

  林暮的星星之火是妈妈,他埋下的火种是羊淮山的孩子,以及未来拥有无限可能的其他千千万万的孩子们。

  所以这个账号,一定不能因为自己的事,受到影响,林暮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时想不到很好的解决办法。

  他不知道陈淮在哪个时区,那边是几点,忍了一会没忍住,拨通号码。

  提示对方已关机。

  林暮迟钝地反应过来陈淮先前说过自己的行程,差不多就是这个时间。

  抱着忐忑的心情,晚上第一次打开手机登录平台账号,广场是让林暮意料不到的一片平和。

  可能是凌晨四点多,人们都睡着了的缘故。

  他尝试搜索“林小一”,“林晓依”,“羊淮山”等关键字,无一例外看到“无搜索结果”这几个字。

  难道刚刚的一切都是错觉?

  可录音笔还放在枕边,林暮百思不得其解,他点开来自陈淮的,拥有十几条未读消息的聊天窗口。

  通话时长三位数。

  “睡了吗?”

  “林暮。”

  “醒了之后发生任何事都别怕。”

  “晚安。”

  一小时后。

  “醒了?”

  “醒了回消息。”

  “别怕。”

  “没事,有我。”

  “方便的时候回电话。”

  “别担心。”

  “上飞机了。”

  “忙完早睡,睡醒见。”

  林暮叹了口气,盯着最后一句话,平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刚刚看到那些话轮流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别怕,有我,明天见。

  “明天见吗……”林暮小声念着,那些乱糟糟的担心暂且被锁进角落,奇异地安定下来。

  ——会没事的,你不是自己一个人了。

  想着想着,林暮睡着了。

  原定五点半的闹钟响起,林暮想到进山行程被搁置,顺手关掉,又睡了一会。

  没等睡踏实,电话又来了,他迷糊着接起放在耳边。

  里面是陈淮起伏很重的呼吸,对方缓了一下,手机中的声音与门外的说话声重叠。

  “林暮,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