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病房外的走廊外偶尔传来走路的响动,检测仪依旧孜孜不倦地工作。

  单人间配备淋浴系统,林暮没回林宇那折腾,在这简单地冲了个澡。放在洗手台的书包里带了换洗的衣服,林暮擦擦手,拿出来,忽然看见叶澄先前交给他的那个绒布袋,被压在书包的最底层。

  那天林暮在叶澄离开后才打开袋子,里面是比巴掌略大的檀木盒子,散发出檀木特油的木质香味,按下卡扣,盖子会自动弹起,里面摆放的是一枚通体明亮的翠绿色翡翠手镯,通过一捆略粗的红线绑在盒子底托顶部。

  林暮难免联想起拍卖会上那件,可他记得前些天在别墅三楼,分明见到过竞拍当日在台上展示过的手镯外盒,除非——别墅里的盒子是空的。

  他小心碰了一下镯体便缩回手,谨慎地合上了盖子,自打参加过一次拍卖会,林暮再不懂也明白了,这种圆形的绿色石头首饰价格十分昂贵,依稀记得同场拍卖的,有几件花色相似的手镯,价格最低的一件起拍价是三百多万。

  今天下午跟陈雪姐聊太多,两个人心里都挺难受,她接个电话走得急,林暮忘记把这东西给她了。

  怎么说都是他们家的东西,没有一直放在自己身上道理,林暮把袋子往更里面塞了塞。想着明天一定要记得。

  他最多还能再呆个三到五天,家里那边还是得回去看一眼。有一对年轻夫妻,对小花很有眼缘,想要领养。院长几次接触下来,说他们看着像是脾气很温和的人,家里条件也好。小花不愿意离开姐姐妹妹,被叫到办公室后当场大发脾气,可那对夫妻非但没有生气,还很耐心地跟小花说她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对小花许诺,领养她后,也会定期带她回福利院看望朋友。

  结果小花还是不同意,那对夫妻很惋惜,离开前仍对院长表达了对于这个小机灵鬼的喜欢,又表示随时愿意等待小花改变选择。

  如果对方真的是很优秀的父母,林暮希望能开导小花,让她想清楚,有机会接触到更好的生活。

  洗过澡疲惫感减轻一些,林暮随手清理好洗手间卫生,开锁走出去。

  天彻底黑了,最后一片晚霞随着太阳彻底降落失去余晖,房间里变得影影绰绰。

  林暮走到床头,按下夜灯开关,柔色灯光照亮陈淮瘦削的脸庞,高挺的鼻翼旁落下一片阴影。

  他就这么静静看着,想不起上一次这么平静的观察陈淮的睡颜是在什么时候。

  应该是在那年春节前吧,那时陈淮不用早起出去工作,睡眠时间很短,一有风吹草动就会醒的毛病也有所好转。林暮偶尔比陈淮醒得早,就会趴在被窝里数陈淮的睫毛,看他鼻峰隆起的弧度。

  林暮收回视线,坐在床边凳子上,胳膊搭着柜子,侧头枕在臂弯里。

  “原来小淮是怕黑的。”陈雪下午那时说,“家庭医生把小淮脱臼的小腿复位的时候,小孩疼得鼻尖冒出冷汗,可没叫疼,只是伸手抓着母亲的裙子,说自己会听话,不要再关灯了。”

  林暮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没忍住,腾地站起身,一脸不敢相信地问陈雪:“所以她知道以后非但没有收敛,还变本加厉的给陈淮弄了那个小黑屋是吗?她怎么能那样去做…”

  “是。”陈雪看着昏睡中的弟弟,神情悲戚:“我也没想到母亲会变成这样,在我小时候的印象里,他们的感情很好,周末会带我去实验室玩,两个人紧紧靠在一起做实验,父亲会每日接母亲上下班,节日的时候会送母亲偷偷准备好的鲜花。可自从父亲那年去了羊淮山后,所有事情都变得不一样了,他们开始频繁地电话争吵,父亲很长一段时间不回家,母亲的情绪变得愈来愈极端。”

  “是因为我……我妈妈?”林暮想起母亲的日记,抿起嘴,猜测出一种可能,“您是因为这些才去羊淮山吗?您见过她。”

  陈雪有些意外,但并没有否认:“是,那年我刚大学毕业,想知道他们因为什么原因感情破裂,也想寻找能够让他们感情缓和的契机。正巧父亲提起要在羊淮山建设希望学校的计划,就瞒着母亲偷偷过去了。”

  “不过,你怎么知道我见过你妈妈呢?”陈雪说,“我记得那段时间你总是跑出去玩,每次我跟晓……跟你的妈妈见面,都是在你家里没人的时候。”

  林暮沉默了很久,没有回答前面的问题,一句一顿地说:“我那时候,在后山,遇见……陈淮了。”

  就是这样阴差阳错的,林暮不知道陈雪见过他的妈妈,陈雪不知道林暮见过自己的弟弟。

  “他受伤了,一直不说话,我不知道……不知道他是你弟弟,我以为只是个陌生人……他不能动,我把他安置在山洞,总跑出去是为了上山给他送吃的。”林暮想起山洞石头上的正字,像是跟小黑屋墙壁上的那些字重叠到了一起,让林暮心里一阵阵发紧。

  那时候的陈淮是不是跟在小黑屋里一样,感觉害怕?

  他不上山,就没办法给陈淮找柴生火,陈淮不能动,把剩下的那些枯枝用完,夜里就不再拥有光亮……

  林暮闭上眼睛,晦涩地喃喃道:“后来我把他,丢在山洞里了……”

  从回忆里回过神,陈淮还是安静地睡着,林暮起身靠近病床,指尖触摸到陈淮手臂上的伤疤,像被烫了一下,缩回胸前。

  半晌后,林暮又想摸摸陈淮的脸,却仿佛失去了勇气,手臂顿在半空,几秒后无力地垂下。

  “对不起。”林暮蹲在地上,俯趴在床边,将脸埋进胳膊里,很小的声音,一半藏在衣服下,听不太真切。“你会怪我吗?”

  他像在问陈淮,又像在问自己,问题吞没于沉默的空气里,得不到回应。

  ·

  “我外公去世了。”陈雪第二日来时,带着这样一个突然的消息,她看了眼弟弟,无言地叹气。

  “许雁婉一直没来就是在那边吗?”林暮没有什么情绪地问。

  “嗯。”陈雪说,“前几天就不行了,母亲她……一直守着。”

  林暮简直要忍不住冷笑,打从那天走廊擦肩而过,林暮就再也没见许雁婉来过,哪怕只是一次。

  “她难道现在还要怀疑陈淮不是她亲生儿子吗?”林暮忍不住语气带刺,“陈淮跟你和她长得那么像,只是站在一起就能看出来,再说她已经做过亲子鉴定了不是吗?为什么还要这么对陈淮?我不懂。”

  陈雪默然。

  “就因为陈淮被他父亲带走养了三年,又起了个带淮的名字,就要承受这一切吗?”林暮昨天听了陈雪说的那些简直要气的发笑。

  她说许雁婉原本对陈淮只是不喜欢,可自打陈淮举着一只死老鼠叫她妈妈,对陈淮的情绪便升级成了厌恶。

  小时候陈淮长得更像陈南平,许雁婉把人带出去炫耀一圈,背后总要被人指指点点,说这孩子来路不明,说她是个养别人儿子的蠢货,后来许雁婉忍不住去做了亲子鉴定,结果无疑是亲生的。

  这里面有多少成分是嫉妒林暮不清楚,但林暮真没办法理解这人的脑回路。

  陈雪说她外公年轻时出轨,吃了她外婆家的绝户,公然把小三带回家,将外婆气得重病不起,就这样一个烂人父亲,值得许雁婉放着自己儿子不管去没日没夜的守着?

  “不是这样的。”陈雪无力地摇摇头,“母亲只是不想许家的东西更名换姓,落到外人手里。”

  “老东西重男轻女,许雁鸿是个蠢货,扶不起来的刘阿斗,可他又不甘心把东西给一个家庭聚会当众辱骂过他的女儿。”

  “母亲其实很有能力,但这些年被小叔舅舅他们联手打压,能生存到现在,不容易。”陈雪看着也是迷茫,“我跟小淮当时被一起绑的,我被救出来了,小淮没有。猜测应该就是小叔做的,不然母亲不会在那之后突然把我送出国,又给我改了身份信息。”

  林暮想到什么,倏然抬头,瞳孔紧缩:“那你们这次车祸会不会也是……”

  “她让我不要管。”陈雪给陈淮擦了胳膊,心神不宁,“我现在甚至忍不住在怀疑,小时候母亲那样对小淮是不是……是不是为了营造小淮不是亲生孩子的假象……保护他?”

  “不。”林暮语气笃定,“保护有千万种方式,但绝不会任何有一种是这样,对想保护的对象进行百般折磨。”

  “小叔和小舅都失踪了,”陈雪放下手里的方巾,“我总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林暮拿起方巾,接着陈雪没做完的事情继续,他垂着头,手底下的肌肉已经出现轻微萎缩,忍不住放轻了动作,像在擦拭易碎的宝物。

  “陈雪姐,你要多注意安全。”林暮头也没抬地嘱咐,“还有陈淮,我看到门外有保镖,如果可以的话,请多加派一些人手。”

  山里的男人们有时候在长辈去世后,为了一间房,一头猪,就能打得你死我活头破血流,更不要提这么大的公司和这么多的资产。

  就怕有的人狗急跳墙,不择手段。

  “好。”陈雪说。

  嗡嗡,嗡嗡,嗡嗡。

  林暮手机在震动,拿起来看一眼,是院长那边的电话,林暮对陈雪示意过后,走去洗手间接听电话。

  院长日常平缓的声音此刻无比急切,一句一句接连不停朝地砸过来:“林暮,不好了!小敏的爸爸今天突然来院里闹,报了警说我们拐骗,现在要把小敏带走了!他呆着村里开的亲子证明,我拦不住!你最快什么时候回来?!”

  林暮脑子嗡的一下,李二柱为什么能找到小敏,他是怎么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