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近半个月,陈淮终于从ICU转出来了。

  林暮眼下透着乌青,缩在病房里侧的最角落,透过人群看向躺在病床上的人。

  陈淮尚未清醒,但已经脱离危险期。从转移到单人病房的第一天开始,一波又一波林暮没见过的人前赴后继地前来探视,哪怕病人还在昏迷无法进食,病房里仍旧堆满了水果营养品和鲜花。

  陈雪早上问过林暮,她说现在没事了,可以回去歇一歇,但林暮还想多看陈淮几眼,便摇摇头,没走。

  这帮人穿的光鲜亮丽,见到病房有林暮这么个气色不佳的年轻人也没当回事,只把他当护工。

  好几个人刚一进门,就很自然地把东西递给林暮,前两个人这么干,林暮不知道怎么回事,没反应过来,呆着不动,被人莫名其妙训了一顿。

  陈雪开口叫他们阿姨姑姑,林暮听见后便没吭声,尽职尽责地充当起护工角色。

  人多也好,比ICU里面只有一堆冰冷的仪器滴滴响要好,林暮进去过一次,感觉那里面像通往另一个世界,充斥着腐朽与死亡的味道。

  透过人与人的缝隙里林暮能看见陈淮露出来的手,原本看起来宽大有力,现在瘦了一圈,骨头凸起明显,快跟自己得差不多了。

  陈雪姐一直在床边守着,表情防备,不让人靠太近,早上跟她一起来的还有个高个子男人,陈雪说他是保镖,助理小王也在。

  等人走得差不多,她看起来松了一口气,直到最后一个亲戚离开,关上门,把挡在林暮前面的花和保健品挪挪地方,走到人跟前。

  发现人胸前抱着书包,倚在墙上打起了盹。

  “小一?”陈雪拍拍林暮肩膀,“不想回家躺沙发上睡会吧。”

  林暮这才反应过来,激灵一下站直:“怎么,出什么事了?”

  “没事。”陈雪把他书包放下来,林暮想到里面的东西,顿了一下,纠结过后松开手。

  “你去沙发上睡一会,我在这看着呢,放心。”陈雪说。

  林暮缓缓摇摇头,倦意让他头脑不大清醒,越过陈雪,直接冲着床边去了。

  他没忍住,伸手轻轻碰了碰自己刚刚一直在看的那只手,因为一直挂着药水,陈淮体温要比平时要低一些,不过跟林暮冰凉的指尖比起来,还要高一点。所以林暮能感受到的温度是暖和的,陈淮另一只手包着纱布,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样。

  脉搏血氧仪还夹在手指上,尚且完好的这只手背因为扎了太多针,密密麻麻全是针孔,青一块紫一块,衬得冻疮疤更吓人了。

  林暮只敢抓住他尾指跟无名指,捏一捏就当牵了手。

  “不知道多久能醒。”陈雪走过来坐在床边,语气里是掩盖不住的心疼,“见面还没在一起呆过几天,没想到刚回国就……”

  能不能醒过来,要看患者的意志力——医生是这么说的。

  陈淮头部受过伤,不止一次,寻常人没几个身体素质这么强的,这次能撑过来已经算是奇迹,醒过来以后会不会瘫痪,有没有可能变傻,都是未知数。

  来的人都止不住惋惜,说这孩子要真变成植物人或是傻了,那可都是陈家的损失,几十个人里面不知道有多少是靠着陈淮回来过才上了好日子。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好的时候是家族,讲亲情,早些年公司濒临破产,还不是树倒猴孙散。

  除了这些花和水果是真的,看得见摸得着,其余什么关心探望,全是虚与委蛇。

  林暮倒觉得怎么样都好,醒不过来也好,变成傻子也好,当然,恢复正常那就更好。

  不管陈淮变成什么样,林暮都能接受,陈淮于家人是靠山,于他不是。假使有一天,陈淮对他们来说没用了,变成累赘,林暮也要把陈淮带回家的。

  睡着就容不得陈淮拒绝了,只能被林暮带回去,安置在小屋里,什么都要靠林暮,反正林暮又不是没照顾过。

  想着想着,捏到清晰的指骨,眼眶又开始发热,那也不好,太瘦了,还是醒过来吧。

  “努力醒过来吧,陈淮。”林暮弯腰小声对他说。

  陈雪眼睛也是肿肿的,哭了太多次,她仰起头,把眼泪憋回去,说:“没想到小淮在国内过得是这种日子,早知道说什么也不走了。”

  林暮抽了纸递给陈雪,他也不知道能安慰人什么,在脑子里搜刮好半天,突然蹦出来一句张希妍给他说过的话。

  于是嗓音哑哑,很别扭地说:“眼睛会哭坏的,哭坏就不漂亮了,陈老……不要难过了。”

  他现在有点不知道该叫陈雪什么,是老师还是姐姐?看了妈妈的日记后还叫陈老师感觉怪怪的,叫姐姐……也不合适。

  陈雪愣了愣,忽然被这一句哄人的话逗笑了,林暮怎么都不像会说这话的人。

  “老师丢人了。”陈雪擦擦眼泪,情绪缓和许多,调侃林暮道:“小一真是长大了,都会哄人了,原来才那么大点,连话都不敢跟我说。”

  林暮哪应对过这个,很老实地解释:“是我一个朋友……”说一半看到陈雪的表情,反应过来对方就是想逗逗他,便闭嘴了。

  “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陈雪搬来个凳子给林暮坐。

  林暮坐下,想了想,从九岁开始,得有十七年了。

  对方语气平常:“我记着那年,刚从羊淮山出去,准备去找父亲的路上,被一伙人绑了。当时眼睛被蒙着,兜兜转转几个地方,根本不知对方是谁,最后见到人的时候,是父亲和母亲,他们一块把我带出来的。”

  “那时候他们关系还没有缓和,谁都不跟谁说话,表情也很差,我想问些什么都无从下手,到家才知道,弟弟已经失踪很久了。”

  陈雪眼神放空回忆着:“他们因为这个事情争吵,母亲怨父亲,父亲一直沉默,但我知道弟弟真正走丢的原因在我。”

  “我是离家出走,偷偷去北城的,走之前我有告诉小淮我的目的地,他当时被母亲管得严,关在……”陈雪蹙眉,露出像是痛苦的表情,“关在禁闭室……那是一个,专门给小淮准备的……小黑屋,钥匙锁在保险柜,我没办法带他一起。”

  林暮心跳慢了一下,很轻地说:“我知道。”

  陈雪没懂。

  “小黑屋。我知道那个屋子,在半山别墅,花园角落的那个,对吗?”林暮看着陈雪惊讶的表情,不解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那样对陈淮,如果时间是在十几年前,那陈淮也只是个十岁左右的孩子。

  陈雪哑然,半张着嘴闪躲林暮的目光,组织好一会语言,才说:“他太聪明了。”

  林暮不满这个回答,皱眉看着陈雪,只见她缓了口气,神情复杂地说:“母亲对他要求很高,可能是恨屋及乌,在他被父亲送回家后,母亲有很长一段时间里,对小淮……是很冷漠的,她也不允许我跟小淮太亲近。”

  “他也不是个亲人的小孩,放在房间里就乖乖的呆着,不乱跑也不乱动东西,给书就默默地看,给食物就安静地吃,回家的前两年,我没听他出过声,大多时候他会待在父亲的书房里,看很多的书。”

  “我比他大十二岁,他刚回来的时候,我也才读小学,趁母亲不在家,我会给他偷偷送去小时候看过的儿童绘本,他会眨着漆黑的眼睛,不知所措地看我,小心地笑。过两年,我读初中,他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

  在陈雪的叙述中,陈淮五岁便能看懂她的作业,许雁婉请来的家庭教师换了好几个,都说“教不了,换一个厉害的老师吧,小少爷智商很高,学习能力很强。”当时他们并没有对陈淮超出常人的能力有什么认知,只知道他比寻常小孩聪明一些。

  待陈雪初中毕业,上了高中,陈淮七岁,却已经能看懂姐姐的高中数学书。

  后来两个人竟然能共用一个教师,很快,不过一年时间,高中的课程已经难不倒陈淮。

  许雁婉像发现了宝图的寻宝者,近乎所有的注意力全部转移到这个小儿子身上,她不断探索陈淮的上限,为陈淮请来数十位教师,从文化,体能,特长各个方面培养陈淮的能力。

  陈淮什么都学得很好,唯独性格太过孤僻,许雁婉带他出去交际,他谁都不理。

  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沉默被当做无声的反抗,许雁婉刚开始会把陈淮锁在卧室,可无论关上多久,陈淮都不会认错,甚至对她歇斯底里的情绪毫无波动。

  可这怎么能怪陈淮呢?

  “他与人相处太少了。”陈雪说,“刚回来的时候也是有情绪的小孩,会哭会笑,后来慢慢就消失了,变得像个小机器。”

  “有一次他被关在房间,刚好那天外公突发脑溢血,外面天气不好,管家开车送我与母亲出门,那晚别墅电线短路,停了电。我们第二天下午才回去,他平时没有课程的时候很少出房间,阿姨以为他跟我们一起走了便也没管。”

  陈雪声音颤抖:“等我们回去的时候,打开房门,没见到人,找遍了整栋别墅,最后在花园角落找到他……他浑身上下很脏,沾着雨后的泥土,趴在地上,小腿关节不正常扭曲,手里抓着一只很大的死老鼠……”

  林暮攥紧床单,心拧在一起。

  “他当时趴在那里,举着手里的老鼠,对着母亲笑,叫了他自回家以后的……第一声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