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凭什么相信你。”林暮看见许雁婉盯着自己手上的东西,露出缅怀的表情,或许还夹杂着一些茫然。

  潮湿的衣服贴在身上,不断汲取他的热量,林暮将手背到身后,猜测自己这种吃不完打包的行为在对方看来可能难以理解。

  果然,许雁婉很快将视线转走,看着自己的指甲,嫌弃又怨恨地说:“穷人真的非常令人讨厌。”

  “他们无知,贪婪,自尊心强,善于伪装,总是喜欢将自身的无能归结于他人。”

  身为穷人的林暮内心并没有想要辩解的欲望。

  面前的女人精致美丽,长裙之外的皮肤光洁白皙,脸上毫无岁月磋磨的痕迹。手上指甲装饰华丽繁复,不见山里女人惯有的茧疮,眼神中也没有了无生气的麻木。

  她是生长在温室中,被施予肥沃养料精心栽培的花朵。

  她的世界没有贫穷带来的痛与苦,不曾因为饿着肚子为五斗米折腰,亦不曾对着高额的医药费绝望无力。

  悬殊过大,无法互相理解,这是很正常的事,妄想对方共情才是天真。

  “我有什么必要骗你?”许雁婉迟迟没有收到预想中回应,便就林暮之前的话提出疑问。

  林暮的眼神落在落地窗外的绿植上,语气淡淡:“我还是选择相信我的母亲。”

  想了想,他看向许雁婉,语气尊敬地说:“就算退一万步来讲,真如您所说,那件衣服本该属于您,但那也只是本该。这么说可能有些冒犯,不过,它毕竟没有送出去,不是吗?”

  陈雁婉的表情变得难看。

  林暮没有理会,继续发表自己的想法:“我想您并没有,亲眼,见到过我的母亲对您的丈夫做出任何实质性的过界行为,对吗?那么,我是不是理解为,您只是在没有根据地进行妄自的臆想或者揣测?”

  “您不用为此感到气愤,”林暮回想起对方的姓名,尊称她一声许女士,“我与我的母亲朝夕相处许多年,愿意相信自己对她的判断,那么您呢?您是否相信过自己的丈夫。”

  抛开所有外在因素导致的情绪异常,林暮把自己摘出来,冷静地想一想,对于这一系列的事,似乎有了初步的猜想。

  通过方才的几段对话其实不难发现,许雁婉对陈淮提到过他的外公不忠,这代表许雁婉的父亲或许有过……不,不是或许,是一定有过婚内的不忠行为。陈淮曾在小屋窗外说过他的舅舅是私生子,更加佐证了林暮的猜想。

  许雁婉是一个十分自我的人,她高傲自负,喜欢先入为主地给人扣帽子,从一次次她与林暮之间的对话就能看得出来。

  那么她会因为潜意识的认知产生偏见就不稀奇,林暮因为自己的病,查询过一些心理方面的知识,可以理解她的这种心态。

  当人们产生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时,会过度敏感,习惯性地产生记忆闪回,甚至主动寻找与记忆中那些创伤相似的经历与情感。

  不严谨地换句话说就是在暴力中长大的人会下意识追求暴力的环境,在痛苦中生存太久的人会为自己套上永远离不开痛苦的枷锁,只有在与创伤相似的场景中,才会让千疮百孔的意识感受到习惯性的安全感。

  林暮自己也是这样的,经历过太多次被讨厌被抛弃,于是觉得永远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伴自己,哪怕是在陈淮最粘他的那段时间,也会无时无刻地认为陈淮会消失。

  对方的沉默代表一切,林暮忽然想到,对方明知道自己与母亲生活在北城,甚至有可能一直接受着他丈夫的资助,但却并没有真正的对他们进行过刁难。

  这个女人的形象在林暮这似乎更立体了一些,也许是高傲,也许是不屑,无论是哪一种,林暮都为此感到庆幸。

  他不可能直接把母亲的日记给许雁婉看,但他可以换个角度提醒。许雁婉并不是一个愚蠢的人,她很聪明,甚至于说话总是一阵见血,直击痛处,只是思想太过偏激。

  “陈淮曾经跟我提到过,陈老师拥有每年进行偏远地区义务支教的习惯,他不止是我母亲的老师,更是陈淮的父亲,您的丈夫,以我对他浅显的了解,其实更愿意相信他是一个正直且优秀的人。”

  林暮的嗓音冷淡却有力量:“而我同样作为一个老师,大言不惭的以己度人,在面对一个衣不遮体的女学生时,给爱人的生日礼物与对方的尊严相比,不值一提。”

  手中的袋子被捏紧,发出细微声响:“当然这一切假设的前提是,我清楚地明白,生活在羊淮山中的女孩与女人们的处境是什么样,她们中的很多人出生便没有了自我,甚至一生当中能拥有一件属于自己的衣服都是奢望。”

  “我的母亲在离开羊淮山之前,就是这些人其中的一员,只是她恰好遇见了陈老师,恰好陈老师的手里有一件,本该要送给自己爱人的衣服。”讲到这里,林暮突然一怔。

  他模糊地想起自己八岁时,陈雪老师为他披上的那件外套,有些时候,衣服不仅仅只是一件衣服,是稀罕的关心,也是难得的被尊重。

  对于他们这样贫瘠的人来说,因为别人给过自己一件衣服,便产生爱慕与感情,实在是太容易不过的事了。

  拥有一整面墙的衣柜的人是没办法理解这种感受的。

  “当然,我没办法改变您的想法,怎么想是您的事。”林暮微微欠身,以作告别。

  “死人的事没有过多讨论的意义,林暮,我奉劝你一句,离陈淮远一点。”许雁婉的声音中含着些许疲倦,“你这样的,陈淮玩你一百个。”

  林暮:。

  原来豪门大小姐的嘴也能说出这么接地气的话,话题转变太快,林暮有些转不过弯。

  许雁婉意味不明地说:“你以为陈淮些年不知道你的存在吗?他打小就不是个正常人,别人十年学会的东西,他只要几个月,想知道的事,更没人能瞒得住,不查也不找,不是做不到,而是因为你,没有被查和找的价值。”

  宛如对牛弹琴,林暮驴唇不对马嘴地反驳:“你不应该这么说自己的孩子。”

  许雁婉笑笑:“我的孩子?”她眼神放空,似在回忆,低声喃喃道:“或许吧。”

  大抵是因为身边没有任何能讨论陈淮的人,抑或是第一次见有人为陈淮说话,许雁婉觉得有趣,没忍住多说了两句:“你觉得自己了解陈淮吗?”

  林暮抿了抿嘴,没出声。

  “三岁起挨打不哭,甚至连疼的表情都没有,见到尸体不为所动,哪怕被他小叔丢去地下搏斗,又打了抑制神经元正常活动的药,还能从那种地方逃出来跟家里保镖斗智斗勇躲猫猫,你觉得会他会是个老老实实待在你身边装乖的傻子?”

  言外之意大概是傻的时候都能骗得你团团转,更不要提现在变聪明之后。

  “不要太天真了,穷小子,他这辈子,不可能对任何人产生感情。”

  “哦。”林暮没什么态度,倒是反问她:“你怎么能确定陈淮没查也没找过我?”

  许雁婉神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

  “你派人跟踪我?”林暮问。

  对方不置可否。

  “陈淮手里那些照片也是你拍的。”林暮肯定地说。

  “你看过了?”许雁婉有些意外,随后观察林暮动摇的神情,讥讽道:“你该不会以为那些是陈淮找人拍的吧?”

  被戳破心思的林暮有一瞬间感到难堪。

  “当儿子的忽然想查什么人,做母亲的怎么有不配合的道理?你该思考的是陈淮为什么会突然对你感兴趣,不过想了也没用,早晚会知道的,拭目以待就好。”许雁婉又说,“他已经有未婚妻了,应该不用我再提醒你一次吧。”

  林暮没忍住,有些多嘴地问了一句:“对方知道陈淮的情况吗?”

  比如精神状况,或是他的过往经历,这对以后会结婚的两个人是至关重要的事,他们理应互相了解。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林暮认可地点点头,嗯了一声。

  “但还是希望你能对你的孩子好一些,偏见并不能为你带来什么好处。”临走之前林暮这样说。

  在通往大门的路上,林暮回想刚刚许雁婉说过的话,困惑好久的问题终于找到了答案,原来陈淮身上大大小小的那么多伤,是在地下搏斗中弄的。

  被小叔么……

  他母亲,舅舅,再加上一个他小叔,截至目前为止,林暮见过的,听过的每一个陈淮的家人,都对他抱有很强的敌意,甚至于可能都伤害过他。

  这简直太荒谬了。

  让陈淮回家究竟是对是错,林暮有些不确定了。

  想着想着,经过院门口,花坛边上,林暮见到了陈淮的背影,与他对面那个穿着一身明艳连衣裙的女生。

  很好看的一个女生,像明星,跟陈淮很搭。

  对方看到林暮,笑得很爽快,对他招了招手,又很激动地去拍陈淮的肩膀,示意陈淮朝身后看。

  没等陈淮转身,林暮连忙调转方向,抱着早餐袋,向大门快速跑起来,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些什么。

  “林暮!”陈淮在喊他。

  他几乎用尽全身力气,但却也只是跑了一百来米而已,就被人攥着胳膊拉住了。

  “你去哪?”陈淮就没自己那么喘,“不是叫你在楼上睡一会吗?许雁婉上不去的,我重新调整了整栋房子的防护系统,不用怕。”

  林暮看着陈淮的眼睛,努力调整呼吸,最终还是忍不住闪躲,侧目去看旁边的灌木。

  低声说:“我要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