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的东西没搬干净,应该说几乎没动什么,林暮在卧室里的洗手间,站在洗手池边,镜子里面那人眼睛红肿,原本就窄小的双眼皮都哭没了。

  待情绪退却,心情是很平和的,林暮甚至可以平静地审判刚刚的自己,莫名其妙,心口不一,优柔寡断,这是他对自己的评价。

  很丢人。

  可情绪上头的时候就是很难控制自己。

  十九岁那年,林暮收到一纸双相情感障碍的诊断书。坏情绪总是来得突然,一个梦,一句话,一个相似的场景,都会让本该平稳的心情沉下去。

  进入到那个状态的他没办法做任何事,只能像一滩烂泥,了无生气地瘫坐在某个地方,不断回顾自己人生中犯过的那些错。

  理智是在的,那时的林暮会清楚地明白,自己正处于非正常的状态,用医生的话来讲叫做抑郁期。他一边沉湎于过去的痛苦,一边清醒地批判无法从情绪中挣脱开的自己,两种情绪互相拉扯。

  这种对自己的审视,会加重林暮的痛苦,让他陷入无限自责的死循环。

  林暮非常珍惜自己的生命,所以他不会允许自己逃避,会强迫自己直面这种他无法解决坏情绪。

  他的心理医生曾夸奖他是一个很坚强的病人,因为郁期来临的时候,他不会放任自己沉沦太久,这是很好的自救方案。

  哪怕再痛苦,林暮也不会选择轻生,那样的事做一次就够了。

  陈淮对他来说重要吗?无疑是重要的,回答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犹豫。

  林暮这辈子不会再对第二个人产生那样的依赖与信任。

  可哪怕再重要,镜子里面的人已经不再是十九岁的林小一,不是那个失去重要的人就会一蹶不振的胆小鬼。

  他有属于自己的责任,也有一定要做的事。亦不会允许自己跟一个拥有未婚妻的男人纠缠不清,哪怕那个人是对他来说无比特殊的陈淮。

  或许在今天以前,他进退维谷,舍不得又放不下,但以后不可以。

  人生的主旋律不止有感情,很多时候百般放不下的执念解开只在一瞬间,那些痛苦也好,遗憾也好,甚至是无能为力与不甘心,都在先前的那番话中说尽了。

  他不只是说给陈淮听,同时也是讲给自己。

  林暮怨过吗?怨过的。比如看到那个纸箱里面的东西时,他在想陈淮明知道他的存在,为什么没有去找过他。

  林暮在春节将人送走,从此之后这样一个阖家欢乐的节日变成林暮人生中的另一个噩梦。

  他会在每一年热闹的除夕上午去超市采购两人份食材,买很多的肉,回到小屋准备火锅,摆满满整整一桌。春联与福字会雷打不动地准备好放在进门的鞋柜上等待有人粘贴,电热毯开一整天,门也开一整天,留下一道小缝,他就坐在床上,披着被子,或看手机群里同学们拜年聊天或盯着门口出神。

  直到午夜的鞭炮声接连不断响彻天际,再回归寂静,天色蒙蒙亮时,对空气说一声新年快乐,沉沉睡去。

  陈淮走后留给他的只有痛苦吗?林暮很认真的想过,也不是的。

  他人生中第一次被珍重,被在乎的感觉都是陈淮给的,还有被雨淋湿的零食月饼,甜甜的蛋糕,一次次懵懂的亲吻与拥抱。

  这些都是林暮人生中非常非常美好的东西。

  遗憾有吗?有的。惨痛的告别,没说出口的喜欢,不体面的重逢。但这些都不必再提,林暮曾以为陈淮不知道的,但原来不是,他说你喜欢的那个人已经死了,说过去就是过去了,这是他的回应。

  那所谓的遗憾,其实也该不存在了。

  人要向前看,他们都是。

  诚启与昭耀的这场斗争,如果陈淮有什么地方用得到林暮,他会竭尽所能去帮,就算还林团团这件事的人情。

  衣服落在地上,打开花洒,温水迎头浇下,流进眼睛里的是难耐的胀痛与滞涩。

  林暮合上眼睛,仿佛见到第一次跟他回家的陈淮,浴室里林暮将陈淮黑一块白一块脸拉到距离自己很近的位置,对方眼神专注炽热,别的什么都没有,只有自己。

  像是身体被抽空,失去站立的力气,林暮靠着墙壁蹲下,将脸埋入掌心,温水沿着指缝流出去。

  笃笃笃。

  “衣服放在门口了。”陈淮敲了敲门,“不要洗太久,出来之后吃点东西,吃的放在客厅餐桌上了。”

  林暮整个人在水幕的包裹中,没有听得很清楚。

  过了一会,没听见回应,外面那人又说:“吃完可以在三楼休息睡一会,我先下去了。”

  林暮蹲到腿麻,体温终于回暖一点,他扶着墙起身,见到壁龛上的瓶瓶罐罐。

  原来陈淮用的沐浴露是个外国品牌,包装也很有档次,不是小商品市场十几块钱他用了很多年的那种,林暮动作缓慢地拿过来看,心似乎空了一小块,随后放回去,释然地笑笑。

  他没拿外面的衣服,把染上血迹的衬衫放在洗手池里搓洗,用吹风机吹到半干直接套在身上,好在那天晚上出门时外面穿了件黑色外套,可以套在被水打湿后露出肤色的衬衫外面。

  出去后陈淮已经不在了,小米粥跟几样早点摆在桌面上,旁边还有他不翼而飞的旧手机。

  林暮不会跟食物过不去,他的胃也急需东西填满,慢吞吞地吃了很久,却没吃下去多少,他只得把吃剩的东西用袋子打包,拎在手里。

  或许梯控已经被拆掉了,也可能下楼不需要人脸识别,林暮按下一层的按键,电梯提示即将关门。

  他后知后觉地想,自己好像都没有仔细看过整个三楼是什么样子,也没看到太多陈淮生活过的痕迹。

  电梯门缓缓合上,林暮看着电梯内壁反射出来那个憔悴的自己,感觉看不看的已经不重要了。

  他需要去三十九楼拿上自己的东西,重新去医院外面的超市租个临时床,林团团应该要不了多久就能出院,回去的时候或许可以考虑买一张卧铺火车票,这样抱着孩子会比较方便。

  想好这些,电梯行驶到一楼,林暮刚走到客厅转角处,听见陈淮在与他母亲对话。

  出门一定要经过一楼客厅,林暮不想与两个人面对面碰上,便停下脚步,本想回到电梯旁避嫌,可他们对话的内容却让林暮僵在原地。

  “你清不清楚这样的操作对公司来说意味着什么?”许雁婉声音冰冷。

  “我很清楚。”陈淮又重复了一次先前说过的话,“但你不应该动他。”

  女人的声音出现松动,冷淡的声音变得尖锐刻薄:“不动他?难道等着你掏空诚启拉上全家给你陪葬?”

  “我辛苦培养你难道就是为了让你亲手毁掉公司?别忘了,诚启姓许不姓陈!”提到这里许雁婉有些激动,甚至口不择言地质问陈淮是不是疯了。

  下一刻林暮听见有什么东西砸到人身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而后稀里哗啦碎了一地,应该是客厅沙发边上那个白色花瓶。

  林暮几乎下意识想要冲出去,却生生止住。

  “我疯没疯你不是早都知道?”陈淮声音平静,“我以为你拿到诊断证明的那天,就已经足够明白了,我——”

  林暮想起陈淮放在床上的那份档案,他当时情绪太重,没有看,当下有些后悔。

  “陈淮!”女人厉声打断陈淮后半段话,深深呼吸,放轻了语气,像是普通的母亲担心自己的孩子会受伤一样:“你该清醒一点,他不个简单的人。”

  “无所谓。”陈淮这样回应。

  空气短暂地安静了一瞬,女人忍无可忍地拔高了声线道:“可他妈妈是个勾引有妇之夫的狐狸精!难道你就不好奇,陈南平为什么会突然死在北城吗?”

  “不好奇,跟我没关系。”

  女人愣了一下,像是笑了:“果然不该对你抱有太多期待吗?差点忘了。你从小,就是个没有感情的——”

  “怪物。”

  她特别强调的那两个字像是故意说给陈淮听,让林暮感觉十分刺耳,他真的想走到两个人面前为什么都不说陈淮怼回去,可他没有立场。

  陈淮的声音没什么起伏,淡淡道:“说完了吗?说完我先走了。”

  林暮以为陈淮要来这个方向找自己,条件反射后退两步,却没听见靠近的脚步声,犹豫着微微探头,却见陈淮向外走去。

  许雁婉面向陈淮的背影,冷声劝诫道:“陈淮,希望你不要像你的父亲和外公一样。不忠的人,终究没有什么好下场。”

  陈淮头也不回地离开。

  许雁婉还站在客厅,看着门口,没有想要离开的意思,对于一个绑架过自己,刚刚又口诛过自己母亲的人,林暮实在没有什么等待的耐心。

  他径直走出去,只当没见看这个人,越过许雁婉身侧,听她傲慢地说了声:“站住”。

  林暮脚步微顿,没停,大概本就心情差到了极点,又被林暮目中无人的态度惹火,许雁婉近乎咬牙切齿地说了句:“林小一,你跟你妈一样让人恶心。”

  林暮攥紧了手中的袋子,扭头直视她。

  “请你说话放尊重一点,”顿了顿,补充道:“尤其是对我的母亲。”

  “尊重?”女人不屑地笑,“好。那我们就来说说你,林小一。哦对,现在叫林暮了,当了老师是吧?上学时的资助用的舒心吗?”提起这个,女人像找到了底气,她漫不经心地将手提包扔在沙发上,坐下去。

  林暮手指为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转身面向许雁婉:“你什么意思?”

  “资助的钱是谁出的你不知道吗?”

  林暮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其实对方具体是谁,他也不清楚,因为对方都是直接跟学校对接的,包括生活费也是打到卡上,至于说他是被上面资助,其实都是传言,没有根据。

  但总归不会是你,林暮暗自腹诽。

  许雁婉见他真像不知道的样子,只觉好笑,“是陈南平啊~应该说你妈跟你从山里出来开始,吃的用的,都是陈南平给的。哦对,你可能不知道陈南平是谁,让我想想,应该怎么给你介绍呢?”

  女人托住下巴,故作思考:“陈淮的父亲,你的匿名赞助者,你妈妈林晓依的‘老师’?姑且说是老师吧。”

  “不可能!”林暮摇头,上前两步,盯着许雁婉挂起嘲讽笑意的嘴角道,“我们刚出来的时候,生活费是跟张春周借的,后来我母亲出去工作,已经还清了的!”

  “哦?是吗?没听说过,看来你妈勾搭过的男人不止一个呢。”女人食指敲打沙发边缘,有些心不在焉。

  “你胡说!”林暮气到浑身颤抖。

  他们刚出来的时候没有地方去,的确在张春周家住过一段时间,但那时候张叔几乎都住在外面,他说的单位有床,让他们安心在他家里住。

  张叔偶尔会回家吃饭,林暮那时候还没弄到学籍,一直在家,每次张叔回去都在场。张春周是委婉地问过林晓依有没有想要成家的意思,林晓依直接拒绝,并很快带着林暮搬了出去,找了一份做服务员的工作,工作大半年的积蓄全都还给张春周了,他敢肯定,妈妈跟张叔绝对没有任何下三滥的勾当。

  这个女人纯属是在恶意污蔑!

  林暮指骨攥得死紧,尽可能维持正常的语气:“你是陈淮的母亲,我尊重你,但我希望你能为自己说的每一句话负责,我母亲是什么样的人我自己清楚,不需要你在这里含血喷人!”

  女人脸色沉下去,“真以为你妈是什么好东西?未成年就开始衣衫不整的勾引老师,恬不知耻!”

  “够了。”林暮转身欲走,他的潜意识在抗拒听下去,心里是害怕的。

  作为一个局外人,他其实并不清楚林晓依与陈南平更具体的关系,只能从那本日记中窥探一二,他害怕听到其他的,与心理预期不符的东西。

  他希望已经离世林晓依,他苦命的母亲,这一辈子是清清白白的。

  “她有件宝贝衬衫是吗?”许雁婉一句话让林暮再次停在原地。

  她看着眼前清瘦少年的背影,见他攥起的指骨已经用力到泛白,红色塑料袋内是简陋打包的早餐,应该来自陈淮经常会去吃的那家,在山脚下的一个商铺,开了很多年,廉价,脏乱,与拎着他的人很搭。

  不懂这种东西有什么好吃的,陈南平跟她谈恋爱的时候带她去过一次,塑料凳子没擦干净,厚厚的油污脏了她最宝贝的那条白裙子。

  想到这,许雁婉忽然觉得因为已经死掉很久的人失态很没意思,为难一个一无所知的穷小子也很没意思,太多年了,不刻意去想的话,她已经快要想不起来了。

  但话没有说到一半停下的道理,于是她说:“那本该是属于我的生日礼物。”

  是陈南平为了哄她,亲手为她量制设计的二十九岁生日礼物。陈南平那年出国回来飞机刚落地,他们在电话里争吵,陈南平直接回了北城老家,短信告知她要进山支教,顺便考察实验项目。

  这一去就是大半年。

  她在陈南平进山的第二个月才发现自己怀孕,已经有两三个月了,她赌气不告诉陈南平,直到临产前的一个月,陈南平才风尘仆仆的回到京北。

  许雁婉孕期情绪异常脆弱敏感,她决定原谅陈南平,只要他把迟来的礼物送给自己。

  可在问许雁婉他自己的礼物在哪的时候,陈南平语焉不详,只说送给了一个需要它的小女孩,还说要供她读书。

  什么小女孩?那该是她的东西!

  陈南平天生话少,不善言辞,吵架服软的时候也少,不然两个人也不会因为一通电话分开半年,于是陈南平面对许雁婉过激的逼问只沉默以对。

  许雁婉大闹一场,情绪失控早产,术后醒过来的时候,陈南平不见踪影。

  她因为陈淮外公出轨导致母亲轻生,而后很快娶了小三进门的事一度闹得家里乱套,与那个男人的关系近乎决裂,于是作为他父亲的男人从不关心她,术后的许雁婉身边只有一个妈妈留下的老管家阿姨。

  阿姨泪眼婆娑,说小少爷生命体征微弱,医生说撑不三天,怕是已经没了。

  许雁婉问孩子在哪,阿姨说被陈南平带走了,可许雁婉找不到陈南平。

  就这样过了三年,陈南平抱着一个本应该死去的孩子,站在了她的面前。

  他说这个小男孩叫陈淮,出生于羊淮山。

  是他们两个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