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客厅凉风穿行,女人目光犹如冰冷蛇信,盯得林暮背脊发麻。

  她慢条斯理地将披肩向上拢,盖住肩膀,翡翠蛋面戒指在指间被主人反复摘戴。

  “小瞧你了。”女人头也不抬地问林暮,“八百万花没了?”

  林暮没吭声,心中生出退却的感受,翻看日记带来的蝴蝶效应中包含他面对陈淮母亲时,难以抑制的心虚。

  此时此刻对面的人在想什么……林暮开始下意识地用拇指指甲扣弄起食指指肚。

  他冷静思索,却不敢深想,冷汗簌簌地往下流,浸透后背的衣衫。

  女人不急也不缓,有风吹过,大型吊灯的水晶帘轻轻碰撞,叮铃作响。

  “这个房子喜欢吗?”她嘴角带笑,只微微抬了抬狭长的眸,美的冷艳,动心心魄,“喜欢送你?”

  林暮摇头,却见人却已经把目光收了回去,没在看他。林暮手指微顿,攒成拳,张嘴拒绝道:“不。”

  林暮说:“这房子,是陈淮的。”

  陈淮的房子不应该由别人来做决定,哪怕这个人是他的妈妈。

  对方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将戒指径直推到指根,理了理长裙,站起身。

  她身材比例优越,穿着高跟鞋的身高近乎与林暮持平,朝电梯那边走了两步,回头问林暮:“你到底想要什么?”

  林暮愣了愣,上次女人也是这么问的,他要了八百万。

  陈淮也这样问他,好几次。

  林暮在想,自己在他们的眼里看起来,难道就真的是浑身写满了图谋的那种人吗?这么不堪。

  当年的陈淮需要一个母亲,需要一个能够给他提供医疗帮助的家人,现在跟那时候不一样了,林暮不想继续与这人周旋,没意义。

  “抱歉,”林暮整理好表情,昂首挺胸:“我什么都不需要,谢谢。”

  他顿了顿,觉着自己在这些人的面前,一向赤|裸没有秘密,她应该知晓自己这次进京的目的,于是又作出保证,“孩子做完手术脱离危险期,我会尽快离开京北。”

  女人依旧没什么表情地打量着他,林暮顶着她的眼神礼貌道别:“没有其他事,我就不打扰了。”说完转身向外走。

  “等等,”女人叫住他,“梯控,你有吗?”

  林暮一时没反应过来,迷茫的神情没逃过女人的眼睛,她略显失望地道,“算了,”随后对林暮身边的男人说:“叫人过来,拆掉。”

  “你要做什么?”林暮发觉不对,走到电梯面前伸手挡住,再次对她强调,“这是陈淮的家。”

  平静的面皮彻底撕破,女人神色沉下,抬手轻摆,林暮立刻被人拧着胳膊拖出去。

  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司机,力气出奇的大,他掐着林暮的胳膊,不知道按在哪处,让林暮的胳膊丝毫提不起力气。

  林暮不死心地回头,继续提醒她:“你应该尊重你的孩子。”但经过转角,他已经看不到女人的身影了。

  他被人从门口的台阶用力推下,踉跄几步稳住身形,有人从林暮的身后走近扶了他一把。

  “林老师。”身后的人这样叫他。

  看清来人,林暮站稳,很是意外:“王助?”

  林暮随后下意识朝他身后看,并没有看到他想象中那人的身影,他问王助:“陈淮人呢?”

  “陈总在出差。”王助恭敬地回答。

  “还没回来吗,他妈妈要……”林暮的语气急切,眉毛皱起来。

  “没关系,不用担心。”王助耐心解释,“陈总临走前曾嘱咐过,一切全随夫人的意思。”

  “拆电梯也没关系吗?”林暮反问。

  王助顿了一下,忍不住往里面看了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没关系。”

  林暮完全放不下心:“要不你还是进去看着点?三楼不是陈淮的房间吗?可能会有很多私人物品……他们乱动怎么办?”

  陈淮视频里给他看过的那个柜子,里面摆了很多东西,还包括他留下的那些……

  王助说:“里面重要的东西已经搬走了,在陈总出国前。”

  林暮抿起嘴,那他的东西,应该会被留在三楼。

  没关系,林暮想,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那八百万……本来就是陈淮家里的东西。

  “嗯。”他应了句,放弃参与别人的家事,对王助理说:“那我先走了。”

  林暮走向院门的方向,王助看着林暮的背影,发现他低着头,很像庭院小路边被烈日晒到垂茎的花骨朵。

  差点忘了正事,王助拍拍头,小跑着追上去,对林暮说:“这边不好打车,我送您!”

  林暮没有推拒,讲话闷闷的:“好,如果方便的话,麻烦您了。”

  “不麻烦的。”王助今天对他的态度出奇的好,破天荒地说了句:“我就是专程过来接您的。”

  “?”林暮停下脚步,侧着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早上陈总说过您会来这。”对方在林暮迷茫的注视中肯定地点点头,“是他安排我过来接您。”

  林暮的胸中仿佛重新注入氧气,表情肉眼可见地雀跃起来,可开心不过两秒,睫毛很快垂下去。

  “原来陈淮能打电话……”他小声嘟囔着,心事重重的样子,闷头往外走。

  “您说什么?”王助跟上,林暮摇摇头道:“没什么。”

  走了没两步,王助见林暮把手机从兜里掏出来,抬高看一眼,然后息屏揣回兜里,呼了口气,肩膀不经意间耷拉下去,像是产生了诸如失望的某种负面情绪。

  “不要多说话。”——这是陈总早上挂断电话前嘱咐他的。

  王助听到电话挂断的提示后有些莫名其妙,少说话是助理的基本职业操守,根本不值得被大boss特意叮嘱才是。

  奇怪。

  去国外接未婚妻回国,却要对这个山里来的老师撒谎说是出差,也奇怪。

  有基本职业素养的助理从来不会过多关心老板的私生活,王助摇摇头,把多余的心思晃出去。

  ·

  到医院楼下,王助跟着他一同上楼:“我先带您去见林团团的主治医师,有任何问题,我这边随时方便为您提供帮助。”

  林团团就是团宝,他先前为了方便团宝做手术,托张叔找人办理了领养手续,把团宝上到了自己的户口本上,起名叫林团团。

  面对王助的热心帮助,林暮颇有些受宠若惊地回了句:“谢谢。”

  医院门诊大厅人满为患,无论过去多少年,医院里的人似乎总是这样多。

  他们乘坐员工电梯上到六楼心内科,走到最里侧的医生办公室,进去前林暮侧目看了眼医生介绍,只依稀看见一张照片,旁边写着江什么医生几个字。

  办公桌后身着白大褂的医生起身相迎,背对窗户,阳光刺目,让人看不清他具体的长相,搭眼一看,身量很高,跟陈淮不分伯仲。

  是很少见的个子。

  对方见到林暮,有一瞬间露出意外的神色,脚步都不明显地慢了一拍。

  随着人走近,林暮抬头,将人看清楚后,眼睛不自觉睁大了,抬手把额前的刘海扒拉开,不敢置信地高声问道:“江……江清!?”

  对方点点头,褪去了学生气,愈发沉稳,只有惜字如金的毛病一如从前,伸出右手:“好久不见。”

  “你竟然当医生了。”林暮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界突然见到个熟悉的面孔,心中难免亲切,与对面的人握握手,语气也变得轻快起来。

  当年读书的时候,林暮还能偶尔在放学后见到江清。隔壁学校那边提前下课,江清就会等在校门口,与林望月一道回家,有时候也能见到他隔着栅栏给林望月递东西,再不济两个人在打工的酒店也能碰到面。

  县城那么小,两个人见到的频率是很高的。

  可自打他出院回去,林望月突然退学失联,连带着江清出现的次数也变少了很多。

  林暮后来听人说江清缺席了高二下学期开学的第一次的五校联考,被隔壁大喇叭通报批评,又参与打架斗殴,险遭退学。再后来林暮又听见有人传说先前的通报批评是误会,学校收回了处分,江清实际已经被保送京北。

  真真假假搞不清楚,林暮也没精力关心,总之江清不再去饭店打工,也可能是换了其他地方工作,两个人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高二那年冬天的同学聚会上。

  俩人都不是喜欢寒暄的性格,打声招呼就开始正经讨论,两个小时过去,总算定下了手术日期。

  原来江清是京北医疗系统内最年轻的主治医师,王助洋洋洒洒地吹了半天,林暮就听明白一个意思,他这隔壁学校的“校友”,很牛,林团团的手术主刀医生是他,截至目前为止他的手术成功率是百分之百。

  王助中途出去接听电话,空气一度变得非常沉默,林暮起身问他:“是不是还有别的患者,那我就不打扰了……”

  “没。”江清手拿钢笔,低头写着什么鬼画符的东西,头也没抬地说,“今天我没排班。”

  “哦。”林暮一屁股又坐回凳子上,他有事想问,江清好像也知道他有事想问。

  “那个……”林暮抓抓头发,“你还记不记得……”

  “林望月?”江清放下钢笔,靠在椅背上,接了后半截话。

  “嗯。”林暮问,“他高二下学期退学了,我们所有人都联系不到他,你跟他你们俩……啧,你具体知道是什么情况吗?”

  江清没什么表情,没答,反问林暮:“想见他吗?”

  林暮立刻反应过来:“林望月也在京北!?”

  江清点了点头。因为江清大部分时间都没什么表情,所以林暮也没看出来他表情其实不太好。

  “他变得,不太一样。”江清说,“做好心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