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暮坐在那里,从天亮看到天暗,厚厚的一本日记从遇见那个人开始,记录到林暮的弟弟出生结束。

  最后一页写着:“我要开始新的生活了,陈老师,愿您永远平安顺遂。——过去的林晓依”

  林暮不清楚末尾的署名意义是什么,但他在某一篇日记里面发现她有提到“那个女生”,妈妈说那是一个长得非常像陈老师的人,与陈老师一样温暖又博学。

  她拦住了当时意欲自尽的林晓依,再次为她描绘外面的世界,那是由许多许多个斑斓而美丽的梦境组成的诗篇。

  她对林晓依说,世界上总有爱你的人在等你。

  那篇日期的日期是在林暮总跑去山洞的那段时间。

  林暮这些年忘记许多事,小时候的生活太单调,日复一日重复的生活让他对很多事情印象模糊,未曾想就这样错过了母亲跟陈雪的相遇。

  妈妈没跟他提到过陈雪,林暮在仅有的几次交集后亦没再见到过这个人,以至于很长一天时间内,林暮将这个人忘得干干净净。

  她与她,她与他,他跟陈淮,这些相遇太过离奇。

  林暮焦灼地给陈淮打去电话,回应他的是嘀声过后无法接通的提示,十几个皆是如此。

  陈淮先前通话时说自己在国外,那么或许是太忙,没有时间不方便接也说不定,毕竟他是那种,很厉害的,大公司的老板。

  想了想,林暮把从日记中获取到的部分有效信息提取出来,编辑成短信,在选择发送人的时候,犯了难。

  电话簿中的联系人不多,按照字母排在前面的分别是【陈1】、【陈2】和刚刚存进去的【陈3】。

  有钱人的特质体现在方方面面,诸如电话号码会非常的多,林暮不知道陈淮目前会用的是哪个,于是他把这条短信分别给三个号码各发送了一条。

  发完短信后,林暮感觉有些莫名其妙的空虚,林晓依的日记让他无所适从,哪怕日记的主人已经不在世上。

  日记中大半的内容在写陈老师,剩下的一小部分,也是在写“陈老师”——与她结婚的那个,林暮的继父。

  前者或是后者,都没有名字,不知道在林晓依的心里,这两个人是否又分别,可林暮知道,他们绝对不会是同一个人。

  继父人很老实,是很普通的县城老师,长相平平,与陈淮和陈雪过分精致的外貌毫无相似之处。

  她在透过那样一个相似的身份或是代称去看谁呢?

  入夜的风凉爽,打在林暮身上却宛如一盆冰水临空淋下,将他整个人浇得透彻。

  林暮心不在焉地走到床边,脱鞋爬上床,手甫一碰到窗户把手,玻璃上映着的人,面色惨白。

  “我弟弟比你大两岁,都已经有两三个你这么高啦。”脑子里面面容模糊的女人笑容璀璨,低着头,日光点缀在她身后,投下一片阴影,她说:“我弟弟叫陈淮,羊淮山的淮,好听吧?”

  “咔嚓——”

  塑料的把手不堪重负,在巨大的压力下,猝然折断。

  如果陈淮比他大两岁,那么,陈淮应该是在九八年出生……陈淮的父亲与自己的母亲相遇……是在……九七年!

  陈淮是母体自然分娩的孩子吗,如果是的话,那段时间,陈淮的母亲又在哪?

  林暮回想起实验基里,那些容器内的东西,控制不住一阵的反胃。

  林晓依日记写的模糊,情窦初开的少女心事,字里行间充斥着暧昧的气息。说不清的眼神,过界的相处,共处一室或是不该滋生的情愫。

  林暮无法确定他们到底经历过什么,陈雪……陈雪为什么又会出现在羊淮山,她又对自己父亲跟林晓依的事情知道多少呢?

  陈淮的母亲呢?她知道多少?

  问题层出不决,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挤满林暮的脑袋。

  以他能想到的,所有问题的最终答案似乎都指向一种很难堪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压得林暮呼吸困难,甚至让他感觉到迷茫。

  他跟陈淮中间,到底还隔了多少未知的东西?

  不该见的,林暮想,他们不该再见的。

  手在抖,空气的氧气似乎变得很稀薄,林暮呼吸急促,手忙脚乱地爬下床,鞋子都忘记穿,从门口的盒子里面翻找东西。

  慌乱间盒子被打翻到地上,他翻出里面两板白色药片,分别扣下两片放进嘴里,直接扶着料理台,用嘴接着龙头里的冷水吞下去。

  恍然间过去很久,衣服湿透了,林暮从地上起来,大脑昏昏沉沉,身上没有力气,凭着本能走到床边倒下去。

  睡醒已是天亮,林暮眨了眨眼,看清鞋柜边上的一地狼藉,自嘲地笑笑。

  揉揉脑袋,残余的痛感没消干净,余光瞥到那本日记,林暮立刻转移开视线。

  他知道自己此时此刻并不适合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很理智,这是他这么多年对抗坏情绪积累下来的经验。

  过去就好了,什么都不要想,让它们消失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

  距离出发的时间很近,京北那边的医院在经过林暮的允许后的第二天,便帮团宝进行了转院,此时他们应该已经抵达京北有一段时间了。

  林暮收拾好出门,去银行取了一万二的现金,分成两份,一份装了一万,另一份装了两千。

  他在去张叔家的途中买了果篮,送到张叔家里,信封就藏在果篮的最下面压着。

  随后林暮又去福利院看了几个小女孩,他到的时候几个女孩正在跟大家围成一个圈,做丢手绢的小游戏。小花跑得很快,每次都把沙包丢到不同的人身后,最后大家又都全传给她,这是其他孩子们喜欢她的表现。

  两个小不点分别坐在叶子身边,抱着她的胳膊,林暮本想跟她们道别,叮嘱让她们照顾好自己,但见他们玩的开心,便没有了打搅的心思。

  “她们都是很好的孩子。”院长站在窗后对林暮说,“就是叫小敏的女孩有点怕生,不过只有她们几个在一块的时候,也还好,会慢慢适应的。”

  “麻烦您了。”林暮给院长鞠躬。

  “别客气,是我应该做的。”院长扶起他,年长者的眼神依旧清澈,笑着说:“像你一样。”

  林暮笑笑,不太会面对这种对话,他拉开书包,从里面拿出一枚信封递给院长:“一点心意。”

  院长推脱不要,林暮没有与人拉扯,只是在院长出去跟孩子说话的时候,默默将信封压在茶杯下,安静离开。

  回家途中后林暮用手机查询机票退票相关的流程,发现自己这张头等舱的机票价格高到离谱,在距离出发只有不到二十四小时的情况下,更是被高昂的手续费吓到秒关界面。

  直到坐上飞机,林暮还没反应过来,随着一阵巨大的轰鸣,飞机冲上云霄。机窗外云与天分成两片,好似另一个世界。愣神的功夫,广播就已经传来即将抵达目的地的到达提示,林暮不禁感慨,飞机真的要比绿皮火车快上很多。

  “抵达京北后,会有其他同事联系您。”将他送上飞机的人这样对林暮说过。

  于是林暮走出闸口,在有人迎上前询问“您好,请问是林先生吗?”时,他未作犹豫,直接跟着人走了出去。

  林暮此刻坐在轿车后座上,空调温度适宜,有了上次的前车之鉴,他这次穿得很少,可却没有了在外面行走的机会,从到达大厅直达地下停车场,车内的冷空气慢慢渗透进骨头间的缝隙。

  他摆弄手机,看了半天,没发现有新短信的提示。收件箱里只有他先前跟陈淮两个人的深夜聊天,林暮从头看了一遍,嘴角上扬起微弱的弧度。

  太幼稚了,里面的两个人。

  他搓搓胳膊,把竖起的寒毛抚平,问司机:“陈淮回来了吗?”

  穿着正式的司机从后视镜扫了他一眼,目光冷漠,恍若未闻,没有回答林暮的问题。

  林暮熄灭屏幕,把手机放进包里,拉上拉链,看向车窗外。

  太阳铺满地面,蒸腾出热气,树叶随风摇摆,外面一定很热,跟车里面不一样。

  是了,他跟陈淮的关系,还没有近到可以随意知晓对方行程的地步。

  余下的路程很安静。

  走了很久,大概有一个小时,依然没到市区,林暮逐渐感觉不对。

  “这是去哪?”林暮问着,拿出手机打开地图,发现他们行驶在外环高速上,是与京北医院截然相反的方向。

  对方没有应声,林暮语气稍重:“麻烦直接将我送到医院就好。”

  前方司机依然没有回复,安静的像个不会说话的哑巴,甚至连目光都没有产生偏移。

  林暮眉毛一跳,预感来的后知后觉,语气肯定:“你不是陈淮的人!是谁?”

  司机这才正视他,语气呆板没有感情:“到了目的地,您自然会知道。”

  林暮想了许多种可能性以及解决办法,跳车?不不不,这是高速,他还没傻到那个程度。报警也行不通,对方是敌是友还未可知,林暮唯一能确定的便是对方来者不善。

  ——从司机对他的态度中可见一斑。

  林暮给王宇发了短信,同时发起实时位置共享,告诉他如果自己三个小时内没有主动给他打电话,十分可能是遇到了危险,嘱咐他要及时报警。

  随后又不经意从后视镜中拍下司机的面部照片,发送给先前在县城接送他的司机,林暮可以百分百确定那个人是陈淮派来的。

  最后,他给京北医院对接的联系人发了消息,通知对方自己临时有事,需要更改到院时间。

  做完这些,林暮长舒一口气,脖颈刚靠到座椅上,手机就疯狂震动起来,是王宇的夺命连环call。

  林暮见前面的人没什么反应,自然地接起电话,那边嗓门极大,声音从扬声器中喷出来:“林暮!我了个去你咋了!遇到啥事了!要是被绑架了你就眨眨眼!哥们直接杀过去救你!”

  他把手机挪远,将音量调到最低,贴回耳边,王宇还在讲那些不着调的话,林暮揉了揉眉头,开始反省把身家性命交给王宇的自己是不是选错人了。

  “安静。”林暮冷静地说,“你太激动了。”

  “能说话!看来暂时没事儿……对面是要钱还是啥啊,多少人啊?说没说后续怎么联系……”

  “停停停!”林暮一个头两个大,“我没事儿,你差不多行了啊。”

  对面跟他扯了十几分钟,这边车辆驶入山中,没两分钟,开进一个大院。

  司机沉声提醒道:“林先生。”

  林暮看他一眼,对电话那头说:“好了,有事先不说了,别忘了我跟你说的,医院见。”

  王宇还在那一头雾水地嘟囔“能唠十来分钟,看样是不咋危险,啥医院啊?这么多医院我上哪找你……”啪,电话挂断。

  熟悉的大门,熟悉的院子,司机打开车门,热气扑面而来。

  这哪都不是,分明是先前他来住过一段时间的,陈淮的家。

  司机带着他往里走,植被覆盖的花园温度比外面低了许多,很快走到房门口,林暮瞳孔微震,房门大敞,锁已经被人暴力拆卸,余下一个很大的窟窿。

  司机没有换鞋,径直走进去,林暮犹豫一瞬,跟着走到客厅。

  七年前见过一面的女人,坐在沙发正位,黑色长裙蕾丝手套,气质冷漠锐利,扫向林暮的眼神一如既往地轻蔑。

  像在看一条惹人嫌恶的癞皮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