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帘子,消毒水气味,略微破旧的墙壁,是县医院。

  林暮来过很多次,对这很熟。

  他怎么记着自己在羊淮村呢,脑袋有点晕,林暮缓缓挪动头部,看向四周,这构造像是特护病房,套间那种。

  里外两个房间,外面肉眼可及之处放着一张单人床,被子有被人睡过的痕迹。

  另外一边的情况看不到了,后颈很疼,像睡落枕那种,又像被人打了,林暮缓缓回想,将之前发生的事记起个大概。

  转到另一边,床头柜上放着他的手机,一杯水,旁边铺了两张抽纸,上面放着一些用过的棉签,好像更远的地方还放了一个果篮,林暮躺着,视线到此为止。

  特护病房很安静,跟先前住院不太一样,外面没有窸窸窣窣的患者交谈声,也没有偶尔家人去世的哭嚎声。

  林暮尝试着坐起身,好在除了头晕,没有什么其他多余的症状,他摸到手机打开,竟然是满电状态。

  窗户开着,风吹过来扶动发梢,外面有鸟清脆的叫声,梦核一般的场景。

  把手机打开,翻看通讯录,一下就能扒拉到头,里面只有六七个人,按照首字母排序,一个名为“陈”的人在第一位。

  点下去的时候,林暮有些犹豫,睡醒没见到陈淮,犯晕恶心的感觉总让他觉着过去一段时间的事情是他的幻想,毕竟梦境如影随形,他很少能逃得过那些让他恐惧的回忆。

  就这么怀疑着,林暮把手机轻轻放回柜子上了,他手背上扎着针,吊着水,想立刻下地的冲动也被他憋回去。

  他回顾与陈淮重逢至今的每个画面,摸不出一点头绪,陈淮的态度反反复复像个迷,林暮的自信消磨于每个逃不开梦境里。

  窗外偶尔有鸟飞过,林暮在想他们是不是很自由,煽动翅膀便可飞跃诸多大山,轻松逃离讨厌的地方,也能飞到想去的人身边。

  过了一会,手背刺痛,林暮这才回神,药水已经打光了,手背弯曲的针管回了一部分血液,他低着头,莫名其妙的发了一会呆,猛地抬头看见打空的药水旁边还有一袋药液,想起这时候应该叫护士过来。

  他抬手按了护士铃,不一会就有人过来了,小女孩戴着口罩快走过来,速度堪比小跑,带来一阵风,嘴里说着“不好意思”手脚麻利地将手背那一截针管断开,将尾部抵进新药瓶后放了一些出去,直到药水充满软管,才重新接上。

  “真是不好意思,刚刚外卖送到电梯口我去取了一下,你家属刚刚还嘱咐我记得给你换药来着,对不起对不起。”

  小姑娘眼睛都红了,林暮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连忙安慰:“没事没事,是我没注意看,如果我早点看到药快没了叫你就好了。”

  一番交谈下来他明白小护士是刚刚过来实习的实习生,等把小姑娘安抚住了,林暮才问她:“你刚刚说,我的家属?”

  “嗯嗯!”女孩点点头,“他接着电话,像是有事情,跟说完就急匆匆的跑出去了。”

  “啊。”林暮愣愣地应了一声,问:“他说他还会回来,对吗?”

  “是的。”女孩思索着回复道:“他说很快,一个小时之内。”

  “谢谢。”林暮紧张的肩膀终于放松了,靠在床头,女孩还站在那里,像是不敢走,林暮勉强笑笑,说:“你先去忙吧,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那我就先回去吃饭啦。”女孩摆摆手,往外走了两步站定,回头说:“有事你就叫我!”

  “好的。”

  林暮话音刚落,女生想起他刚刚看起来有些落寞的表情,忍不住安慰他:“你的家人只是出去一下啦,他在这里陪了你一整晚呢,昨天不是我值班,交办的护士姐姐说你的病情不是很严重,其实不用住这边的,但是你家里人坚持要单间,非常非常关心您,而且据说连夜叫来了回家休息的院长过来。”

  “啊……是吗……”

  “是的!”女生非常肯定,随后扁扁嘴,小声嘀咕道:“要不然我刚刚怎么会差点以为我的职业生涯要结束了……”

  “什么?”林暮没听清女孩在小声念叨什么,问了一嘴。

  “没什么没什么!”女生挥挥手,快速走出去了。

  林暮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十一点半过十几分钟,是吃饭的时间,陈淮是出去吃饭了吗?

  他想起村里的那几个小崽,现在不是四个,是五个了,她们怎么样了?

  叶子很有带孩子的经验,她们跟小敏平时玩得也很熟,应该能陪伴好她吧,她爸爸一时半会行动不便,应该也不会对她们造成什么影响。

  可是他突然晕倒会不会把孩子们吓到,陈淮是怎么嘱咐他们的呢,有没有检查食物够不够,这些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冒出来。

  林暮没忍住,把刚息屏的手机又点亮,找到那个排在第一位的人,点击短信图标。

  他两只手托着手机,刘海长到能蹭到鼻尖,很痒,林暮顺手掖到耳后,堪堪能够卡住,几根几根的往下掉,不一会就全滑下来,他没心思管,编辑了好几个开头。

  林暮看着屏幕上的:“在吃饭吗?打扰了,我想问一下关于孩子们的事,她们”

  编辑到一半,发尖实在扰人视线,若有似无碰得林暮鼻尖痒极了,他皱着眉头抬起没扎针的那只手,用食指蹭了蹭,不耐烦地把刘海往后薅,一个没注意,手机发出咻的一声,是短信发送成功的提示。

  林暮手忙脚乱的低头看,打到一半的“她们”两个字后面跟着一串“#¥%#……”的乱码,看起来像是说了一段火星文,他动了动嘴,有点无语。

  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好像没有进行自我介绍,陈淮如果没存他的号码,会不会把他这条信息当做莫名其妙的骚扰短信对待,他赶紧又敲下“我是林暮”四个字。

  叮铃铃~

  来电铃声猝然响起,林暮手一抖,碰到手背的针头,有点痛,他背手看了看,手背青紫一片,似乎还有点肿。

  他接起电话,对面的声音喑哑,像是睡觉中途被吵醒的那种声音。

  “你说什么?”陈淮语气有些不悦地问。

  “啊。”林暮呆呆地重复了一遍:“我说什么了?”

  对面沉默了一会,呼吸稍显急促,而后勉强平稳道:“你发的短信你问我?”

  “啊。”林暮又低低答了一声,反应过来,马上为自己解释:“刚刚是我不小心碰错了。”

  林暮甚至还有心思分神去想陈淮现在的声音跟之前在小屋睡醒的时候几乎一样,那一定是刚睡醒没错了,可他不是在外面吃饭吗?难道睡在饭店里了……应该是因为那个小护士说的,他昨晚一夜没睡的缘故。

  林暮的声音稍显紧张:“你睡着了吗?”顿了顿,又说:“你可以回来睡的,这里有床。”

  对面没有立刻接话,林暮连忙又说:“辛苦你了。”

  等了一会,对方呼吸清晰可闻,陈淮那边传来一阵像是衣料摩擦的声音,他似乎坐直了,声音变得正常起来。

  “林暮。”陈淮叫道。

  “啊。”林暮问:“怎么了?”

  “你都在乱七八糟说什么?”陈淮声音冷漠,“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林暮沉默两秒,被他说得有点懵,但只要想到人家陪了自己一晚上,累到吃饭都能睡着,耐心就变得很充足。他更详细的解释道:“就是昨天,你不是送我来医院了吗,刚刚过来的护士说……”林暮忽然卡壳,觉着亲口把陈淮照顾他一夜没睡的话讲出来,会让自己感觉有一些难为情。

  “护士说你没有休息,我看到外面还有一张床的,你可以回到医院休息,不过我感觉我已经没事了,我们回家休息也行。”说完林暮就惊觉自己说错话了。

  回家——下意识就说出口,应该说回他家的,或者那个小屋现在是陈淮的家也可以。

  陈淮仿佛没注意到这个细节,林暮听见咔哒一声,像是点烟的声音,陈淮深深吸了一口,又呼出去。

  “你在吸——”

  “林暮。”陈淮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你的头是不是撞坏了?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我——”

  他的话再次被打断,陈淮无情地说:“我不管你是从哪里弄到我的号码,从今天开始,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

  陈淮又在林暮没有反应过来的空隙补充道:“从上次竞拍后,我根本就没有见过你,更别提送你去什么医院,麻烦你清醒一点。”话落又长长的吐息。

  林暮感觉这口气像是吹在他耳边,让他耳朵发麻,可那话语中的内容又十分让他震惊,这是两种非常分裂的感受。

  他不敢相信地问道:“你不是跟我——”

  “跟你什么?”林暮听见滋啦一声,陈淮的语气变得更差,冷冷丢出四个字——“莫名其妙。”

  随后立即挂断了电话。

  林暮眨了眨眼,消化着刚刚接收到的信息,直到手机屏幕按下去,映出他怅然若失的脸。

  另一只手又开始回血,林暮这次没有犹豫,直接拔掉了针管,捏着下床。

  刚一走到门口,门被从外面推开,林暮带着一些期望抬头,没想到映入眼帘的竟然是个让他意想不到的人——张叔。

  自从林暮上大学后,他便很少跟张叔联系了,通过打工陆陆续续还清了张叔借给他的钱,又额外打了一倍的利息过去,随后林暮注销了原先的银行卡,没给张叔还钱给自己的机会。

  张叔给他打过几次电话,不忙的时候林暮都会接,但除了最基本的寒暄,他也说不出什么,经常以冷场结束。

  他有了新的生活,张叔也是,从张叔的朋友圈能看到他结婚了,对方是个看起来很温婉的女性,林暮更不想出现在他的生活中。

  两个人的圈子再没有交集,自然而然便断了联系,张叔看起来变得苍老许多。

  “小一。”“张叔。”

  两个人同时开口跟对方打招呼,对方的表情同样诧异陌生,而后张叔先笑了,拍了拍林暮的胳膊:“长高了小一!太久没见了,得有六七年了吧,大小伙子了啊,不错,不错。”

  他越过林暮走进去,把手里提的袋子放到外间的桌子上:“针打完了?饿没饿,叔出去吃了碗面条,给你也带了份,你这打针得吃点清淡的。”

  林暮张了张嘴,讷讷道:“谢谢张叔。”随后低头跟过去。

  刚走到桌子边上,张叔一扭头,很快发现吊到一半的药瓶,针头插在输液器的滴斗里,里面还存着一截红色。

  “你把针拔了?”张叔皱着眉头问:“药打完了吗?”

  他不经意往下一扫就看见林暮泛青的手背,问道:“护士没来给你换药?我临走之前嘱咐过的,我去找她。”

  林暮拦住露出明显一脸要找人算账表情的张叔,只能胡乱解释道:“没有,她过来了,是我……是我想上厕所,着急拔了针。”

  张叔怀疑地看着他,林暮心虚闪躲,在张叔面前撒谎,真是急傻了。

  但张叔向来不会拆穿他,小的时候说自己不缺钱的时候是,现在也是。

  “消炎药得打,不能停,我出去抽颗烟叫护士过来重新给你扎,”张叔往外走着说:“正好你去个洗手间,洗洗手吃饭。”

  等张叔出去了,林暮摇摇头,放弃想要出去的想法,他即便出去了又能去哪,又能找谁呢。

  洗洗脸变得精神一点,张叔还没回来,林暮坐到桌前吃面,清汤寡水,一点味道都没有,他吃了一半就吃不下了,但想了想不能浪费,又把剩下的全塞进肚子。

  像装了监控似的,林暮刚撂下筷子,那边张叔带着护士就进来了。

  还是刚刚那个实习护士,她一脸生无可恋过了今天没明天的表情,抬头看到林暮盯着她看,咧嘴笑笑,笑得比哭还难看。

  林暮坐回床上,女生紧张的手都在抖,一针下去,没见血——没扎对地方。

  张叔有意无意地在此时清了清嗓,女生立刻抬头看向他的方向,林暮小声告诉他:“没事。”

  女生点了点头,急的有点冒汗了,又扎了几次终于扎到血管,林暮跟她同时松了一口气。

  “我我我,可以,走了吗?”女生嗫道。

  张叔没出声,抬手动动手指,女生没敢动。

  林暮告诉她:“别紧张,去吧。”

  女生一阵风似的走了。

  张叔坐在凳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林暮闲聊,问他这几年过的怎么样,身体好不好,跟大学同学相处的怎么样,唯独没问这次为什么会在医院。

  他有意回避话题,但林暮不行,他迫切地想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叔,昨天是你……送我来的吗?”

  张春周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审视着林暮,半晌后,只意味不明的丢出一句:“不然呢?”

  过去的事林暮曾有一段时间怨过张叔,哪怕他并没有表现出来,陈淮两个字像他们之间的敏感话题,林暮不提,张叔也从不过问。

  于是此刻林暮仍遵循着一直以来的规矩,将陈淮有关的事排除在外,也轻描淡写的回复一句:“辛苦了。”

  林暮看着张叔下巴上冒出的黑色胡茬,鬓边染白的发,从他的脸上体会到几分疲倦的感觉。

  他不自在地动了动,换了个更放松的姿势,移开目光低声说:“我没什么事了,张叔回家休息吧,等会打完药我自己办出院就行。”

  张春周听出赶人的味道,不由得笑了,站起来拍了拍他没打针的那只胳膊,笑骂到:“你个臭小子,过了河就拆桥啊。”

  林暮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层意思,感到羞愧,辩解道:“张叔,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

  “是该回家了。”张叔拍了拍褶皱的衬衫外套,又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说:“你婶还在家等我呢。”

  他想起什么,低头撇了眼林暮,不经意说道:“好像家里还整好几个小姑娘呢,一门心思要找他们林老师,我正好顺带全给你送过来。”

  “什么!?”林暮一瞬间就坐直了,意外看着张春周。

  “哈哈哈哈,提起学生你就来神了,你教的那几个小姑娘在我家呢,我想想,得有五个呢吧?你婶看着,放心吧。”张春周逗他:“还赶我走不,叔想着等你出院一起回去,跟你婶见个面呢。”

  林暮被他逗得哑口无言,两项为难,他又想去接学生,又不太想介入张叔的生活。

  张叔将他看得透彻:“不想去也没事,等会我回家换身衣服,把孩子们给你送来,昨天她们就不想走,但孩子么,在医院人多,乱,总归不好,我就给送家去了。”

  林暮难堪地低下头,道:“谢谢张叔。”

  张春周低头,看着露出发旋的林暮,恍惚间觉着他还是当年那个没长大的小子。

  “这回别忘了叫护士拔针。”临出门前张春周不忘提醒。

  “好。”

  待张叔离开后,病房重归寂静,林暮思绪却无比混乱。

  假如昨天是张叔送他来的医院,而且孩子们还在张叔家的情况下,五个……证明记忆里的事确实发生过,他回过山里,去过李小敏的家。

  可陈淮为什么要说他自拍卖会后没见过自己。

  林暮想不通,他躺在床上,看着药液一滴一滴垂落,凉丝丝的感觉沿着手背渗入血管,传送到四肢,手脚都变得很凉。

  他把手机拿过来,刚刚那条以乱码作为结尾的短信还躺在发件箱里面,如果再把电话打过去问,一定会被当做赖皮缠吧……

  手机背扣在身下,林暮发觉原来寂静也能这样扰人。

  不知道该说他心态好还是不好,就这么烦着,人也能睡着。

  再睡醒的时候,睁开眼睛,床边趴了一排小脑袋。

  叶子站在窗边,几个小的见他醒了,叽叽喳喳地叫他。

  “林老师,你醒了!”花花手舞足蹈。

  “劳斯劳斯!”小的口齿不清。

  还有一个手足无措的李小敏,站起来,背着手往后踱步,靠在墙上,垂头小声说:“对不起林老师。”

  林暮挨个揉揉头,坐起身,笑问道:“你说什么?太小声了,老师没听清,你过来一点。”

  李小敏惶恐地抬起头,眼睛扑闪扑闪,里面藏的全是恐惧。

  一般在家里,她爹让她走近点就是要打人了,可能是耳光,也可以能是飞来的一脚。

  林老师因为她被打坏,晕倒住进这个叫作医院的大房子,一定非常生气吧,那么就算打她,也算无可厚非……李小敏只犹豫了几秒钟,便往床边走去,站在林暮一抬胳膊就能碰到的地方。

  她整个人都紧绷了,汗毛竖起,作备战状态。

  直到林暮胳膊扬起的瞬间,她紧紧闭上双眼,睫毛不停颤抖。

  ——落在她头顶的,不是暴力的捶打,而是无比温柔的抚摸。

  林暮无奈地说:“别怕,老师又不会打人。”他想起自己刚收拾过面前小女孩的父亲,略微有些尴尬的补充道:“要打也只打坏人。”

  小花在旁边帮腔:“对!只打你爹那种臭坏蛋!”

  叶子忍俊不禁,两个小的咋呼着叫道:“打!打!打大fai蛋!”

  林暮被她们起哄得闹了个大红脸:“行了行了,都别闹了。”

  身后门声响起,林暮回头,看到去而复返的张叔,他一只手拎着折叠床,另一只手掐着一沓化验单。看起来明显回家收拾过了,剃掉了胡茬,换上了新衣服,看着倒是个十分有精气神的中年大叔。

  “医生说今晚还得再观察一下,明天再考虑出院吧。”

  “嗯”林暮点点头,问他:“怎么搬了个折叠床过来。”

  张春周低头看向手里的东西,摇摇头,笑道:“几个小的不放心,赖在医院不想走了,今晚要住这,两张拼一起,他们几个也能挤挤睡下。”

  林暮不赞同地扭头回去看向几个小崽,女孩们都露出心虚的表情,靠近叶子,叶子左看看右瞧瞧,小的都把她当避风港,她却找不到能挡在自己面前的人,只好磕磕巴巴解释道:“我,我们,就是,就是担心,林老师,想,想——”

  “想陪林老师!”小花听的着急,急忙接上后面的话,“等林老师出……出什么来着……哦对,出院!等林老师出院我们一起回家!”

  面对一堆期翼的目光,林暮说不出冷话,只见缝插针地考验她们道:“老师说过什么?”

  几个小孩面面相觑,被这没头没脑的抽查弄了个懵,问道:“什么……?”

  “不能……”林暮看着几个小孩单纯懵懂的目光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继续道“跟男的……”

  “单独在一个屋里!”小花反应最快,她眼珠一转马上说:“我们不是单独!老师,我们有好几个人呢!”

  “那也不行!”林暮又开始严肃地教训她们:“无论对方是谁,你们有几个,最好都不要共处于封闭的空间内,明白吗?”

  “明白了。”几个小孩霜打茄子一样,看着好不可怜。

  “那我们今天还能……”小花举手,小声问道。

  林暮拿她们没办法,啧了一声,道:“下不为例。”

  “耶!”“好的!”

  在哪住都是住,晚上林暮吧几个小孩带进了里间,让她们住里面,自己住外面,又教她们这种门锁要怎么锁,几个只见过门闩的小孩感觉新奇的狠,光是开开关关拧锁的咔哒声就响了很久。

  林暮没有制止,坐在饭桌边上跟她们聊天,试探性地问道:“我们是怎么出来的?”

  他又问:“你们记得我带回去的那个大高个吗?”

  几个孩子霎时安静下来,局促地站在门边,呈现半圆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虚极了。

  “怎么了?”林暮扫视她们,问:“他去哪了你们知道吗?”

  小花一脸憋不住的表情,把脸埋在叶子身上,叶子罕见地躲避林暮的目光,最后是李小敏嗫嚅地回答:“什……什么大高个,我们好像……没见过吧。”

  “……”林暮笑了下,重复问道:“没见过,吧?”

  李小敏胆小,一被问就害怕,林暮怕吓到她,点名问别人:“小花,你说。”

  “啊!?”小花惊呼一声,被林暮食指竖在嘴唇前方提醒她禁止喧哗。

  小花捂住嘴巴点点头,走近几步小声说:“我没见过呀。”眼珠子转来转去,都快飞到天上去了,就是不敢看林暮。

  林暮失笑,手指在桌子上打着节奏敲击,觉着眼前的画面实在玩味,他一手带大的小崽子,这是明显让人策反了啊。

  难为几个小孩子没意思,林暮把她们打发进去锁门睡觉,自己躺在外面床上百无聊赖地翻看手机。

  下午的时候他去护士站问过,昨晚陪夜的人的确是张叔,一个中年人,而不是陈淮。

  林暮又去看了同在一个医院的团宝,再过几日团宝都能手术了,他估计短时间内不能回山里,那时候碰到了熟悉的儿科护士,她们几个人都跟林暮很熟络。

  她当时告诉林暮,说昨晚有个帅哥送他来医院,自己下去拿药的时候见到他们了,后面听说还惊动了院长。

  林暮无处安放的心终归有了着落。

  骗他。

  还联合他的学生一起骗他。

  林暮咬紧了后槽牙,找出名为“陈”的联系人,又一条短信发出去——“谢谢你啊。”

  等了半天没有等到回复,直到林暮都等困了,手机菜忽然叮的一声,收到一条短信。

  他点开,是个陌生的号码,回复内容只有一个问号。

  林暮看了半天,迟疑地敲下【陈淮?】发过去。

  未知发件人:【不然?】

  林暮一个一个字编辑道“这好像不是你的号码……”

  没等发出去,那边立刻又发过来一条。

  未知发件人:【你还在跟其他人发短信?】

  林暮立刻把打到一半的字删掉,火速回复:【没】

  那边没动静了,林暮又开始慢悠悠的敲字——这好像不是你的……

  叮。

  未知发件人:【什么事?】

  林暮:【没什么啊……】

  未知发件人:【。】

  林暮眼看着气氛不对,这明显要话题终结了,他连忙挠挠头,趴在床上。

  林暮:【谢谢你带我来医院,我已经好了。】

  未知发件人:【又说胡话】

  未知发件人:【说了不是我】

  林暮忍不住低笑出声,下一刻赶紧抬头朝门的方向望了一眼,门玻璃中间是磨砂的,里面的灯光还没灭,孩子们似乎嘀嘀咕咕的聚在一块聊天,他不知怎么的有点小心翼翼的感觉,打字的手都轻了许多。

  文字没有语气,林暮能想象到这些文字转变为陈淮的声音一定是冷冷的,但他大概是因为知道了事情背后的真相,反倒有点模糊的明白了强硬的语气之下掩盖着的是一种,不甚明显的关心。

  林暮:【好好好不是你】

  未知发件人:【。】

  又是一个句号,林暮看着第二个句号,有点纳闷,陈淮总发问号,是不想跟他继续说话的意思吗?

  发短信聊天对林暮来说是种很新奇的交流方式,他能透过一个句号想到陈淮沉默的面容,想到他此时此刻也许会在做的事,摆出的姿势,总之文字让他产生无尽遐想。

  明明很远,但却像是很近。——这就是林暮此刻的感觉。

  他努力寻找话题,拆了陈淮的台。

  林暮:【你的小间谍们已经把你出卖了。】

  未知发件人:【?】

  未知发件人:【看不懂,不要胡言乱语。】

  装,继续装,林暮像是抓到了陈淮的尾巴,嘴角扬起来一直没平下去过。

  林暮:【你送我来的,有人告诉我了。】

  秒回的陈淮这次足足三分钟没有回复,林暮的胳膊都酸了,侧躺下去,当他以为这份难得的体验将要在此刻画上句号的时候,手机嗡鸣。

  ——因为收到信息总是会响,他把提示音关掉了,改成了震动。

  未知发件人:【。】

  ……林暮看着第三次过来的句号,真心有点无奈,他平躺着,把手机举得高高的,翻来覆去的看那个镂空的小圆形,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林暮:【。。】

  未知发件人:【?】

  林暮:【。。。】

  未知发件人:【。】

  未知发件人:【说人话】

  未知发件人:【没事睡了】

  一连震动三下,学人精林暮感受到对方的怒意,赶忙做起来,噼里啪啦用他最快的手速敲下:【有事有事】

  未知发件人:【说】

  话虽如此,林暮一时其实根本想不到他能有什么事,靠在墙上,垂头看着手机抠手指,抠了一会猛地抬头看向虚空,他刚刚在干啥?

  他刚刚,在!干!啥!?

  靠墙,低头,看手机,抠手,等回复。

  等等,这不是寝室对床那个网恋惯犯跟网恋女友聊天的必备状态吗?

  每每王宇他们打球回来,见到对床黏黏糊糊地扭动着身体打字,都要低声跟林暮吐槽一句:“二傻子,可别学他。”

  林暮一整个就是非常震惊,把手机都扔到了床脚下。

  发呆一分钟后,林暮认为逃避可耻但有用,哪怕对面什么都不知道,他无言面对自己,于是被子一拉,罩过头顶,睡遁。

  数到第二百只羊的时候,脚下手机开始嗡嗡震动起来,不是短信那样急促的两下,是来电提醒那种长时间的嗡鸣。

  林暮伸着胳膊拿过来,来电号码就是刚刚陈淮跟他发短信的新号码,林暮近乎条件反射的点了接听。

  好了,二傻子行为再加一条,深夜抠墙皮语聊。

  电话是陈淮打的,林暮接的,谁都没有主动开口,沉默蔓延在电话两端。

  于是林暮的眼前仿佛弹出了一堆名为未知发件人发出的句号短信。

  “你……”

  “你。”

  两个人默契地开口,又默契地住嘴,而后是陈淮先问:“什么事。”

  “啊?”林暮做贼一样用气声问:“你说什么?”

  “……”

  通过骤然变沉的呼吸声,林暮大概能明白电话彼端的人在不耐烦,刚刚没有解决的问题重新返还到林暮身上——他要说什么呢?

  “那个……你什么时候回京北的。”

  “今天早上。”

  林暮意外于他的配合,头歪在墙上,又问:“这么快就到了吗?你坐的哪趟车,我上次坐了一天一夜,竟然有这么快就能到的车吗?”

  陈淮沉默了一会,没什么语气地回道:“飞机。”

  “啊……”林暮有点尴尬,说:“我没坐过,那个要几个小时啊。”

  “起飞到落地,两个多小时。”陈淮非常主动地补充道:“动车也可以当日抵达。”

  “嗯,那个我知道。”林暮说:“我上次买票的时候看到了,但是票价很贵,是火车的好几倍。”

  陈淮嗯了一声,没说其他的。

  静了一会,林暮又问:“你为什么要骗我?”

  对面没吭声,但林暮听到他走路的声音,还有关门的声音。

  随后陈淮的声音变得很轻,像是刻意压低了嗓音,林暮又听见啪嗒一下,按下打火机的声音。

  “想知道?”

  尾音漫不经心地勾起,隔着听筒,略微失真,带着微弱地震动感地蹭在林暮耳朵上。

  林暮下意识吞咽,舔了舔嘴唇,回道:“嗯。”

  陈淮吸烟,林暮想象到黑暗中火光亮起又变暗的过程,对方无关痛痒地说:“那个手机被监听了。”

  “监听!?”林暮坐直了,这种不是电影还是电视剧里才会出现的桥段吗,他挠挠头,“是那种你说什么别人都能听见的?”

  “嗯。”被烟熏过的嗓音低哑。

  “是谁做的?”林暮问。

  “跟你有关系吗?”陈淮问的轻飘飘,像是注意力根本没在他身上,这一下就将前面林暮那些得寸进尺打回原形。

  可没等林暮说出诸如“好吧,抱歉。”或是“我想我可能要睡了。”这种话,对面又似乎很是认真的给了他答复:“我妈。”

  这给了林暮一种错觉,就是陈淮分明知道,他们并没有那样亲近,却还是愿意分享给他一些关于自己的东西,满足他好奇的错觉。

  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过分,林暮清醒的那部分看着自己再次陷进去。

  关心道:“为什么?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谁知道呢。”陈淮低低咳了一声。

  分明之前也没见他吸过烟,林暮啧了一声。

  “你还是少抽烟吧。”林暮提醒道:“对身体不好。”

  “是吗?”陈淮的声音含着不明显的笑意:“行,听你的,灭了。”

  林暮懂了,他明白陈淮为什么发句号了,如果他们此刻没在打电话,林暮一定会发出去一个句号的。

  天又聊断了,这回是在陈淮那断的。

  陈淮又在走路,推开门,倒了杯水,咕咚咕咚灌进喉咙里。

  “你在喝水吗?”林暮问。

  之后吞咽的声音又响了两秒,对面才低低应了声“嗯”,林暮感觉自己也渴了,下地穿上鞋,去桌边喝了口水。

  孩子们在此时关了灯,林暮拿杯的动作顿了一下,不是,里面小孩嘀嘀咕咕的声音他都能听得差不多,他跟陈淮聊天呢?

  ……让他原地消失吧。

  “你也喝水了?”那边没给他消失的机会,反问回来。

  林暮有些勉强的,用气音回道:“喝了……”

  陈淮低笑一声,震得林暮头皮发麻,陈淮说:“你做贼呢?”

  他烦躁地揉揉自己的头发,跟那边解释:“那几个崽儿在我这。”

  那边安静了很久,连走路的声音都没有了,仿佛就停在喝水的地方没动过。

  陈淮:“医院?”

  林暮:“嗯。”

  陈淮又像之前那样阴阳怪气:“林老师,真了不起啊。”

  “……”林暮敏感地问:“你生气了?”

  “我生什么气。”陈淮自嘲道,终于有所动作。他走进电梯,过会,林暮听见电梯提示音响起,提示三楼到了,陈淮走出去,随后是门被重重甩响的声音。

  这边林暮为了仔细听,把耳朵贴的距离听筒很近,反而被突然产生的巨响吓了一跳。

  不出意外的话,林暮记着陈淮家别墅里面的都是静音门来着……

  “你困了吗?”林暮手指抠上桌子边缘翘起的一层皮,试探着说道:“要不然我们去睡——”

  “林暮。”

  “什……什么?”突然被陈淮叫名字,林暮动作都停了,专心等那边的下一句。

  “看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陈淮问:“你想看吗?”

  林暮不合时宜地想到原来大学时期,半夜,一寝室人都在熬夜,王宇会突然捂着手机,故弄玄虚地问他们“有好东西,想不想看?”林暮一般都表现的十分不感兴趣,但王宇会强迫行把双手塞进他的眼睛跟书本中间,猛然揭露谜底,而作为谜底的手机屏幕上往往会露出一个很恐怖的鬼脸,并且是动图,突然放大靠近那种的。

  林暮会面无表情的被吓到心脏狂跳。

  王宇喊着“没意思没意思,下次再也不带林暮看了。”这边林暮连书上的字都不认识了,看到的每一行字都会变成刚刚闪现在眼前的鬼脸。

  在这个不合时宜的时间跟地点,林暮难免想起那些惊悚图片,他下意识拒绝道:“不了吧……”

  “嗯?”陈淮意外,“真的不看?”

  林暮不看的心本来就没有很鉴定,被问第二次就动摇了,改变了想法,勉强道:“那就看看吧。”

  “好。”陈淮的语气开始兴奋,他说:“我们加个能视频的通讯软件?”

  最后鼓捣着俩人加了某款宠物软件,陈淮的号码像是新建的,只有一颗小星星,用的还是默认头像,相比较下来,林暮用的路边一朵随手拍下的落日的头像也就不那么土了。

  视频弹过来的时候林暮是紧张的,他趁着这个机会跑会床上,背靠墙壁,按下接听。

  画面卡顿一瞬,随后陈淮的脸出现在屏幕上,而林暮这边则是一片漆黑,如果仔细看的话勉强能看到两只反光的眼睛,眼睛里面装的是屏幕里的陈淮。

  “不开灯?”陈淮皱着眉头问,手机应该是被他拿在胸腔左右的高度,所以林暮在被俯视。

  这款通讯软件默认开启外放,声音超级大,林暮用手捂住上下部分的扬声器,告诉陈淮:“你小声一点!”

  陈淮不爽,但下一句的声音明显放轻:“什么都看不到。”

  林暮反应过来他在说看不到自己,有点像哄小孩似的语气跟陈淮说:“我能看到你,很清楚。”

  画面一直在抖动,因为陈淮在走路,他的房间很大,因为走了很久都没看见门,只有一望无际的墙顶,偶尔透过角落得以看到一整面墙高的书柜,或是置物架。

  走到某个角落停下,陈淮往镜头看了一眼,与林暮对视上。

  紧接着花面一转,对面是个香槟色的玻璃置物柜,柜子里面摆放的东西……林暮睁大了眼睛,一瞬间抓紧被子。

  ——那是一条格子围巾,围巾上放着几管冻伤膏与一张银行卡。

  是他在陈淮临走前塞进陈淮兜里的东西,现在这东西仍旧完好地保留在陈淮家里,林暮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

  陈淮应该是听到了,玻璃反光的花面里,陈淮一直低头看着手机,似乎不想错过林暮的每一个表情,哪怕林暮这边的画面只有一片漆黑。

  陈淮玩味地笑,当着镜头的面,打开柜门,扒拉两下,从围巾旁边扒拉出来一根棒棒糖。

  在陈淮把手机放下后,林暮接收的画面也变黑了,他只能听见棒棒糖那个塑料糖纸被人扯开的动静,过会,手机被人拿起来,重新翻转镜头,林暮看见从陈淮嘴里延伸出来的,粉色的棒棒糖棍。

  陈淮一边脸颊鼓起来,拿着手机走到床边躺下去,问林暮:“怎么不说话了?”

  林暮没有反应,他就自说自话地给林暮说:“我之前也不知道从哪来的,现在看来,你见过?”

  “你要拿回去吗?”陈淮问。

  林暮缓了一会,艰难地说:“不,那是你的东西。”

  他没等陈淮继续说下去,便很快说了一句“我困了”,随后挂断了电话。

  今晚注定又是个难眠的夜。

  陈淮很体贴的没有打过来,也没有发消息问他为什么突然挂断电话,林暮不知道今晚这一遭,陈淮是什么意思。

  但他在天光微曦的时候,给陈淮发过去一条消息:“感谢你送我来医院,有机会请你吃饭。”

  林暮以为对方应该已经睡了,却没想到陈淮也没睡,对方只回过来一个字——“好。”

  ·

  短暂观察一晚后林暮出了院,他带着几个小女孩,本来想去小屋的,但小屋那个床实在小,放下五个孩子是不可能的事。

  就在他考虑是否要去宾馆开房间跟租个大一点的小平房的时候,张叔主动联系他,说自己知道一间福利院,哪里可以临时收容这几个孩子,福利院的负责人是他妻子的姐姐,很稳妥,是个很小型的福利院,氛围很好。

  林暮还是想尊重孩子们的意见,他们虽然心中害怕,但明白林暮要为团宝手术做准备,便跟林暮说去瞧瞧也可以。

  最后几个孩子都被温柔又博学的女院长折服,留在了福利院。

  能让林暮更放心的一点是——整座福利院的二十多个孩子,全都是女孩。

  本以为可以安心等待手术的林暮在小屋独自生活了两天,忽然接到一通电话,医院通知手术危险系数过高,建议林暮转院。

  又说团宝的器质病灶特殊,非常具有研究价值,所以来自京北的专家团队愿意免费为团宝提供治疗。

  林暮还没等消化这个事的时候,一纸机票邮寄到家门口,林暮差点把机票信封当做诈骗广告撕掉,陈淮的电话打过来。

  “收到了吗?”

  手机上的是一串陌生号码,林暮看看手里的快递信封,问:“你又换号了?”

  来电显示的号码是从没见过的长位,不像国内的手机号,他感觉不对劲:“这是哪的电话号?”

  “我在国外。”陈淮问:“机票收到了吗?”

  “嗯。”林暮把信封拆开,机票上写着他的名字跟出发日期。

  陈淮的声音稍显疲倦,那边有车辆行驶的发动机声响:“你需要打车去市里机场登机,机场很大,找到对应的值机口,如果不清楚,直接找机场客服问……算了,我叫人开车去接你,直接走绿色通道。”

  “?”叽里呱啦听陈淮说了一堆听不懂的话,林暮表示疑惑:“你为什么能用我的名字买到机票?”

  对面沉默以对,哦,也是,林暮反应过来自己问的有点多余,他的信息在陈淮他们家那边都是公开透明的。

  陈淮是因为听到那天晚上他说自己没坐过飞机,才给他买的飞机票吗,这也太……

  “我坐火车就行,很方便。”林暮不是很能适应来自陈淮的过度关怀,但有控制不住自己反过来关心人家:“你去国外……做什么啊?”

  “出差。”

  “哦。”林暮说,“那,你路上小心。”

  “嗯。”网络不是很好,陈淮的声音断断续续:“我……消失,你……别担心……回去。”

  “什么?”林暮走到床上,站在窗边大声问道:“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你妈妈……日记……我姐……”之后是彻底的安静,通话计时仍在增加,但却一点声音也听不到了。

  林暮等待着,时间增长了三十几秒后戛然而止,通话中断了。

  难不成是陈淮回家以后,又发现什么了……“你妈妈,日记,我姐”林暮赶紧把那本忘记带回山里的日记本掏出来摆在桌子上。

  原来他把事情想得简单,这次回去的发现让他没办法保持原则,在真相与尊重之间,林暮选择了前者。

  锁是很小的那种U型锁,年久生锈,林暮用小刀轻轻一别,就打开了。

  首页写着——“愿你如风般自由”

  第一页,上面有很幼稚的字体,内容是“林晓依”三个大字,林暮注意到一个细节,在首页的右下角,有三条横线,分别对应着名字,电话跟地址。

  名字那一条横线后面,是另外一个人用黑色钢笔写下的,苍劲有力的“林晓依”三个字。

  从第二页开始,“林晓依”三个字铺满了纸张的每一个角落,仔细观察,似乎都在模仿首页上的那个笔迹,越到后面,写的越规整。

  林暮翻过去重复的五六页,终于翻到了实际的内容。

  【1997年6月18日晴】

  xiexie陈。

  这几个字的下面用红笔标注着“谢谢陈老师”五个字。

  【1997年6月19日晴】

  谢谢陈老师。

  【1997年6月20日晴】

  我是林晓依,林晓依谢谢陈老师。

  林暮一连看了三十多日的日记,每一天都很短,只有一句话或者两句话,有很多字用拼音代替,像是小孩子,还会有错别字,每一个错别字的底下都被人用红笔进行修正,还会有一些交流回复的短语。

  诸如:“有进步”,“写的很好”亦或是“谢谢,老师也很开心”。

  在两个月后,林晓依的进步神速,他几乎可以写上一二百字的日记了,用拼音的时候也越来越少。

  【1997年8月31日云】

  陈老师说我的进步很大,是同学里面进步最大的人,他说我很优秀,如果是在大山的外面,也一定是个特别优秀的女孩,只是被困在山里了。老实说外面的世界很广kuo,我不直到广kuo是什么意思,老师说是很大很大的意思。我问,很大有多大,比整座山加起来还要大吗。陈老师说,是的,比成千上万座羊huai山都要大,蚂蚁于山林,羊淮山于世界。我不懂,可我想去广kuo的世界。

  在这之后的一个月时间里,每天的日记都记录了林晓依与那个所谓陈老师的日常,她会问陈老师很多问题,陈老师会给她在她看来很新奇的回答。

  【1997年9月28日阴】

  今天下雨了,我被雨淋湿,陈老师把他的外套借给我穿,有很好闻的香气。昨天我跟林哥说我想出去念书,想去外面,林哥不说话,他去了林爹爹的房间,出来后说不让我再学习。他们不给我晚饭,说我中了邪。我才没有,他们说陈老师的坏话,我很生气,所以跟林爹爹顶嘴,林爹爹打了我,林哥替我挡了两下,可我的胳膊还是出血了。陈老师看见,眉毛低低的,我的伤口在发烫。不知道是因为雨水,还是香气。

  【1997年9月29日晴】

  今天看到了彩虹。没有回家,住在学校,老师的房间给我住,他告诉我,要学会反抗。他说这里有封建zaopo,有lou习,都是很不好的东西,会毁掉人的一生。他让我寻找自由,寻找自由的第一步,是走出羊淮山。我会写淮了,是很好的一个字。

  【1997年9月30日晴】

  老师送给我一件白衬衫,好白。我好开心!好快乐!好兴奋!好幸福!好喜悦!所有的形容词都不能够形容我此刻的心情。我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这是我的第一件衣服,我一定要保管好它,其实我早就不想穿林哥的衣服了,他的衣服领口太大了,很讨厌。老师说我应该拥有一件属于自己的衣服。现在它是我的了。

  【1997年10月20日阴】

  爱。感情。爱是一种感情,喜欢,爱。比喜欢更深的感情叫做爱,老师说我对白衬衫的这种心情叫做喜欢,我问他爱是什么,老师说,他可以教我很多东西,唯独爱这种东西,不能教,教不了。每个人生来都会。可我不会,不开心。

  【1997年11月14日雪】

  我喜欢陈老师,比喜欢白衬衫更喜欢。我爱陈老师。

  【1997年11月15日雪】

  陈老师离开了!今天到学校的时候,陈老师不在了,同学说他已经离开了,回到外面的世界去。板子上写着“愿你如风般自由”。这是我们的秘密,一定是,老师的意思是让我出去找他吗?陈老师,你为什么突然就走了,不告诉我呢?

  【1997年11月16日雪】

  今天烧柴的时候,不小心把衬衫弄脏了,黑乎乎的一块,洗不掉。水很凉,像冰,我的手冻得没知觉,还是没有洗干净。没有保护好陈老师送给我的白衬衫,难过。我跟林哥说,我想出去,不想在山里了,被林爹爹听到,林爹爹又打了我。他说我生是林家的人,死是林家的鬼。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怎么会有人,就连死去的人都要锁住,魔鬼,他是魔鬼!

  【1997年11月17日雪】

  林老师走后的雪没停过,上山下山的路都不见了。学堂没有人了,林爹爹说要我许给林哥,他说我是林哥的媳妇,我不是!我是我自己,我是林晓依,我不要给人当媳妇。嬢嬢说要我给林哥生孩子,只要我给林哥生孩子,她就偷偷放我离开。我不知道怎么办,我想走。

  【1998年2月19日雪】

  下不完的雪。

  【1998年5月11日晴】

  好累,我不要给林哥当媳妇。陈老师为什么还不回来?

  【1998年11月23日晴】

  好恶心。他们好恶心。

  【1999年1月2日晴】

  生不如死。

  【1999年1月8日晴】

  陈老师,你在哪?陈老师,你在哪?陈老师,你在哪?陈老师,你在哪?陈老师,你在哪?陈老师,你在哪?陈老师,你在哪?陈老师,你在哪?陈老师,你在哪?陈老师,你在哪?陈老师,你在哪?陈老师,你在哪?陈老师,你在哪?陈老师,你在哪?陈老师,你在哪?陈老师,你在哪?陈老师,你在哪?

  【1999年2月26日晴】

  我不是我。

  【1999年2月26日晴】

  不要叫我媳妇!

  【1999年11月29日晴】

  吃什么都想吐,大娘说我肚子里面有娃娃了,只要把他生下来,我就能离开了!我要去找陈老师,陈老师还在外面等我!

  【2000年3月19日晴】

  肚子好像变大了,好可怕,里面真的有娃娃吗?ta好像会动……好神奇,谢谢你的出现,你是我的自由。

  【2000年5月26日晴】

  肚子好痛,腰也好痛,再坚持一下。

  【2000年7月26日晴】

  我的肚子要裂开了。没关系,一切都是值得的。

  【2000年9月10日 】

  肚子好疼,要疼死了……

  【2000年9月17日 】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生了一个怪物,哈哈哈哈哈哈,我出不去了,再也出不去了,魔鬼要我再生一个!!!!!!!为什么!为什么不是男孩,为什么!我错做了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去死吧!!!都去死吧!!!!

  看到这里的时候,林暮的双手颤抖,他近乎拿不住重若千金的日记,啪的一声,日记本坠落在地。

  硬质外壳断裂,连着林暮脑子里的那根神经一起。

  他窥探到了“林小一”诞生的过程——亦是另一个“林晓依”毁灭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