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淮的话,林暮是不信的,他没办法理性思考,有些后悔,自己刚刚不应该借着屋内昏暗就心存侥幸,以为陈淮背对他睡着了就没事。

  陈淮就算那个时候碰过又怎么样,一个傻子能知道什么呢?

  他在被子里还觉着冷,仿佛自己被丢回了许多年前,被人当作怪物的时候。

  村里没有隐私,爷爷骂人不分场合,无论当着谁的面,都是说骂就骂,就连小孩都知道他不是个正常人。

  他们不愿意靠近林暮,会用石子砸他,或者用去山上掰断当“宝剑”的小树枝扎他,清脆的童声将他围成一圈,嬉笑不断。

  有人扯着他的头发哼唱:“小怪物,小怪物,不男不女的小怪物~小怪物,小怪物,没人喜欢的小怪物~”

  村里最厉害的猎户家里的儿子十分强壮,十来岁跟成人一样高,他从一出生就没见过妈妈,是这群孩子的头头。

  他拎着跟自己同岁却只到自己脖子的林暮,笑嘻嘻问他:“你爷爷说要把你送到我家给我当小妈?”

  “你会给我生个怪物弟弟吗?”

  “一家人没脸没皮的赖皮虫,你爷爷偷我家三只野山鸡,竟然想用你抵,你配吗?我看你一只鸡都不如,你家也不想要你才想把你丢到我家,太坏了!”

  他把林暮甩出去,手压在石子上划出一道口子,嫌弃的往自己身上摸了两把手:“呸呸呸,这病不传染吧,可别给我们传染啦,快走,我们快离这个怪物远点!”

  陈淮呢,在北京见面的时候,他好像也擦手来着……

  他也嫌弃自己。

  他怕被传染么?

  林暮从刚刚陈淮出声后便静止不动,陈淮的下巴离他很近,马上就要贴上他的额头,林暮往后顿了顿,略微仰头看他。

  心中一阵迷茫惶恐。

  为什么,男生和女生有什么不一样呢?

  为什么总是要有鄙视链,染色体决定的一个显性特征而已,大家最初都是同样的细胞,一样是人啊。

  被子裹在身上,林暮忽然感觉很庆幸,这样陈淮就沾不到他了。

  不想被更讨厌。

  至少不想要陈淮讨厌。

  “我知道了。”林暮垂下眼睛,一半嘴巴藏在被子里,说:“先放开我吧。”

  陈淮此刻才发现自己的动作有些不恰当似,手脚无处安放,别扭的将林暮放下。

  林暮在陈淮的注视下,松了松,从被子里钻出来,长呼一口气。

  他像无事发生那样,语气平静地说:“我们睡觉吧。”之后抱着被子回到自己的位置躺下,全程一直闪躲陈淮的眼神,只有发尾在挣扎中汗湿的冷汗出卖了他,于月夜中反射着微弱到近乎看不见的光。

  手心冰冰凉,但出了很多冷汗,潮呼呼的,林暮抓了抓被子蹭掉。

  几乎后面动一下,发出一点声音,林暮的耳朵就会酥一下,这是注意力过度集中的结果。

  “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陈淮的声音幽幽传来。

  林暮冷不丁抓紧了被单,没转身,外面有人开关门,应该是隔壁的孩子被吵醒了。他声音很低的回了陈淮一句:“不可以。”

  笃笃笃,门被敲响,动作很轻,是叶子,她小声问:“林,林老师,睡了吗?发生,什,什么了?你还,还好吗?”

  林暮下意识抬高声音回复道:“睡了。”

  说完自己愣了一下,抬头看了眼门,又偷偷用余光瞄向陈淮,太暗了,他看不清陈淮的神色。

  但不想让学生担心,林暮找了新的措辞:“没事叶子,东西碰掉了,刚捡起来,你也快睡吧。”

  外面叶子嗯了一声,脚步远离,嘎哒的关门落锁声在黑暗中荡出余震,林暮松了一口气。

  叶子的出现多少缓和了他内心的紧张,林暮向来感觉自己不在乎别人看法的,但在陈淮这里总是做不到,他觉着自己方才的反应着实有些小题大做了,明明之前的氛围很好的。

  他想找一些话题缓和一下,想起白天学生们说的那个废弃建筑,准备跟陈淮分享一下这个消息,明天过去看了可能会有新的发现,但没等他张嘴,陈淮轻轻道了句:“抱歉。”

  这超出林暮的意料,目前的陈淮看起来不像是会主动跟人道歉的人,又把他积攒起来用于主动搭话的勇气打断了。

  对方见林暮没有回复,又说:“真的没有其他意思,我手里有关于羊淮村的调查资料,以上面的内容来看来看,你这样的身体,长时间生活在这里,处境也许会很糟。”

  陈淮猜测得很准,林暮不知道陈淮查到的东西有没有他母亲那么多。

  他趴在炕沿上,闻到炕阁下方沙粒与柴火灰混合起来的味道,跟陈淮家里床上香氛的味道很不一样。

  如果在这里住久了,身上大概会染上这种柴火味吧,林暮习惯隐藏伤口,不管内里如何溃烂,至少要维持表面的体面,更何况他不仅仅只是害怕陈淮讨厌他,也害怕陈淮对这里的偏见更深。

  “还好吧。”林暮解释说:“也没那么糟糕。”

  陈淮没有理会他语气牵强的辩白,淡淡叙述道:“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带你去京北检查,如果条件可以的话,我们可以选择选择做手术。”

  “你不是世界上的第一例,还有许多跟你一样的人。”

  “不要害怕。”陈淮说。

  他没有表现出过分的关心,语气很平稳,这让林暮感觉到自己没有被特殊对待,怎么说呢,这样反而让他更自在,两个人像在平等的对话,普通聊天那样。

  “我没害怕。”但他改不了嘴硬的毛病,“我没病,不需要检查,也不需要手术,这对我的生活没什么影响。”

  ——实则是让他最痛苦的经历已经过去了,那些人都不存在于世界上了,更重要的一点是,他不想像那些歧视他,对他有偏见的人一样,嫌弃自己的身体。

  “嗯。”陈淮尊重他的想法,再次强调:“你说的没错,你没病。”

  林暮心不在的嗯了一声,他不想再讨论这个,但也没什么困意,于是开始转移话题。

  “对了,叶子他们发现山里面一栋废弃建筑物,跟我在京北见到的那些很像,不像山里的产物,我准备明天跟他们去看看,你要一起么?”林暮压着声音,透露出力不从心的倦意。

  “可以。”陈淮此时才躺下,声音随着体位的变化产生了一些波动,他紧接着又说:“但我认为明天可以再多休息一天,你觉得呢?”

  林暮也放松下来,平躺着,余光里有陈淮的影子:“今天走了很久,是有点累,那就休息一天吧。”

  “你不饿吗?”林暮问他:“你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锅里的东西应该还是温热的,如果你感觉到饿了的话,可以去吃一点。”

  想了想,合上眼睛,又小声嘀咕着补充一句:“其实我今天蒸的鸡蛋糕真挺好吃的。”

  “好。”陈淮觉着林暮已经快睡着了那样,嗓音变得又低又柔和:“晚安。”

  这句话没有得到任何回复。

  陈淮缓了一会,动作很轻地起身,拿着蜡烛去厨房里觅食。

  很奇怪,他是很容易饿的体质,那股劲儿上来了是能坚持,但饥饿感会让他感觉很难受,逐渐会转化为焦虑。

  心理医生说这与他收到的某些心理创伤有关,但无伤大雅,笑着说“这也许是好事,毕竟被催促着按时吃饭,对一个患者来说真的很棒。”陈淮直接辞退了他。

  锅盖掀开的时候还有不太明显的水蒸气溢出来,是温的,陈淮很自然的把鸡蛋糕盛到装着米饭的海碗里,混合着大口塞进嘴里。

  莫名熟悉的味道让他顿时愣住,喉咙有些发紧,身体里升起一种既像是怀念,又像是难过的情绪。

  陈淮很快把一小盆鸡蛋糕解决掉,轻手轻脚回到房间,林暮已经睡得很沉了。

  他站在炕边,垂头盯着林暮,感谢他的夜视能力良好,哪怕在这样的环境中也能看清林暮的脸。

  林暮睡得并不安稳,眉头微微皱起,陈淮强迫症一般,伸出手,触上去抚平,他吃完洗过手,有点凉,林暮晃着脑袋多了一下,咕哝着:“陈淮别弄。”

  陈淮感觉自己的心脏变得不太正常,跳得过分快了,他将这归结于是吃了药的后遗症,即使有一款药物的作用是——防止心率过速。

  他不明白自己迅速解决了公司那边未来一周的工作跟到北城是为了什么,鬼扯的考察项目,公司决定权掌握在那个女人手里,公司所有大的资金流向都会上报给她。

  陈淮觉得让那个女人发现林暮出现,绝对称不上是一件好事,故作冷静且单纯的人,玩不过她。

  公司有部分资料是空白的,在许多年前,大概有至少五年的实验记录被人动过手脚,人为销毁了,留下的蛛丝马迹只够陈淮知道,那与一起实验有关,牵扯到了父亲跟姐姐。

  那个女人对姐姐失踪的事情毫不在意,对他亦然,甚至目前仍在自己偷偷做一些秘密的实验。

  林暮在其中,又是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

  这次特殊的出行或许已经引起那个人女人的注意的也说不定,一切要速战速决才好。

  陈淮唯一想不通的就是自己在这次行动里,究竟有几分是为姐姐,又有几分为了这个酣睡中的,奇怪的人。

  想带走,带回家,这种冲动萦绕在陈淮心头。

  还有一些蠢蠢欲动的破坏欲,面对这个人的时候,完全被勾起来了。

  如果他想要得到什么,其实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