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淮今天穿着常服短袖,头发很自然地垂顺下来,与在京北那时候感觉很不一样。

  他在林暮发呆时主动起身,向他伸手,问候道:“好久不见。”

  有很久吗?林暮想,不过四五天而已。

  他僵硬地抬起胳膊,半路想起什么,顿了顿,想要落下,却被主动握上来的陈淮截住。

  林暮皱着眉,歪了歪头。

  怎么回事,大少爷的洁癖没了?亦或是他那天喝多之后以毒攻毒把人治好了?

  林暮正愣神,手被人用力捏了一下,他这才反应过来,闷声回了对方一句“好久不见。”

  中介看了看反应奇怪的林暮,又看了看大方得体的陈淮,最后一拍手,叹道:“你们认识呀!诶呀,这事弄的真有意思,你俩咋没直接联系呢?”

  陈淮手还没松,淡淡回了句:“他不知道是我。”

  做中介这行的都是人精,俩人这的状态一看就有事,指不准是什么闹过矛盾的朋友,不该问的少问,他呵呵一笑,忽略二人握了很久的双手笑道:“认识这事就好办啦,来,咱们再复印一份证件,然后核对合同清点尾款,走完流程就可以到房产局办理过户手续啦。”

  中介走在前面,往更里面的办公室带路,林暮挣了挣手,看对面的人还没有要松开的意思,不禁压低声音斥道:“干嘛?松手!”

  陈淮慢条斯理地观察了几秒对方气急的表情,笑笑,方才放开手,十分绅士地弯腰,伸手做出“请”的动作。

  不知道这人是吃错了什么药,林暮握了握被抓到发麻的手掌,跟着中介走了,没管他,陈淮不紧不慢地缓步跟过去。

  等该签的合同签完,中介把各自过户需要的资料列好打印给他们,陈淮却突然说“不用过户了”。

  在场另外两个人异口同声地问他:“什么!?”

  林暮攥紧文件袋,猛地站起来,眉毛拧在一起,又问:“什么意思?”

  陈淮说:“钱你带走,过户手续不急办。”

  “为什么?”

  陈淮直视他的眼睛,语气很坦然:“户口本原件没带。”

  ……真***离谱。

  “你来签合同之前中介没告诉你?”

  中介一看这火烧自己身上了,马上把自己摘出来,语速很快地解释:“告诉了告诉了我们都发短信——”

  “留的助理手机号码。”陈淮没让中介说完。

  “那助理没给你说?”

  “说了。”

  “说了为什么不带!”

  “来出差,飞机落地才收到短信。”

  中介弱弱出声提醒:“可以快递——”

  陈淮侧目,冷冷掀起眼皮,插嘴的人霎时噤了声。

  林暮只感觉自己被耍了,提前好几天就定下的事,怎么可能想不起来带证件——除非陈淮一开始就没想过真的要买这个房子。

  或许他只是因为那三千万的事心里不痛快,过来找他麻烦。

  林暮不想再因为这些事浪费回山里的时间,把文件袋扔在桌子上,看着坐在椅子上双手交叉,翘起二郎腿的陈淮,声音压得很平静,问:“这房子,你到底想买还是不想买?”

  陈淮不置可否,视线移动至林暮身旁放着尾款的黑色LV邮差包,这包的价值远比这套房子高。

  “尾款不是已经付过了?”

  林暮抿抿嘴,要不是他急用钱,绝对要把这兜钱仍陈淮脸上,他坐在那气定神闲的样子太欠揍了。

  两个人陷于僵局,中介适时出面调解道:“要不二位看看这样行吗,两种解决办法,第一种:我们可以延迟办理过户,签一份补充协议,将资金冻结到银行;第二种,我们这边扣除中介费用,退出此次交易,反正您二位也认识,可以自行商——”

  “选第二种。”陈淮先林暮一步说出口。

  林暮心里也是这样想的,他不能再等了,原本担心陈淮会不同意,没想到他比自己决定的还快,这样的解决方案最好。

  他点点头,说:“那还是麻烦您帮我们起草一份补充协议吧,这样对陈淮……陈先生也有保障一点。”

  中介爽快答应:“好嘞,我们这边有现成的——”

  “不用,”陈淮站起来,轻轻扫了扫衣摆,“如果你非要这么个形式,我让公司那边准备。”

  林暮摸不准陈淮这是什么意思,没吭声。

  “走吧,”陈淮向外走了两步,回头看看原地罚站的林暮,挑眉道:“前任房主不带我看看房?”

  特么的,林暮捏紧了拳头——他现在真的很想揍人。

  俩人走到路边,陈淮走着走着,慢了林暮一步,他看着林暮的背影,衬衫下凸起的蝴蝶骨清晰可见,不禁在心里默念:又瘦了。

  林暮站在马路沿上,跟他视线堪堪齐平,回头有点不爽地问他:“你家车呢?”

  陈淮愣了一下,轻咳一声:“我出差,不带司机。”

  “噢。”林暮应了一声,路边站着的功夫过去好几辆空的出租车,每辆车到他俩旁边都会点脚刹车,见两个人没反应,又一脚油门窜出去。

  林暮眨了眨眼,身上斜挂着那个沉甸甸的包,坠的不舒服换了个方向,北城的夏天也是热的,只有吹拂而过的风中裹挟着丝丝缕缕的凉意。

  他斜着眼睛瞄陈淮,气还没消,被外面的高温烧的愈加热烈,所有怒气汇聚成一个想法——不想浪费钱给这人打车。

  把刘海拨开一点,用手扇扇风,林暮往左转头,看到远处红绿灯对过的公交车,头也没回地问:“哎,公交车坐不坐。”

  旁边的人没说话,林暮心想“果然”,忍不住嗤了一声,说:“不想坐就改天呗,反正我没带打车钱——”

  “坐。”陈淮说。

  什么?

  林暮转头,睁大了眼睛,眉间那颗小痣随着他的睁眼的动作微微往上跳跃。

  “你能行吗,可别逞强……”嘴里说着,公交车却已经到跟前了,发出打开车门的吱嘎声。

  像是为了证实自己没问题,陈淮抬腿就迈上去,林暮跟在他后面也走上去。

  大少爷上车就往后面走,林暮投钱的时候司机师傅不忘提醒他:“前面那个小伙子跟你是一块的不?他没给钱呢啊!”

  林暮嘴上附和着“是是是”,从兜里摸出一把零钱,两元一位,他兜里恰巧只有三张一块的,林暮啧了下,只得塞张五块的进去。

  从这到家打车也就六块钱,他心疼了一秒钟,顺着车辆起步的提示往里走。

  四周很多空位,陈淮就站在车厢中间,哪哪都没碰,眉头紧蹙,嫌弃的情绪呼之欲出。

  “又不是没坐过。”林暮小声嘀咕,没搭理他,自己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过了没几秒,身旁衣服带起一阵风,陈淮坐到了他身边。

  林暮转头,看到陈淮脸上还是那副很难受的模样,脸都有点发白了。

  他吞咽了一下,往前探身,看着陈淮的脸,小声问道:“你……你没事吧?”

  陈淮垂着长长的睫毛,摇了摇头,下颚线绷得很紧。

  不知道怎么回事,林暮看着他这模样怪可怜,感觉自己像那欺负白雪公主的恶巫婆似的。

  坐个公交车而已,再难受能难受到哪去,林暮扭头不看他,呆滞地盯着窗外。

  他心里还憋着气呢,不光是今天的,还有之前去京北的,好多次,好多气,都堵在胸口,压得他也难受。

  长大能磨平一个人外在的棱角,让刺猬变得不那么扎人,但改变不了人骨子里的倔。

  林暮的脾气真算不上好,他拗的很。只是太容易被哄,也太容易消气了,所以才常常显得像个很平静的人。

  他对外人大部分的时候没脾气,别人觉得他暮气沉沉,是因为没人能入他的眼,压根没被他放在心上。

  生气了如果没人哄,他也能气上很久。

  林暮往外面一直瞧,这几年来路两旁的商服很多换了招牌,绿化带改变了花样,还建起了几座高层。

  旁边有人的时候看风景,跟没人的时候看风景,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觉。

  没人的时候看什么都一个样,有人之后看什么都觉着新鲜,公交车即将路过他上班的酒店,林暮突然想看看那个小广场变成什么样了,他一转头,跟不知不觉靠近他的陈淮碰了个对脸,两人鼻尖都撞到一起。

  几乎在一瞬间,林暮的身上爬满了鸡皮疙瘩,空调的凉风顺着衬衫领口往里钻,每一根汗毛的变化都变得那样清晰。

  他不敢说话,因为怕他只要一张嘴,两个人的嘴唇就能碰上——

  随着喉咙滚动,公交车猛地一个刹车,陈淮伸手按住玻璃支撑身体,整个人顺着惯力扑到林暮身上,头就在他颈边。

  呼吸打在耳朵跟肩膀上,薄薄的布料什么都阻隔不住,林暮的耳朵开始发烧。他简直变成了一座石化的雕塑,胳膊放在腿上,浑身僵硬,动都不敢动。

  半晌后,林暮忽然听见耳边陈淮很轻地笑了一声,他刚要说些什么——

  陈淮突然卸下最后一丝力气,将自己的彻底交付到林暮肩上,整张脸隔着衬衫贴上去。

  呼吸间都是林暮身上的味道,那种浑身爬满了虫子般的恶心不适感终于减轻。

  林暮感觉一边肩膀被陈淮的鼻吸染得发热,下意识缩了缩,陈淮伸手攥住他的衣服,像是很脆弱似的低声说了句:“别动。”

  对面车窗里的景物在向左移动,那个小商场已经过去了,但又重新出现了其他熟悉的地标。

  林暮感受着此时此刻无比真实的触感,无论是呼吸也好,还是衣料下坠的牵扯感也罢,这些都是陈淮重新回到这里的证明——他们真的,真的,重新回到这里了。

  高三下学期那年,他返回学校时,林望月已经请了病假休学,桌肚里面的书都忘了拿走,张希颜跟王媛双双外出集训,筹备出国留学,等待他的是三个空空如也的座位。

  这些人跟着陈淮一起出现,又跟着陈淮一起消失,林暮以为他的人生也这样消失了一部分。

  他埋头学习,沉浸在一本又一本的习题中与世隔绝,直到高考完,才翻出手机,打开那个收藏很久的小说网页。

  更新时间已经一年前了,林暮又将那个故事从头看了一遍。

  过后他收到王媛的跨国短信问候,简单闲聊之余没忍住问王媛:“你写的那个故事,还会继续更新吗?”

  对面的答案是一阵沉默。

  他又问:“结局是好的吗?”

  过了很久,王媛轻声回复,远在大洋彼岸的声音有些失真,她叹息般说着:“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