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暮刚把信息发给中介不到两天,那边就打来电话,说有买家看中了。

  他没想到能有这么快,接到电话的时候感觉被闪了一下,沉默许久后,问那边什么时候签合同,他好提前准备一下,把东西搬出去。

  那边说不急,买家在异地,过几天回来。但临挂之前也嘱咐林暮一句,让他别落东西,说这种非异地买家收了钥匙再想往出拿东西不好拿,林暮道了声谢。

  挂断电话,林暮靠在床头环视四周,如果之前不舍的情绪只有一半,现在算是达到了顶峰,不考虑现实因素,他甚至有种把电话打过去反悔说不卖了的冲动。

  嘎吱嘎吱响的床,布满划痕的简易木桌,转不开身的洗手间,每一处都有他们两个生活过的影子。

  算了,决定了就没什么好后悔的,反正他也后也不见得会回来生活。

  林暮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转身好几次,最后小憩一会,睡醒开始收拾东西。

  他的东西其实很少,就床底还剩几箱旧物,大部分是他妈妈的,是他原来被继父那边亲戚赶出来之后扔在门口的那包行李。

  原本没有打开的必要,直接搬走就好了,因为林暮过去一直不愿看到里面的东西,怕睹物思人想起母亲。

  但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今天突然生出想要看看的想法。

  快十年了,过去太久,久到他都忘了里面有什么,趁着这次机会,没用的东西扔掉好了,留着也没什么用。

  擦去箱体表面厚厚的灰尘,林暮找来刀将胶带划开,最先露出来的是一盒未拆封的五彩积木,他放到床上,继续往下翻。这个箱子里面一半是玩具,一半是当年妈妈跟继父给弟弟买的衣服,有好些连标签都没拆,里面掺杂着一些婴儿用品。

  林暮看着床上那堆东西,合上眼睛仔细想了想,发现自己完全忘记那个弟弟长什么样了。

  想了一会他才反应过来,原来当年妈妈根本没让他看弟弟,他不是忘了,只是单纯的没见过。

  继父有一次偷偷带他去看,半路被正在削水果的妈妈发现,她发了疯一样,嘴里不停念叨着“别想丢走我的孩子”,冲过来就捅了他一刀,当时在场的谁都没反应过来。

  妈妈看到他的衣服染红,当即尖叫一声晕了过去,林暮也呆住了,他只感觉有什么凉凉的东西,钻进了肚子,痛感过一会才传到脑子里,冷汗刷地就从身上冒出来,继父按着伤口,告诉他别怕,后面发生了什么林暮失去意识,全都不记得了。

  那次以后他回到家基本都躲在房间里面不出去,因为妈妈见到他总是会尖叫流泪,他害怕,怕再经历一次痛苦,也怕见到妈妈的泪水。

  林暮隔着衣服摸上腰间那个疤,哪怕画面已经模糊了,恐惧的心情依然鲜明。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呼吸变得有些沉重。

  床上的东西团宝好多能用,林暮挑挑拣拣,把坏掉的玩具跟衣服放一边,好的重新装回箱子里。

  有一个已经开封的箱子,之前他翻过,里面装的是日常用品,跟弟弟的那些小被子小床单。

  护肤品化妆品之类的过去这么久早就过期了,林暮找出个袋子,连坏掉的婴儿用品一块装进去,放到地上。

  稀奇的是他在里面发现了一本厚厚的,上了锁的日记本,林暮感到非常不可思议。

  他从不知道妈妈会有写日记的习惯,从侧面看过去,有大半的纸张颜色稍深,代表是写过字的。他试了一些关键数字,包括妈妈的生日,自己的生日,她跟继父的结婚日期,全都不行。

  除去这些林暮也想不到什么其他的,纠结了一会,还是选择尊重妈妈的隐私,不愿意暴力拆开,于是轻轻放到一边,想着晚点出去买个袋子封上,以免回到山里的时候保存不当受潮。

  最后一个箱子里面是妈妈的衣服,打开一水的白衬衫,除了白衬衫就是半身裙或者牛仔裤,妈妈的穿衣风格很素,她很白,长得干净,适合穿这些。

  林暮有点想不起她的长相,只记得她是整个村里最好看的人,陈老师也好看,但没妈妈好看。

  这点从张叔见了她后就对她一见钟情能看出来,包括后面他们定居县城生活,也有很多追求者出现,报道出来后更是有许多趋之若鹜的“好心人”上门,主动提出想要帮助他们渡过难关。

  妈妈无一例外全都拒绝,但不知道为何,她最后偏偏对继父动了心。两个人从见面到结婚,前后不到半年,发展飞快。

  可能这就是缘分吧,感情的事怎么能用时间来衡量呢?惊鸿一瞥耽误一生的事向来不鲜见。

  箱子最底下有一件泛黄十分严重的白衬衫,样式是最基础的那种,但跟箱子里其它衬衫相比,版型和做工明显更好一些,走线规整,连个多余的线头都看不见,摸起来的料子也很不一样。

  林暮不由得掏出来仔细端详,他小时候不懂区分,看不出来好坏,但现在明显知道——这不是山里能出现的东西。

  如果是这样,似乎佐证了妈妈当年面对外界所说的——她是被拐进山里的。

  林暮捧着这件衬衫,像捧着什么重如泰山的东西,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比小的时候成熟,时间淡化那些浓重的情绪,林暮便能更干净的将自己摘出来,作为一个旁观者去审视小时候的记忆。

  于是他不能再清楚的明白当年他看到的,参与的那些行为代表着什么,那是一个渴望自由的女人被活生生禁锢住的前半生。

  所以这么多年来他从来不恨,哪怕要恨,也只恨自己。

  妈妈对他说过——“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早就自由了。”

  林暮脱下身上的短袖,穿上这件留下许多“痕迹”的衬衫,走进洗手间。

  把过长的刘海从中间分开,露出一张完整的脸,镜子里面的人清秀,昳丽。他这几年里长得愈发像妈妈,开始变得不爱照镜子,头发越留越长,仿佛这样就能遮盖住一些让他联想到过去的东西。

  林暮其实不是很能理解,为什么妈妈要留着这样一件承载着屈辱回忆的旧衣服,见到的时候不会难受吗?毕竟她一直想斩断跟过去的一切联系,其中甚至包括自己。

  可除了这件衣服的主人,没人能弄清楚了。

  接水洗了把脸,林暮找回一点精神,两手捏着衣服边缘向下扯,将衣服抻平。

  忽然,他右手手指摸到衣缘内侧一块凹凸不平的花纹,把边缘翻过来看,发现里面似乎有一小块类似刺绣的图案。

  这样穿在身上,图案是反过来的,看不出是什么内容,林暮把衣服脱下来,平铺在床上。

  衣服内侧边缘用白色泛黄的线,以缎面绣的针法缝上了经过特殊设计的花体英文,就算这件衣服质量好,也洗过太多次,磨得有些花,林暮乍一看没分辨出来。

  这个图案光看衣服外面完全看不出来,证明这个刺绣是在锁边之前就缝好藏在里面的,会不会是哪个品牌的LOGO

  林暮跟妈妈不亲近,对她了解甚少,此时他突然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如果妈妈真的是被拐的,她为什么没有在逃出大山后尝试去找自己亲生父母呢?

  刚出来的第一年他几乎二十四小时跟妈妈生活在一起,可以肯定妈妈绝对没找过,哪怕一丝一毫的相关行为都没有。

  这件衣服会不会跟妈妈的身世有关?

  林暮赶紧拍照,将图片上传到网上识图搜索,可搜索结果只显示出一些刺绣相关的图片,没有其他有效信息。

  他有些挫败,思索过后,决定死马当活马医,直接把图片发到网上提问。网上人多,肯定比他这个一件衣服穿到破什么品牌都不认识的人强。

  ·

  林暮将房子收拾好后给中介打了电话,问对面什么时候签合同,中介语气为难:“这个我也不知道啊,那边说是工作的事还没处理完,我天天打电话催呢,催的都不好意思啦!昨天说就这两天了,您看这样行不,我让公司其他人人帮忙一起催着点?您把心放肚子里呗,差不了,买家定金都交我们这咯!”

  他问中介能不能办委托,自己想提前回山里一趟。主要山里还剩几个无家可归的女孩,大的带小的,住在他家里。她们得自己煮饭,林暮不放心,不知道临走前留下的食物现在还有没有剩。

  中介很为难,说对面要求过,只接受面签,当面给现金。

  林暮感觉奇怪之余也不好说什么。

  又过了两日。

  他接到中介通知面签的电话,对面语气十分欢快:“诶唷,可算把买家给盼来了,您快过来吧!记得带上身份证户口本和房产证明啊!”

  林暮道谢,挂断之前对面突然想起什么,补充了一句:“诶诶诶,先别挂先别挂!我今天看到买主,觉得眼熟,突然想起个事!您记得前两年想跟您买房的人不?当时您不同意,记着吧?”

  林暮嗯了一声。

  对面说:“啧!这不是巧了,今天来的买主就是上次那个!想不到吧?哈哈哈,关注得有好几年啦,可算让他等着了!”

  林暮也很意外,房东当初就是委托这家中介挂的房源,打电话通知他后这个事后,他第一时间请假回来办手续,行动很快。

  房子买到手没两天,中介突然问他想不想卖,有人愿意出他买入价高三倍的价格买,林暮想都没想,直接拒绝了。

  他笑笑,这还真是让人等着了。得知小屋下一个主人很执着,他莫名感觉心里变得舒坦了些,忍不住有点好奇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

  把中介短信中提到的那些资料跟证件准备好,林暮离开家,他路过走了千百次的院子跟胡同,恍惚间想到,今天过后,他跟这里就再也没有关系了。

  他抱着最后一天留在这里的心态,将每一寸都看得很认真,包括一路上沿途的风景。

  中介门脸不大,林暮在旁边的超市买了几瓶水,想着等会进去人手发一瓶表示感谢,不管怎么说,这些人都帮他解决了困难。

  他拎着一兜饮料推开玻璃门,跟他联系的业务员率先走过来,挤出一脸笑:“林先生来了!诶呀,我们这什么水都有,林先生真是客气了。”

  业务员把那兜饮料放在桌子上,伸手介绍道:“这位就是咱们的买方,陈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