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过街,街上行人无几,唯有零星几家店铺的薄弱烛光照着暗沉的板路。

  楼杆影子斜映墙瓦,酒肆二楼靠窗的位置,围坐着几伙人,有意无意地盯着窗外某处看。视线集中处,都落到了“都督府”三个字的匾上。

  其中一人闷了口酒,似是不甘地握紧了拳头,又用力一挥,骨骼和木头撞击出“咚”的声响。

  那人浑然感觉不到痛,不甘不愿道:“领队,你说主子为什么还让我们留在这里?那范桂屹好说歹说都不听,死磨又磨不下来,何必在这浪费时间?还不如回京都,不仅有事儿干,还能有大鱼大肉……”

  那人口中的“领队”端杯抿了一小口,凌厉眼神扫过他,冷言道:“你若是闲得话多,我不介意给你把舌头割下来下酒。”

  那人登时不敢再说话,将愤然无法全然写在脸上。

  应对这种抱怨,吕凌已经习惯了。虽然先前也同这次一样告诫那群人,但总有发不完的牢骚。

  因为他们待的时间太长了,长到吕凌也有了几分怀疑。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张齐敬不让他回京都,但他无法求证其中缘由,更没有立场去置喙。

  与此同时这条街巷的另一头,桐州刺史姜旭府中某间厢房灯火通明。

  范彻景来桐州后,便一直住在刺史姜旭府中,这最亮的一间,就是他所在处。

  他熟练地燃过手中信纸,拍拍手上的灰烬,对旁边候着不语的孟凡尧兴致盎然道:“来活了。”

  “什么?”

  “姑姑说,不用留着张家狗了。”

  而此时远在桐州千里外的京都,也忙得不可开交。

  这几日明堂殿和御书房里挤满了人,要不是萧予寄脾气大,唾沫星子就已经把他淹死了。

  短短两天,朝中各臣就各持己见地分成了三拨人。

  其一是以死谏言的范怀戚为主的主战派。虽然范怀戚已死,但朝中不乏大把人心向战的人。就连范淑章此次也站在这一头,最后被自己亲儿子以“后宫不得干政”为由,搪塞回去了。

  以萧予寄这大头为主的主和派,虽然比不上前者,但也不少。毕竟这些个油光圆润的官员,在官场待久了自然不会想试试战场的滋味,酒囊饭袋而不自知,只会“者也”、“天命乎”、“大道也”……

  还有一帮左右摇摆举目不定的人,多是有能却无胆之人。

  眼看着离南疆给出的最后考虑期限愈近,逼得萧予寄狠厉拍桌,由着自己的意愿定了下来。

  违者就是一个死字。

  四月的夜间薄雾微罩,铺满归人路,柏秋行携着一身霜雾扎进了三更冬。

  时松已经睡过一觉了,彼时他正抱着书靠在床头。一见柏秋行略显疲惫的脸色,想也不想就知道萧予寄最后定下的结果了。

  时松下床从木施架上扯了件外袍给他披上,也不知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地说道:“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柏秋行抬手揉了揉眼睛,而后揽过他低头埋在他颈窝,叹了口气说道:“当真荒唐得很。”

  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但难免愤懑不满,此事分明能有更好的处理办法。

  国境片土拱手相让倒是容易,白纸黑字一写一画,任凭处置。来日若要收回,得多难?

  时松也无奈道:“他倒是不担心他那身后之名。”

  “史官两笔的事,他担心什么?”柏秋行边说边将他推坐回床边,给他拢上被子。

  时松:“具体情况如何?”

  “原是派彭茂鸿南下协商,结果他称病无法远行。他转头又择了罗定骞,结果……”

  结果罗虔搞范怀戚以死谏言那一套,在御书房朝着焚香炉一头撞去。不过鉴于范怀戚之例,在场众人个个风声鹤唳,对一丁点的动作都格外敏感,在柏秋行眼疾手快下,才只是见了点血没伤及性命。

  依照萧予寄起初的想法,与南疆使臣交接,肯定得从主和派里选人。

  但只要他一问:“各位爱卿可有自愿前往者?”

  那些人就一个劲地埋头恨不得钻进地底下。

  口舌之争争不过别人,兵戎之战也战不过别人,连胆量都没有。

  实在窝囊。

  他实在看不下去,才态度强硬地从对面立场点了罗虔,不成想最后罗虔又给他闹了这么一出……

  时松猜到了那僵持场面,疑道:“所以最后定了谁?”

  “贾钱春,还有——”柏秋行顿了片刻,缓缓吐出一个字,“我。”

  时松倏地皱眉:“你去?”

  他倒不是怕柏秋行走这么一趟,只是觉得有些意外,柏秋行这么容易地就答应了?

  “嗯。”柏秋行没给他解释什么,好似就如他说的那样,自然无什么缘由可陈词。

  不等时松再问些什么,柏秋行便主动交代道:“不止我,怀安公主也得去。”

  “萧洛钰?”时松不解,“为什么?”

  柏秋行似是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叹声道:“因为,他提出让怀安去和亲。”

  “什么?!”时松震惊万分,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南疆都没提这茬儿,萧予寄却主动把自己的亲妹妹送入虎口。

  “他说,这样更有诚意。”

  “……”时松爆喝一声,“他有病吧?!”

  能骂的都骂完了,他实在找不到词骂萧予寄了,所以更为愤怒。

  “太后呢?她同意?”

  “他做决定的时候何时考虑过别人的看法?”柏秋行思量莞尔,“还有一件事。”

  “什么?”时松漫不经心应道,他觉得不会有比现在更糟的事了。

  不过他想错了,事实证明,确实有更遭的。

  “方琴死了。”

  时松瞪大眼睛,似是难以置信:“……死了?怎么会?”

  柏秋行:“也就一两个时辰前的事儿。”

  时松哑然良久才问道:“怎么死的?”

  “自缢。”

  如果之前在太师府门口,范淑章对时松说的那些话只是试探,那现在方琴身死,就足以说明,范淑章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了。

  如果是这样,一联想那晚自己与萧予寄的争论,现在范淑章肯定已经怀疑范重阳那边了……

  一想到这里,时松猛然起身,翻下床草草套上靴子。

  另一只还没穿好,柏秋行猝然捉腕止住他,皱眉问道:“干什么去?”

  时松简明道:“有事。”

  “还是不能让我知道?”

  “……”

  “你到底有什么瞒着我?”

  “……”

  不是时松不信他,只是自己的身份还有这个身份的牵连,处理得好就能好生利用。处理得不好,便成累赘了。

  他实在不想把柏秋行拖下水来帮自己,那样只会把柏秋行搅入更浑更深的潭底。所以现在自己所处状况,柏秋行还是不知道的为好。

  时松在他唇上轻落一吻,抵住他额间为难道:“我无意瞒你,但现在还不能让你知晓。”

  柏秋行紧攥着,手上力道不松分毫,无奈沉声道:“可我总不能就这样放你去做我什么都不知道的事。”

  那感觉就像是在无边黑夜里寻人,未知刺激着神经乃至每一寸肤感,惴惴不安又惶恐心战,让人喘不过气。

  他不希望时松是在如此之境。

  时松一咬牙,去掉细节和其中缘由,言道:“桐州可能要出事了。”

  “因为方琴的死?”

  “差不多。”时松捋了捋,“不出意外,范淑章已经派人去桐州了。”

  柏秋行:“所以你打算去桐州清人?”

  “是。”时松眼里笼着阴沉之气,“范卿辞留不得了。”

  “明天——”

  柏秋行话还没说完就被时松决然打断道:“不行,现在就得去。”

  “那我让崔言去,你别折腾了。”柏秋行起身将他按坐下,和声和气颇具耐心,“外面眼睛多,我让马叔从密道出去找崔言,你有何吩咐尽管告知,可好?”

  时松仰视着他,眼里急切未散,而后起身猛然将他抱住,下巴搭在他肩头,闭眼吐了口气:“是我心切考虑不周。但,桐州万不可失。”

  那不仅是改天换地的助力,也是他唯一的底牌,能保住自己和柏家的唯一底牌。

  柏秋行顺了顺他的背:“我知道,也信你判断,我这就着马叔去。”

  时松知道,现在的自己就是第二个萧予霖,像个猎物畜生被圈在某人的可视范围内,想要出去难如登天。但凡自己有所异动,随时都会死,更会牵连整个柏家。

  不过两人不同的是,萧予霖有个王爷名头,他没有。

  当天夜里,宵禁后的京都城门大开一次。

  长街灯未熄,四五人抬着上好的檀香木棺从皇宫而来,带着范淑章口谕信物,就这样出了城门。

  这是京都里继范怀戚的第二起白事,没有号丧没有吊唁,只得了个棺材赏赐的白事。

  棺中人不是什么有权有势的大人物,但也算得上有头有脸了。毕竟,跟了当今太后这么些年的,也就她一人了。

  不过谁都没想过,为什么方琴跟了范淑章数十年,到头来范淑章会将她丢垃圾一样弃到乱葬岗,甚至一晚都不多留。

  唯一看得过去的,也只有那口棺材,只是跟那晦秽乱葬岗格格不入。

  几人抬着棺木上了山,找了块地开始挖坑。

  其中一人边铲边愤愤道:“啐!真他娘的晦气,好不容易进了趟金宫子,还以为有什么好差事,结果是个死人活儿!”

  另一人也不满道:“可不是嘛,我还指望着今晚这一趟后,以后见了王五能和他吹几句牛呢!”

  坐在一旁监工的头头,见状起身给了二人一人一膝盖,不悦道:“吵什么?大晚上的,也不怕招什么东西。赶紧干,要不是这死人活儿你这辈子还能进宫?做梦呢?”

  只有后脚的两人一直不曾言语,二人都把脸埋得低。

  其中一人个子高挑,有些惹眼,但不言语就少会有人注意。另一人头裹青灰麻布,只漏了双眼睛,只是额头未遮满处,溜出了几缕天生的白发。

  两人专心干着手中活,就在动作交错的瞬间,两人交换了个眼色。

  这“坟”埋好后,一行人依照原路进了城。只是谁都没注意到,一行人里少了两个人的身影。

  在京都城门截然相反的地方,两人策马直奔西北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