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萧予寄已经敲定与南疆和谈,朝中还是片刻不得闲。

  一方面,两国交谈纷繁复杂,总得有万全应对之策。各臣无论愿意与否,在萧予寄的压迫下,都在为柏秋行和贾钱春南下晖城做准备。

  另一方面,北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先前闹事的没解决,这几天又传来不太平的消息。北夏一支商队,不知怎么的和检关侍卫出了冲突。也不知是谁先动的手,最后两边都闹了人命。

  这下不止引起苍平百姓不满了,连一些北夏商人也嚷嚷着要讨个说法。

  前朝七嘴八舌说个不停时,阖春宫处也未得清净。倒不似朝中那样的口舌之争,气氛却也是剑拔弩张得紧。

  一人鹤骨松姿,一身云水纹锦裳,青丝半披银簪半挽,随着带路人进了大殿。

  今晨柏秋行前脚刚走,就有人来请时松进宫了。虽然这些是迟早要经历的,但时松不免心累,可没人乐意自己像个猎物无时无刻地被人盯着。

  他进了殿没有上下打量,而是老老实实垂着头,低眉不语。

  范淑章见了来人,给一旁下人递了眼色,一众人心领神会地福了福身子退出去。

  殿内此刻就只剩她和时松二人。

  范淑章锦袍环身,金玉华饰缀成满身富贵,依旧一副雍容高雅之姿。只是鬓角的几根华发尤为明显,从容脸上也比先前多了几分疲态。

  她从贵妃榻起身,笑道:“你这孩子,倒是听话得很,哀家叫你来你就真一个人来了,不怕哀家给你下套?”

  这么明显的笑里藏刀,时松也没应她,只是起手拘礼:“太后娘娘安。”

  “太后娘娘?”范淑章语气上挑哼笑一声,似是不明的一个反问。

  她缓慢凑近身,狭着眼看着时松,加重语气道:“按照辈分,你应当叫哀家一声——母后。”

  时松见她直接将话挑明,便也没打算和她装糊涂,直起身收了腹中弯绕,对峙般盯着她,语气淡漠道:“所以,方姑姑,是你动的手?”

  “小琴啊,”范淑章突然顿住,侧首望向窗外,眸中暗了几分,“人非木石,她跟了哀家这么些年,怎么可能是哀家动的手呢?哀家待她可不薄,是她自己想不明白。”

  其实无论真相如何,都无意义了。或是情有可原或是罪有应得,一切皆随风落定,再无波澜。

  只是时松不免矛盾愧疚,不管怎么说,方琴的死,是他间接造成的。

  范淑章回神,背身道:“你可知哀家叫你来所为何事?”

  “太后娘娘不妨直说?”

  范淑章没再与他计较称谓问题,直言道:“北夏不安分啊。”

  所以呢?时松不明白范淑章的意思,北夏不安分和自己有什么关系?自己现在就是一个普通百姓的身份,就算有心帮忙也微乎其微。这些事,不应该找萧予寄?

  时松一个惊悸,除非——

  “哀家想,让你去和北夏谈谈。”

  “草民惶恐,娘娘就算要找使臣去北夏促谈,也该是从朝中选人吧?”而且,就算要派人,也轮不到她插手。

  不过时松没将后面那句话说出来。

  “哀家的意思,也是寄儿的意思。”

  时松轻笑一声,抬眸道:“娘娘觉得,我去了北边,还有命回来吗?”

  难。

  如果桐州不再受自己牵制,不管是对范淑章还是对萧予寄,自己已经没有价值亦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他们母子俩甚至能在此时沆瀣一气,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

  萧予寄更甚,时松若是死在了促谈路上,不仅能泄那晚的一肚子气,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名声也还在。

  “为什么没有?”范淑章哼笑一声,“桐州不是你的底气吗?”

  时松了然,范淑章已经知道那晚他和萧予寄的谈话了。既然如此,那他的判断就没错了。

  天高路远,为避免路上出差池,范淑章肯定派人去桐州亲令范彻景清理范重阳这个门户了。

  他心里默默算了一下,崔言他们能赶得及。

  时松将思绪拉回来,应道:“娘娘莫不是在说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草民可是衷心于天家的。”

  “天家?这天家姓萧,你不也姓萧吗?”范淑章长辈般慈爱地捋着他的头发,闲声和气,“既是先帝之子,这么些年也该认祖归宗了。一直在外像什么话?哀家准备这几日恢复你的身份,该有的王爷名头家宅银钱一样不少,寄儿也正有此意。”

  她抬手掸了掸时松的肩,继续说着:“过几日,你就以王爷的身份去巳关同北夏使臣交涉,正好让北夏看看我后齐的诚意。”

  时松没什么动作,他听出了范淑章的话中别意,这母子二人执意要送他去死了。而北夏也确实需要派人好好谈论一番,

  这两人合算的好计谋,时松都不得不赞佩一声。

  母子俩不和异心多年,难得一次站在一条道上,还得多亏时松。

  他淡声回拒道:“草民无心朝堂,做只闲云野鹤便好。”

  “你这孩子倒是跟你母妃一个性子,犟。”范淑章轻叹一口气,退到贵妃榻旁,“该改改,不然在这世道啊,不容易活。”

  时松却道:“为何草民要改?若是天下之人脾性皆如草民,不改这世道便容不得,那岂非世道之错?”

  范淑章嗤笑一声,弯身从塌上勾起佛珠,闭眼拨了几颗,一副心闲气定的模样,说出的话却是杀气腾腾。

  “到底是世道不容还是人之妄大?就靠桐州的区区六万就想自拥为王?该说你天真无邪的好,还是自不量力的好?”

  时松毫不意外地笑了笑。

  与他所想的一样,范淑章以为他控制着桐州,是时松自己有那问鼎之心,殊不知他也只是为人铺路。

  他没有反驳:“凭娘娘乐意。”

  总之,没人在意时松的意愿想法,最后的结果是他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

  时松出来时,晨阳正冒头,光束穿过朦胧雾气奔向红墙,清风裹着稍许热意扫身而过。

  他倏然停步于台阶,闭眼抬头,一半神思一半放空。

  他有得选吗?没有。范淑章这是逼他走上绝路。

  时松知道,柏秋行不日启程南下和谈,事关后齐国势,所以对于朝中各方势力来说,这无论是个多么要好的时机,都暂时不会动他的。

  那么现在唯一要紧的,是保自己的命。

  他想,但愿在自己和北夏谈妥前,能传来范彻景身死的消息。

  真头疼啊。

  金碧宫殿林立,侍卫和各殿的宫娥太监往来穿梭,也不知忙些什么。

  时松第一次来时,觉得皇宫里各种新奇,现在倒是没有了欣赏之心。分明是洋喜鹊暖之色,却给人刺骨的冷。

  他穿过狭长甬道,在看见人手比先前多了好几倍的宫门后,蓦地驻足在另一端,随即转步拐到了红坊柱后,毫不意外地出声问道:“你打算跟我多久?”

  话音刚落,一道影子闪身出来,冰冷匕首携着寒气将他逼近角落。

  坊柱翼与甬墙挤出一个狭小空间,两人也只能勉强站下。若是不注意,很难发现那一角的动静。

  时松也没躲,任着来人刀架脖颈,侧耳传来熟悉的嗓音。

  萧洛钰冷声道:“带我出宫。”

  她不知从哪儿弄的一身褐白粗麻衣衫,烂麻布套着头,裹着下半张脸。

  那勾人的双狐狸眼里看不出没有任何情绪,腔调也无任何起伏,像是心枯力竭,万般沉寂无言,再不似先前任性活泼。

  时松:“……”

  虽然今晨来时就发现了宫中异样,他原以为是用来对付自己的。直到萧洛钰跟了他一路,这下倒是坐实了他心中另一个猜想。

  八大宫门严防死守,就是怕萧洛钰跑了。怕她想不开,萧予寄还特地加派三倍人手在她宫殿守着她。

  没成想这么多人还是没将她看住,竟让她钻了空子,但这空子也不是次次都能钻的。她从昨晚起逃出自己的宫殿,在宫中提心吊胆地摸索了一整晚,八大宫门没一个能设法出的。直到今天早上见了时松,才陡然心生一计。

  不过从她跟着时松的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萧洛钰想干什么了。

  他也想帮,但现在自己就是一尊泥菩萨,自身难保。况且,他也没什么计谋能将萧洛钰暗地里送出去,更无法将她光明正大地带出宫。

  正陷入两难境地时,一道声音不紧不慢地打破沉默。

  “公主还是回去好生休息,明日随微臣南下。”

  是柏秋行。

  时松迅速闪身,施手偏开寒锋,巧妙退出逼仄一隅,同先前一样又站回到了甬道之上,只是身旁多了个柏秋行。

  柏秋行扣住他的腕将他带到身后。

  萧洛钰仍在一角,她斜身靠着坊柱,抬眼冷笑道:“没想到我也有眼瞎看走眼的一天。”

  “公主请回吧。”柏秋行语气无甚变化,微躬身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这态度倒是冷漠得可怕,就连时松也略感不适。

  萧洛钰自嘲般摇了摇头,她挺着天生的傲骨和磨难万千也无法摧折的凌气走出偏角。

  就在错身相让的一刹,柏秋行偏过头在她耳畔轻声道:“公主不信我总得信赵将军。”

  像是有意般地压低嗓音,连时松也没能听见。

  萧洛钰神色几变,也不知有没有听出柏秋行说的意思,最后只道:“我知道了。”

  等她离开后,时松才露出担忧神色,垂头无言。

  “定数难改。总之,”柏秋行停顿片刻,“我会尽力。”

  时松仍无言语。他侧首乜了一眼萧洛钰孤寂的背影,隐隐有些喘不上气。心中有数不清的愧疚和自责,就跟当初得知罕琅身死时的心境一样。

  他想过,如果不是从一开始,自己破坏了这书里的剧情向,那么最终结果是不是与现在截然相反?男女主幸福地生活到最后?

  可时松想错了,他不知道的是,就算他没到这个世界,没有动那些感情线,萧洛钰也不会有个圆满结局。

  甚至书里的柏秋行和萧洛钰也不会美满地在一起,萧洛钰去南疆不是他造成的,那是原作者给她定好了的路。

  那个结局里,她会死在南疆开春的一场雨里,时松不知道的一场春雨。

  那原是死局,动不了,改不了,连落墨书写的人,也无法回转。

  可是时松来了,这一重重的变动,牵连了天下局势变换,这才有了一线改写的生机。

  因为书中柏秋行做不成的事,这里的柏秋行和赵清可以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