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州的冬日尤为干燥,好在前些天下过一场雨,倒是将此城润活不少,甚至还有了回暖的趋势,大街小巷也比往日有了几分人气。

  夜风无意撩过烛笼,一路掠过长廊,随着匆忙行者止于尽头的门前。

  豆苗微光映出里人的影子,那就是吕凌要找的人。

  这些天都督府的门槛都快被踏烂了,踏的人主要还是范彻景,吕凌潜伏了好久才找到这么个机会。

  吕凌象征性敲了敲门,还没得到回应就直接推门而入。

  太师椅上的人约摸四十来岁,两撇胡子将此人衬得端重沉稳,气质肃杀不近人。

  那人正闭目养神着。

  吕凌招呼道:“范都督。”

  范重阳眼也不抬道:“你家主子就没教过你,别人的房间要得了应允才能进?”

  吕凌也不恼,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在下奉命来此,对都督并无恶意。只是有些要紧事,我代主子来与都督商议。”

  范重阳哂笑:“范某一介鄙人,劳烦大驾不远万里从京都跑来这蛮荒地,也是难为你了。”

  “都督应该知道,如今太后将范卿辞塞到这儿来了,日后这桐州,可就没有都督的位置了。再往后,有没有都督这个人,也难说。”吕凌不苟言笑,“只要都督一个承诺,主子就可以保大人。”

  直到此时,范重阳才有了动作,他抬眼看着吕凌:“我姓范,要让我听张家的,是不是有点太蛮横了?”

  “都督若真觉得自己姓氏可贵的话,也不至于和姜刺史闹翻了吧?”

  “你也说了,我连自己的姓氏都可抛弃,那我是什么人你应该清楚。你让我为张家做事,无异于是从狼窝跳到虎穴去,有何区别?既如此我又何必与姜天忻不对付?”

  吕凌:“不急,都督可以再考虑考虑。这半月我都在桐州,都督若是想好了,可以到西风楼来找我。”

  离此地不远的范彻景,也正琢磨着自己的算盘。

  他来的这些时日,处处打压范重阳。扬眉吐气得很,出门都横着走。

  他觉得自己的姑姑给了他莫大的一个香饽饽,再过些时日也能成为范家中流砥柱之一。

  但他不知道,范淑章派他来这儿并不是因为他有什么大的能耐,纯粹是觉得这个人没什么脑子。

  范淑章不傻,就是要这种没心机和城府的才好控制。再加上有一层血缘关系在,稍微给点甜头,范彻景这个侄子就会对自己死心塌地了。

  不过,她的算盘,终究是不如意的。

  房间火烛未灭,范彻景正擦着他那宝贝长刀,突然恶作剧似的指着来人,挑眼问道:“安排好了?”

  孟凡尧忽然一下被指着不免捏了把汗,咽了咽口水,应道:“都潜伏在关外,就等柏子濯一行人了。”

  原本孟凡尧没打算来,但上次南下祸害柏秋行不成反倒被捅了一刀,官路也一蹶不振。这次逮到个机会,总要做点有用的,这才跟着范彻景来到他眼里鸟不拉屎的地儿。

  尽管他不喜欢这个范彻景。

  不为别的,就因为他乖戾嚣张的性子,实在不讨喜,乃至京都好多世家子看见他都是绕着走的。

  一来不顺眼,二来也惹不起。

  难为孟凡尧还上赶着追来。

  范彻景闻言舞了舞手里的刀,又用刀身拍了拍他胳膊,笑道:“行,下去吧。”

  孟凡尧一刻不敢耽搁地跑了。

  此时时松一行人已经启程一天了。

  黎古地广人稀,长草的就那么一片,人都聚集在那儿。

  现下越往酉平关方向走,草地越罕见,更多的则是沙砾。待完全不见绿时,还得和去时一样,换骆驼走上个两三天。

  昼夜温差大,时松夜里冷得要死。冷就算了,还干得不行,一天喝好些水嘴还是起皮了。尽管去时也这样,但他总觉得此时要难熬些。

  又走了两天,出了沙地见了绿,时松才活过来了一般。此时已经换回了马车,也还算适应。

  他心满意足地趴到马车窗边,伸手迎风:“再有一天,就能进关了吧?”

  柏秋行:“嗯。”

  时松突然觉得,此行是不是太顺利了些?

  没一会儿就把那莫名其妙的念头抛在脑后面了,头还没来得及伸回来,又被前方什么晃了眼。

  他定眼一瞧,前方一行车队自酉平关而来,都是黎古人模样。

  时松倒没有多好奇,毕竟去的时候也见过不少商队,后齐黎古的都有,甚至还同一支后齐商队同行了两日。

  就在两支队伍要错身相过的那一刹。

  时松瞧见其中一个商贩的腰间闪过什么东西。

  待看清了是什么却令他猛然一惊,那是黎古商队,为什么佩后齐的刀?!

  他还没将此发现道出来时,长刀就已经朝他挥来了。

  时松侧身一避,那长刀直接将车壁劈裂开。那一刀若是落到人身上,必死无疑。

  变故就在这一瞬,两支不毫不相干的队伍骤然死命相拼,挥刀厮杀,兵器相交声入耳。

  崔言在外喊道:“大人!有刺客!”

  柏秋行躲过刺进马车的长刀,一脚踹开翻进来的人,抢了来人的刀,转头道:“挡住!要死也得死在后齐土地上!”

  马车空间太小,彼时时松已经翻出来,夺刀同崔言等人一同杀敌。

  马匹被惊跑了不少,马车也被捅成了马蜂窝。

  柏秋行一跃而下,长刀一划顺带解决了两人。

  那些人就跟杀不完似的,柏秋行这边的人已经倒下不少,那边看上去仍是人数众多。

  时松抹掉来人脖子,血溅到眼里不带眨一下,不及思考,旋身一让反手刺往柏秋行身后之人,嘴上还道:“这是军队里的人!”

  训练有素,身体素质过硬,身姿和出招方式都能得出这个结论。

  崔言已经负伤,但已经无暇顾及那些疼痛,仍是咬牙死抵着,咆哮道:“大人!他们的人太多了!”

  柏秋行用力踢过马车残骸,残骸闪出几尺挡住了一片人的步子,他喝道:“走!”

  听了这一声令,在场还活着的五六人忙不迭翻身上马,也包括崔言和时松,仅存的几匹马在此派上了用场。

  时松策马朝他奔去,伸出一只手来,吼道:“大人!上来!”

  柏秋行摊掌一握,自己脚下发力的同时,时松也用力将他往上一拉,稳稳地坐到了后面。

  剩下的五六人紧跟其后,策马狂奔。

  不知后面是谁惊呼一声:“他们有弩——”

  最后一字的尾巴还没说完,就已经没声了,随之而来的是倒地声。

  那些“黎古人”也驾马追来,手持短弩。

  崔言和其他人在后持刀挥斩着那些密雨般的弩箭。

  一行几人往地势复杂的荒山奔去,不知过了多久,才将那批人甩开。

  周围少有几棵绿树,几人就隐蔽于内。

  时松正要松一口气,就感觉肩背一沉,身后之人像是失力般无意识地往旁侧倾去。

  “!”时松一把抓住柏秋行,奈何不及,跟着摔了下去。

  两人重重摔在地上。

  时松根本来不及反应疼痛,他猛然坐起身看着不省人事的柏秋行,心里一凉,慌神道:“大人?”

  崔言面色苍白,捂着左臂膀蹲下身,看着柏秋行身后:“大人中箭了。”

  时松顺着视线看去,果然左肩后插着一支短箭。

  “大人你忍忍。”时松自顾自地说着,也不管柏秋行听不听得见。

  他干脆利落地将短簇一把扯出,眉间拧成绳,仿佛受伤的是他一般。

  他和崔言对着箭头琢磨了一会儿,崔言道:“有毒。”

  难怪,难怪只是中了一箭人就倒下了。

  现下柏秋行一副死色,嘴唇泛紫。

  “不怕,不怕大人,我有药,我……我有药。”时松探了他微弱的呼吸,对着昏迷不醒的柏秋行说了一通,随即将柏秋行扶到枯木树干上靠着。

  崔言在旁扶着,他还没见过时松如此慌神的样子。

  他想了想,小时候隔壁王寡妇死了丈夫时,王寡妇也是这副模样……

  时松从怀里掏出一小包薄牛皮包着的东西,展开后,现出粉末来。

  那东西,是临行前哈步给他的。

  说是奇药,吃下后能缓解各种毒,但根治的话,只限于部分毒性不大的。除了这个药,还给了他一个哨子和一箱的金银器具,活像个倒卖商贩。

  哈步说那哨子是献祭的牛骨铸成的,可以招鹰,他们传信大多用这个。

  这一路的变故,器具没了,就只剩这么一包药和骨哨。

  时松掰着柏秋行的下巴,迫使他张开嘴,将粉末倒进去。

  他又解下腰间的水壶晃了晃,还好,还有一点。

  随即水壶里的水将一滴不拉地倒入了柏秋行嘴里,又晃了晃柏秋行的脑袋。

  另外两个人哪见过这阵仗,慌忙问道:“接下来怎么办?”

  时松没理他们,只是死死地盯着眼前的柏秋行,手上还搭着他的脉。

  直到柏秋行面色恢复了些,嘴唇上的乌紫色退去,脉搏稍微平稳些后,时松这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下。

  不过现在这个情况,那颗心也落不下多少,还有着操不完的心。

  他将水壶系回腰间,头也不抬地说道:“这个药只能缓解发作,我不知道能管多久。大人余毒未解,要赶紧解毒。”

  其中一人道:“这里离酉州不远,咱们去酉州找大夫!”

  时松却一口否决:“不可!酉州不行。进关后不可在酉州多做逗留,直接带着大人走水路再往前行一城至庆城。看完大夫不可耽搁,继续直行水路!下行快,不出两日便能到京都。”他语速极快却不失条理,“到了京都就将实情通报给魏侍郎,其他人不可言说!”

  他这一通“不可”把在场的人说得一愣一愣的,他们不知道时松是何打算,但也不敢说个“不”字。

  时松算好了的,哪怕京都也翻了天,魏家在,柏秋行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什么威胁。

  至少,能挺到柏秋行养好。

  届时柏秋行也会有自己的打算,总不能任人宰割了。

  崔言从他的一番言语中察觉出一丝端倪,皱眉问道:“那你呢?”

  时松默然不语,在柏秋行身上摸索着,从他后腰抽出一个长条盒子来。

  那是方才混乱时,柏秋行顺手别在腰间的,他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了。

  这东西也不可能落到别人手里,死也要带着。

  时松将长盒揣好,又抬手在柏秋行鼻下试了试,生怕一不留神这个人就死了似的。

  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毅然起身,沉声道:“我去一趟桐州。”

  “按我说的做,”时松翻上马,猛地挥鞭,“照顾好大人!”

  时松扬长而去,很快就不见影子,只留崔言几人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别人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要去桐州,他自己却是再清楚不过。

  他要去赌一把。

  越快越好,他不能见柏秋行屡陷险境,他不动别人,别人却一个劲想着要把他往死里弄。这一次活下来了,那下一次又会是什么时候?谁知道下次还有没有这般运气?

  柏秋行选了那条路,自己也在那条船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那“地利”总要清理出来。

  酉州动不了,桐州总能一试吧?

  既然范淑章派了范彻景来坐镇,那就证明范淑章并不能完全掌握范重阳此人。范重阳和太后已经离心,又和姜旭有着不可调节的矛盾,时松能看出,这个人还有节气在的。

  他深知踏出这第一步,就再无转圜之地,但他仍是心甘情愿。

  退一万步来说,最后哪怕萧予霖不愿意坐上那个位置,他也有办法收场。

  这世间,不止萧予霖能坐那个位置。

  这天下,总烂不过萧予寄在位的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