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高挂,虽少了热意,却也是酉州难得的晴天。风沙悄无声息地卷过城关,给整座城刷上一层旧色。

  车队缓缓驶入酉平关,那是后齐的商队,车上金银珠宝和牛奶畜牲肉都有。

  车队头子是个垂暮老人,一把年纪了仍在两国奔走。

  他将通关文牒递给守兵,守兵接过来翻看着,又抬头仔细打量后面跟着的人和车,正准备用刀柄往车里捅。

  “哎呦官爷!”头子心里一惊,急忙伸手阻拦,“咱们都是做小本生意的,里面那些东西金贵的,戳坏了要损失一大笔哩!您看我们这些人都是正经商人,总不会有细作吧?这流程草民熟得不能再熟,以前检查得也没这么严,难不成是朝廷颁布的新规矩?”

  守兵不耐烦地甩开他:“你懂什么?废话这么多?”

  “官爷,”头子又凑上去往他手里塞了些银子,“如今这世道,生意也不好做,官爷就当行个方便,这条路啊,我们以后还得走是不是?”

  守兵默默将银子塞进袖子里,将笑不笑地一挥手:“走走走!”

  得了准允,商队又动了起来。

  第二辆车旁的几人一路低头,其中一个左胳膊还缠着绷带,那人正是崔言。

  他心想,果然是这样。

  昨天时松扬鞭而去时,他也追了上去。倒不是要跟时松一起去桐州,毕竟柏秋行这边不能没人照料,他只是不想糊涂地听从安排。

  虽然时松也没能给他解释个所以然出来,但时松说的那句话却道出了要点——“我不知道这场谋杀到底是谁安排的,但总不过张范二人。可不管是谁,只要大人是活着进酉州的,张家就不可能让他活着出酉州。”

  尽管他不知其中利害,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朝中不止一人想让柏秋行死。

  如今关口鹤唳风声,更是验证了时松说的那些话。

  幸而有先见之明,混在商队里跟着进,不然莽撞地入关,就是来送死的。

  直到跟着商队上了船,崔言几人将柏秋行从车草堆里拉出来安置好,见他面色无异才松了口气。

  商队头子很好心地给他们单独安排了两间房,见他几人狼狈样又斥责了一番:“没有通关文牒还敢乱跑!我也是看你们几个都是后齐模样,又跟我孙子年岁相仿,才同意让你们跟着回来的……”

  要是兜里那几片金叶子还在的话,这些话崔言就信了。

  他面上不表现出来,只道:“此次真是多谢大爷了,还有劳大爷将我们放到庆城下。”

  “庆城是吧?成,那地儿近,半日就能到。”

  彼时时松还未出酉州,晚上有宵禁,他也是今天早上跟着来往商队混进关的,比崔言他们早不了多少。

  他进关后没有直往东北走,而是做了片刻逗留。

  时松去了那家挂着“九”字的铁铺,付了尾款将剑取走了,那把柏秋行给他设计的剑。

  他一拿到手就仔细打量了一番,做工确实精细。又拿着掂了掂,十分轻巧,剑身坚韧锋利,也称得上巧夺天工。

  就在目光落到剑柄后,他怔了一瞬。

  之前在图纸上没注意到,现在在这成品上才看清楚,这剑柄的尾端刻着个“木”字。

  为什么是“木”?难道是少刻了个“公”吗?时松突然觉得,或许就这么个偏旁,比“松”字更好。

  尽管有他心里有触动,但没有时间让他去感慨,他要赶路了。

  他压低草帽,揣着一旨一剑,走一路看一路。

  奔过的街道并不繁华,老百姓穿得都很朴素,甚至破烂。还有流民乞丐,多得超出所想。

  先前从京都来,到酉州已是黄昏傍晚,停留时间短也看不出什么大的问题,顶多也就落寞了些。

  现在青光白日倒是一览无余了。

  酉州比不上京都是情理之中,毕竟全后齐也没有哪座州城比得过,可这未免过于凄苦了吧?

  时松问了几人为什么沦落至此,回答不一却不改其里,无非就是交不起税种不起田地,想走商路又没有渠道,只得低头向那些富人讨一口饭吃。

  不求温饱,只求活着。

  一场大雨给桐州浇了个遍,一夜一天也没个完。淅沥雨声敲打着青灰砖瓦,夜中泛起朦胧雾色。

  东街巷的花酒楼里,莺歌燕舞刺挠着人心。

  范彻景坐在二楼隔间,听着楼下小曲儿。

  孟凡尧一进去就踩到个圆滚酒壶,这稍不留意给摔了个狗啃泥。

  “这么大的礼,我就勉强收下了吧哈哈哈……”范彻景笑得肚子疼,一旁候着的人见状也跟着取笑。

  孟凡尧面上无异,心里将他范家祖宗骂了个遍!

  笑完后,范彻景打了个手势让旁人退了去。

  “酉州那边有情况了?”他捞起花生米往孟凡尧身旁弹,并且十分乐于此等行径,一脸餍足样。

  孟凡尧也不和他发作,老实道:“事先潜伏好的人前几日已经动过手。”

  “死了?”

  “不知道。”

  范彻景面色突变:“不知道什么意思?”

  孟凡尧见他突然的变脸有些露怯,镇定片刻后才将那日的情况告诉了他,还补充道:“派了两拨人去搜过,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也没听说入关的消息。”

  范彻景脸沉下来,若有所思片刻:“莫不是被野狼叼走了?”

  还不等孟凡尧回他,他就自顾自地敲定了:“就这样给我姑姑回信。那些人可都是我从营里精挑细选来的,他能耐再大不还是受了伤中了箭?”

  “军营里弄不来什么剧毒的东西,虽然不能让人即刻毙命,但他柏子濯捱上这么几天拖也该拖死了,我就不信他还能活着回京都。”这么一顿分析,他觉得十分有理并且颇为满意地挑了挑眼,最后支使孟凡尧传信去了。

  大雨未歇,披着蓑衣的人穿梭在雨中,终于赶在宵禁闭门的最后一刻入了城。

  雨来得突然,时松的这一身烂蓑衣,是他从田间农民手里临时买过来的,还被宰了不少。

  但又无法,他知道自己那破身子,大热天沾水都能发烧,更何况奔在这半冬不春的寒风雨里,真淋了身还不知道要受多少罪。

  遭罪事小,误了计划就事大了。

  尽管他自己认为这身体已经结实了不少,但此事片刻不敢耽搁,他还是得防着万一。

  时松压低草帽,裹紧蓑衣避开大道而行。他知道行径太过浮躁反而会惹人眼,所以刻意放缓了脚步。

  他牵着马先找了个落脚地,晃悠半天才去找那都督府。

  范重阳在较场忙了一天,彼时才得了空正准备歇下,便听见了敲门声。

  门外之人的说话声夹杂着雨声飘进屋里:“老爷,有人找。”

  范重阳应了一声:“谁?”

  门外之人便没再回应。

  范重阳狐疑片刻,抬步去开了门。

  却不料开了门所见到的人不是自家府邸小厮,而是一个白面蓑衣人。

  时松摘下草帽虚行一礼,客气道:“久仰,范都督。”

  这声音,诚然是方才小厮的声音。

  范重阳惊然道:“你是何人?”

  也就是见时松一副文弱有礼样,若换了其他穷凶恶极的人,他就直接提刀叫府内侍卫了。

  “在下自京都而来,来找都督实属有事相商,可否进屋说话?”

  范重阳蓦地皱眉:“又是京都?”

  时松默然不语。

  范重阳心道,京都府里,当真没一个省油的灯。

  最后,时松将一身蓑衣和草帽堆到门外进了屋,为了表示诚意,连带一路随带的剑也立在了门口。

  范重阳还是让他进了门。

  主要是他也想知道,这个在他眼里空有其表的少年到底是给哪一方当说客的。

  “你是张家派的人?”他猜测着,毕竟前几天吕凌来过自己没答应,张家再派人来也说得通。

  时松了然:“看来张家已经来过人了。”

  听他这么一说,范重阳反应过来,奇道:“不是张家?”

  他知道,不是张家就是范家了。但范彻景在这儿镇着的,只要自己一有异动,随时能要了自己的命,范淑章也犯不着多此一举再派个人过来。

  他也再猜不出其他势力了。

  他心想,京都的水比自己想的不知道要深多少。

  原来有野心的人,不止张范两家,更有暗中筹谋从不冒头的?

  “你主家是谁?”范重阳说着就要拔刀。

  时松眼疾手快地将刀按回刀鞘,脱口而出几个字:“京都柏家。”

  他本就无意瞒着范重阳,先前一直未提,只是他觉得没必要把柏秋行扯出来说上一通。不过说与不说也都无伤大雅,因为此事和柏秋行确实无关。

  “柏家?”范重阳细细想了想,京都姓柏的大家只此一户,他当然知道是谁,“当今御史大夫、前户部尚书之子柏子濯?”

  “是。”

  “呵。人人都说那御史大人身正,一心为朝为纲。我倒是听信了那些胡话真当他什么正人君子,没想到也不过小人之心,居然会掺和这种——”

  时松没等他说出更过分的话便直接打断道:“我此行不是为柏家,更不是替柏子濯办事。”

  范重阳觉得他这话有些好笑,于是讥诮道:“你主家姓柏,你来找我不是为柏家是为哪家?”

  “为——”时松眼里突然笼上一层冷气,像是晴空突聚云雾,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厉和狠色,心思城府尽显其中。

  那些变化和异样一纵即逝,他淡淡补充上了将要说的话:“——天家。”

  范重阳似也察觉出此人不简单,眉头一皱问道:“什么意思?”

  时松顾左右而言他地说着:“都督是有风骨节气的人,想必也是早就不满这烂到根的后齐天下,不然也没必要闹到与范家翻脸的地步来挣脱掌控了。”

  范重阳一下就捕捉到了其中更深的意义,乍然道:“你想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