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赛格刚走,柏秋行正将注意力放到策马之人身上,就觉察到手掌传来一阵温热。

  他低头看去,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小孩,约摸七八岁,个头只到他腰间。

  那小孩拉着他的手摆了摆,望着他:“你就是那个姓柏的大哥哥?”

  大哥哥?柏秋行心中生疑,这边怕不是这个叫法吧?而且这孩子后齐话游刃有余,一点也不磕磕绊绊,倒不似普通黎古人。

  他惊疑道:“你是哪家的孩子?”

  小孩不答他,只道:“我阿娜让我来的,阿娜要见你。”

  “你阿娜是谁?”

  “阿娜说‘秋风萧,林鹿乱’,见不见由你。”

  柏秋行瞳孔微缩,蓦地一阵心惊,没想到此话会从一个小孩口里道出来。正巧时松射出了一箭,周围一阵欢呼声淹没了这边的动静,

  他将那一幕敛入眸中,随即便跟着小孩走了。

  似是有意避过人群,小孩轻车熟路地将他牵到靠北的一个帐子里。这是皇室聚集地,帐外草坝却也无人,很显然是有意为之。

  进了帐子,只见一个女人端坐在低凳上,正埋头理着草须编着头环。

  小孩对着那女人自豪道:“阿娜,我带回来了。”

  女人闻言抬头,一副雍容典雅的和气样。

  女人含笑:“恪沁,出去玩吧,阿娜有话和这位大哥哥说。”

  那小孩正是昨天剪了崔言帐子的恪沁,而这女人,就是懿德了。

  此时柏秋行也反应过来这对母子为何人了,起手揖礼,客气道:“问公主安康。”

  懿德下巴往一旁的凳子点了点:“坐。”

  柏秋行坐下后直入正题:“不知公主找我,所为何?”

  “闲话家常罢了。我好些年没见过后齐人了,也是自从和乐来,才热闹了些,有了几分家的感觉。”

  柏秋行正色道:“容晚辈直言,公主能说出‘秋风萧,林鹿乱’这种话,怕不只是为了闲话家常吧?”

  懿德停了手上的动作,抬眼看了他半晌:“你这脾性倒是跟你爹一个样,不过样貌倒是像你母亲多些,芝兰玉树,眉目如画。”

  柏秋行拧眉:“公主到底想说什么?”

  “知道当年你父亲那起案子怎么回事吗?”懿德也不再绕弯子,直接将话摆到明面上来。

  柏秋行默然片刻,淡然开口:“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也知道了。”

  懿德点点头:“我想也是。你的能耐,总不会你父亲比差。”

  柏秋行起身微躬又是一礼,谦声道:“难为公主经年将那桩旧案放于心上,还为此特见柏某一面,晚辈谢过。”

  “我与你母亲乃手帕之交,那些理应早些告诉你的。却不想最后没能帮上什么,倒教你踽踽独行。”懿德苦笑一声,“奈何山高水阔,鞭长莫及。我也无奈,你莫怪我。”

  说与柏母是手帕之交,但实际上,柏秋行只见过这前朝公主一面,还是年少与萧予霖游玩时,机缘巧合得幸所见。

  匆匆一面,那时候懿德年岁不过与赵清相仿,天真气质与此时完全相背,也没有岁月的痕迹。

  或许是真的,但深宫步步维艰,人心算计难防,真情实意也只能隐于内心,不足为外人道。

  “公主言重了。”柏秋行一转话锋,“公主自幼长于深宫,不知公主对瑞通十八年的那起祸事了解多少。那张孟两家,还有当今太后——”

  甚至没有等后面循循善诱的搭桥话,懿德了然打断道:“不用问了,是真的,没乱。”

  柏秋行一惊:“公主知道我要问什么?”

  “既然你都摸清了当年那件事,想来那一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你也是知道的。”懿德勾起一抹非是明媚之意的弧度,“当今圣上,确为先皇所处,也的确姓萧。”

  柏秋行明了,既然萧予寄确为萧家的,那懿德的那句话,指的就是后齐如今的局势了。

  懿德像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一语点破:“你在想我说‘林鹿乱’的到底指什么?”

  “公主明智。”

  “他是萧家种没错,可后齐的天下,”懿德仍是挂笑,只是多了一分无奈,“未必就该他坐。”

  柏秋行从这一句话里捕捉到的不明所以,只觉得背后一阵冷然。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公主这是什么意思?”

  懿德没有回他,柏秋行也没再开口,帐内沉默无言。

  良久,懿德才放下草环起身,朝矮榻走去,边翻榻底边应道:“我出嫁不足一年,皇兄就去了。”

  他翻出一个落锁的狭小长体盒子,通体镶着金丝铸就的祥云纹,小巧精美。

  那盒子未积灰,是时常经手的模样。

  “你可知,我出嫁前,皇兄和我说了什么?”柏秋行当然不知道,懿德就自答着,“皇兄走前的那段时间,恰逢时局动荡,朝中各方虎视眈眈,所以一直未有立储的打算。其实他们都不知道,皇兄已经有了立储人选。”

  柏秋行看着她不语,仿佛已经猜到了接下来的对话。那储君人选,绝不可能是皇位上的萧予寄。

  懿德打开盒子,里面的东西与圣旨无异,他递给柏秋行:“这是当初他拟写的立储诏书,我一直保存着。”

  柏秋行犹豫不决,不知接的好还是不接的好。

  懿德:“不看也罢,我相信你已经猜到了。”

  柏秋行蓦地皱眉,狐疑道:“既然是先皇之物,又怎么会在公主这里?”

  “我出嫁时,皇兄已是病入膏肓。我知道范淑章的野心,所以走前留了个心眼,将此物随身带上了。”

  柏秋行正想问她,为何当年萧予寄继位时不拿出来,可话到嘴边自己也反应过来此话不妥了。

  祥丰元年那个阵仗,连普通百姓都是草木皆兵风声鹤唳,这远在千里之外的懿德又有何能耐与之对抗?

  何况方才懿德自己也说了鞭长莫及。这么些年想给柏秋行传个信都难,怎么可能凭这不见光的拟诏力挽狂澜扭转局势?

  恐怕还会被扣上造反的帽子,不仅是懿德,连萧予霖也活不到今日。

  懿德将盒子塞到柏秋行手中,目光灼灼,语调激进了些:“那封传位遗诏真假我不知,但皇兄当初与我说‘予霖目及天下,圣贤大义又不失果断,当为明君’、‘毕生得子如予霖,实乃萧家之幸,亦是天下抉择’……一字一句却都是悃福无华,拟诏上的遗墨也是句句真心。”

  当年萧予寄继位后,萧予霖身陷囹圄,险象环生。

  十年间变故丛生,被压抑得久了,柏秋行都快忘了萧予霖当初是何等才华卓绝风姿过人了。

  一如翱翔雄鹰,桀骜聪颖,又如春日艳阳,明睐照人。立于朝堂为百姓献言,对局势针砭时弊,当真是君王之心、帝王之相。

  原是那样一个人,如今却犹如困兽,十年无自由之身也再未踏足明堂殿。

  若当年那个位置,真萧予霖,那如今的后齐……

  懿德:“雎神宗在位的这些年间,后齐到底是怎么样的,他有没有那个本事,让后齐百姓安居乐业,还一个太平盛世海晏河清,你比我更清楚。”

  很显然是不能的,否则现在后齐也不至于烂到这地步。

  良久良久,谁都没再开口。

  这十年的动荡局势,究竟是一场处心积虑、谋逆算计的阴谋,人心贪念所铸就,何其可笑……

  柏秋行吸了口凉气,只觉得头皮发麻,浑身疼痛难忍,呼吸都不顺畅了。

  心闷难通,苦笑难言。

  他出了帐子,在空旷的草原上行尸走肉般游荡了好久,才缓过劲来。

  时松听了他说的那些,心里滋味也是难喻。他笑意不明地轻“呵”一声,摇头讥诮:“荒唐。”

  黄粱梦,十年期,骤引惊变南柯乡。

  终是荒唐。

  想到先前田肃在信中提到柏衡出宫后的异样,时松终于能将这些蛛丝马迹联系起来,得出一个可靠的结果。

  如果柏衡不是因为知晓了张孟二人见不得人的事而招致的杀身之祸,那会不会是听见这篡改遗诏的秘密才沦到这一步的?

  将这些全部串联起来,柏家出事后,范淑章多次要柏秋行的命,那就解释得通了。

  换谁也知道,柏秋行是个祸端。只要他在一天,当年的事就有一天被揭露的可能。

  在那些人眼里,他非死不可。

  其中牵连,在懿德道出实情的那一刻,柏秋行自己也想通了。

  时松:“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大人怎么想?”

  柏秋行摩挲着木盒:“此事须回京都后,同遇归从长计议。”

  他默了片刻,极轻地叹了口气:“王爷也该有个准备了。”

  答案显而易见,时松也清楚,如今就是天下局势挟着他到分岔路口,逼着他从两条路中选一个。

  哪条路都可能是死,可不选,更不容他活。

  那些要他命的,他躲得过一次两次,那十次百次呢?

  亦如懿德所说,现在萧予寄坐在那个位置上,就真的是对的吗?如果是,为什么朝中异心四起?为什么百姓苦不堪言?为什么后齐会是这四分五裂的模样?

  就算不为己,这天下,也该大改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柏秋行认定了、站队了,他唯一的回头路就是死路。

  外面一抹黄昏早已不见影,取而代之的是密布层云。

  一道闪电下来,骤然下起了雨。先是一滴一滴犹如珠落,最后延至瓢泼倾盆。噼里啪啦的雨打帐顶声渐渐将人包围,不顾人的意愿肆意贯耳。

  各人自有不同心境,或吵或悦,但总是不由控制。

  帐中二人静静听着外面急促催讨的雨声。

  “时松,”柏秋行极少这么认真地叫他,“变天了。”

  时松低头默然片刻,忽地勾唇一笑,随口道:“那让我为大人收衣。”

  柏秋行闻言愣了愣,随即偏开脸短促地笑了一下。

  崔言的帐子已经被修好,今晚柏秋行也没有理由再留在时松这儿。而且他在未确定时松心意前,也不敢再和他睡一起了,万一冲动起来就要命了……

  这一场大雨持续到后半夜才歇,翌日空气弥漫着湿意,草垛偶有水洼,将倒影刺得稀碎。

  时松一大早就抱着罐子离帐往东边去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停到了围着帐子的栅栏前。

  那帐子比时松住的小得多,是这一片里最不起眼的,栅栏木门上插着几朵新鲜白花,应当是才摘的。

  栅栏里靠边还围着木桩杂草堆成的低矮棚,里面全是小羊,叫个不停。

  那是个简陋羊圈。

  圈里还有个年轻人,戴着褐皮绒帽,灰扑扑的布衣一层裹一层,笨重地挂在身上。由于棚子过于矮,那人只有躬着身才能在里面活动。

  那人正提着桶给小羊喂食。

  时松敲了敲栅栏木门,伸着脖子道:“请问——”

  话还没说完,里面的人就抬起头看过来。

  时松对上那风霜惊异的脸,同罕琅有六七分的相似度,看来是这里没错了。

  他改口道:“你是罕琅的阿卡?”

  诃隼听得懂后齐话,在听见“罕琅”二字,心颤了一下。

  他急忙出了矮棚,在身上擦了擦手忙来开门,用着后齐话回道:“是的,你是?”

  “我是罕琅的朋友。”

  诃隼急忙将人请了进去。

  时松打量着罕琅从小生活的地方,虽然小了些旧了些,但应有尽有干净朴素。

  他看着诃隼的背影:“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诃隼。”诃隼忙着给时松准备吃的行待客之道,“你是后齐来的,是罕琅在后齐的朋友,对吗?”

  “嗯。”

  “她——”诃隼犹豫片刻,“她生前过得怎么样?是她嘱咐你来看我的吗?”

  “是的。罕琅在后齐过得很好,只是比较挂念你,还有你们的阿大阿娜。”

  诃隼给他倒了杯奶,这是草原上最拿得出手的了。

  他深邃眸子里闪过悲戚,强忍着泪水,强颜欢笑道:“罕琅应该已经找到阿大阿娜了。”

  时松愣住了,心中蓦地泛苦。原来,他们的父母都……

  时松调整了好一会儿,复又开口:“抱歉,我没有照顾好罕琅。”

  诃隼摇头苦笑,他没有怪任何人的意思。

  之前米赛格来找过他几次麻烦,直到罕琅身死的消息传遍黎古,米赛格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他自己多少也猜到些什么了。

  身不由己,无可奈何。

  “我今日,是带她回家的。”时松把怀里的罐子交给诃隼。

  “她在里面吗?”诃隼愕然片刻,颤颤巍巍接过,语气里尽是惊诧。

  “对。我想,比起后齐的平原丘陵,她应该更喜欢这里的草原。这个生育她的地方,她本该属于这里。”

  诃隼言语激动道:“谢谢!谢谢你!”

  但时松只觉得讽刺。

  罕琅的结局分明是自己间接促成的,她的亲哥哥居然还对自己道谢,滑稽无比。

  送走时松后,诃隼将木栅上的白花取下来了,那日日更换,持续了近两月的白花。

  罕琅回家了,尽管是以这种方式,但诃隼知道,这是乱世中的最好结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