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刚刚是去找奴契了?”

  时松咬牙承认:“是。”

  柏秋行将视线落在他偏开的脸上:“你就这么想离开这里?”

  时松答不上来。

  肯定是想的,但不想占的部分的更多。

  毕竟他来了这里大半年,除了京都也就只去过明乐。说起来,他自己所认为的朋友都在京都,包括柏秋行。

  就算是带有目的地对他好,不可否认,柏秋行没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他。

  自己的原身,本来就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柏秋行见他不答,便换了个问题问道:“离开这里,然后去哪儿?”

  时松还是答不上。

  虽然昨晚睡前迷迷糊糊规划得好好的,可实际上却没有个确切的地方可以去。

  柏秋行见他那副模样,有些说不出的心堵,他错身走开,最后将选择权交给了时松自己。

  “奴契我撕了,奴籍我也消了,你早已是自由之身。要走要留,随你。”

  时松立在原地没有动作,过了好久被寒风吹回神,他才抬头看着紧闭着的雕花木门。

  他没有细究那句话,情绪也无甚变化,只是觉得身体有些麻木。

  他是要离开这里的,等他找到去处之后。

  阳光蒙雾,笼罩着整个京都。难得的晴日,地上的积雪未化,倒是比往日更冷了些。

  马车缓缓停在小宅前,躬身走出一个粗布妇人,还牵着个约摸十来岁的女孩。

  她下了马车紧紧握着小女孩的肩膀,四处打量着,紧绷着对这陌生的环境充满了戒备。

  宅前早候着的人难得地漏出了一个笑容,招呼道:“伯母。”

  “关哥哥!”小女孩先看见他,朝他挥了挥手。

  待看清了说话之人,妇人才肉眼可见地不再紧张,上去握住他的手,问道:“小荣啊,见到你我就放心了。”

  秦母看了一眼身后的吴晟和崔言,又转过头道:“我听说是玏儿接我们的,怎的不见他?还有,之前在谷城不是住得好好的吗?怎么搬到这么个大地方也不和我这个当娘的商量?”

  关荣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阿玏他有公事在身,近几天都跟着赵将军,所以由我来接伯母。”

  秦珠问道:“那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关荣摸了摸秦珠的头,说道:“快了,年前就能见着他。”

  秦家母女身份特殊,不能随便安置,这座私宅是他花了半生积蓄买的。以防意外,柏秋行还派了御史台的人里里外外检查了三遍,差了人守在这儿。

  关荣将那对母女安置好后,又给崔言安排了一间厢房。在彻底结案前,他就得住在这儿守着。

  “若是有什么缺的,可以来找我。”关荣说道。

  崔言回道:“关将军客气了。”

  只见关荣似有犹豫之色,想问些什么但又止住了话头。

  崔言见他那副模样也明了他在担心什么,于是道:“将军不必忧心,此次南下已经找到南疆作案的充足证据,秦将军无罪。”

  “当真是南疆做的?”

  “自然。”

  关荣不解:“那阿玏当初为什么要主动承认?”

  不待崔言开口,他身后之人回了他这个问题:“关将军糊涂了,南疆人挟持秦将军亲眷作为威胁,逼迫他不得不承认。此次我派人去谷城将人接到京都来,就是为了让秦将军无顾虑,也不让无辜之人卷入纷争,此案便可早日了解。”

  关荣闻言转身,瞧清了说话之人,拘礼道:“柏大人。”

  崔言行了一礼问道:“大人怎么来了?”

  “来拿了证据进宫。”柏秋行侧向关荣,“若是成了,秦玏明日就能出来了。”

  若是成了,田肃就会将他想要知道的全盘托出了。

  崔言将柏秋行送出大门的时候,想起什么似的突然道:“大人,阿松在府里还是御史台?我给他带了些东西,都是谷城的稀奇玩意儿。”

  柏秋行止步,侧眼看着他,语气冷下来:“阿松阿松,你此次南下是去办事的还是去采购的?稀奇玩意儿怎么不给别人带?就记着你的阿松了?”

  “……”崔言低头挨骂,总感觉闻到一股火药味,“大人教训得是。”

  柏秋行前脚刚走,时松就来了。

  御史台的人都认识他,进宅后可以说畅通无阻。

  崔言刚进门不久,时松见状拍了拍他的肩:“怎么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我正准备去找你呢。”崔言叹了口气,无奈摆摆头,“大人这几天是不是心情不好?谁得罪他了?”

  时松一愣:“为什么这么问?”

  崔言道:“我刚刚就提了一嘴,给你带了些东西,他就说我办事不认真,说了我好一阵。虽然大人平日里是比较严苛,但这种小事换做以前他也不会多说什么,倒是不像大人的性子。”

  时松噎了一下,要说这几天谁惹了柏秋行,只有自己这个答案了。

  不过他不想和崔言细说这些,随口道:“可能是被夺舍了吧。”

  “夺舍?话本里说的那种?”

  时松想了想:“差不多。”

  崔言愣在原地深以为然地看着他,并且十分认真地问他有没有办法破解。

  “有。”时松想,借口这不就来了吗?

  他问道:“你有没有后齐的舆图?”

  崔言思索道:“台殿里好像有一张。要那个干什么?能解决大人的现状吗?”

  时松胡诌八扯道:“能!这可是个关键,我能在上面看出最适合容纳那个东西的地方,然后把大人身上的东西移到那里去。”

  自己这个烦人的家伙走了,估计柏秋行也就好了。

  崔言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时松确认似的重复了一遍:“台殿里的是吧?”

  “嗯。”

  到了傍晚又下起了小雪,时松已经在台殿里坐了一下午。

  他对着翻出来的舆图画了一阵了。

  他算了算,按照这个进度,至少还得两天才能临摹完。

  不过——

  为什么今天柏秋行没有来?

  按理说,柏秋行下了朝就会来御史台。就算今天为了秦玏的案子又进了一趟宫,但总不会和萧予寄掰扯了一下午还没扯清楚。

  他有些心不在焉,又画错了一个地方,这下彻底没耐心了。

  时松搁笔,自顾自地咕哝道:“算了,今天就先这样吧。”

  随后放着那舆图和画了一点的图纸就没再管。

  等回到三更冬后,他才知道下午柏秋行为什么没去御史台。

  时松刚进三更冬就撞上个急急忙忙端着血盆出来的丫头。

  他将人截住,皱眉问道:“这是怎么了?”

  沉香钻进帐幌,无意地拂着帐中人。

  柏秋行趴睡着,偏头阖着眼。

  他一手搭着脖子,一手前搭在枕头上,漏出小部分肩背,臂膀线条清晰可见。

  如果没有那几道突兀的血痕,还是十分赏心悦目的。

  时松透过纱帐看着他身上才上过药的伤,好久才问道:“为什么会被罚?”

  柏秋行闻言并未睁眼,只是睫毛极轻地颤了一下,侧颈间的手指好似蜷了一下。

  这些细节落不到被纱帐隔着的时松眼里。

  马总管正收拾着药瓶子,手上动作不停地小声应着他:“大人睡着了。”

  他叹声道:“大人被罚……”

  今日柏秋行拿着证据进宫时,御书房内,萧予寄正与彭祥商讨除夕之后的宫宴事由。

  这种宫宴一般都交由礼部办,萧予寄也只是简单吩咐几句。

  柏秋行正想等二人交谈完毕后,自己再将情况呈禀上去,不料萧予寄却道:“无妨。”

  原本照实说,翻案后萧予寄不一定会说他什么,可在场的还有个老狐狸。

  老狐狸微侧身向着他,:“所以柏大人的意思是,秦玏的案子就是一桩冤案了?”

  萧予寄也顺着他的视线看着柏秋行。

  柏秋行朝萧予寄起手躬身:“是,秦玏无罪。”

  彭祥转正身子也面朝萧予寄:“可我记得,当时主查此案的人,也是柏大人。一桩冤案的发生,就意味着会有一个甚至无数个无辜之人遭罪。”

  他又侧看着柏秋行:“若是都如此般洗清冤屈尚可补救,可若是无辜者在昭雪前就含冤身死,岂非残忍寒心?柏大人往后办案,还是得细心着些。天下众口难堵,说不定就有不长眼不长心的往天子头上泼脏水,真到那时,圣上也为难。”

  利用萧予寄的虚荣心和所谓的声望来旁敲侧击,精准又歹毒。

  萧予寄听了此番话,当真把表层意思听进去了,整张脸突然就沉了下来。

  他一言不发地看着柏秋行,想知道他会怎么回答。

  柏秋行知道此关难过,他掀袍跪地,叩首道:“是下官办事不力,失职之过平白牵扯了旁人,请皇上责罚!”

  萧予寄沉吟道:“此事——”

  彭祥此时倒是拿出一副正人做派,假惺惺道:“皇上,柏大人最后查清真相,也算是将功赎过了。依微臣看,罚就免了吧。”

  “朕一向赏罚分明,就算柏爱卿还了秦玏的清白,这一遭下来秦玏也是受了不少的罪。”萧予寄将目光落到跪地之人身上,“功难抵过,该罚的还是得罚,自己去领二十鞭子。”

  对于南疆这个“真正的凶手”,萧予寄闭口不谈如何解决。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不想追究了。

  或者说,不敢追究了。

  柏秋行回来时还是清醒着的,身直步稳,丝毫看不出有任何问题。直到清理伤口时,才有了一丝痛苦神色。

  时松怀疑他不是睡过去了,或许是被疼晕了。

  “我那兔崽子功课还没做完,”马总管一副头痛的模样,“今夜就劳烦你照看一下大人了。”

  时松:“……”

  待马总管走后,他就立在原地没有动作。

  屋内一阵寂静,偶有风声入耳。

  时松顿了好久,才上前去小心翼翼地勾起纱帐。

  他看清了,柏秋行的眉头一直锁着,额角还冒着细密的汗珠。

  时松见状将暖炉挪远了些,可看着他凌乱的睡姿,怕将他冷着,又给挪了回去。

  他出去端了盆水回来。

  时松拿着帕子,看了一眼昏沉沉的柏秋行,始终下不去手。

  他还没这么伺候过别人。

  最后一咬牙还是将帕子贴了上去。

  “算了算了,谁叫我心好。”他小声嘀咕着,拭着柏秋行的眉间,“也算回报你一下,过几天我走了,也没机会了……”

  时松刚念叨完就动不了了,只见刚刚柏秋行还搭放在颈侧的手,现在已经将他手腕死死抓住了。

  “……”时松一阵愕然。

  柏秋行睁眼瞧着他,将他手按下去,冷声问道:“去哪儿?”

  时松觉得他的眼神可能想吃人,现下他受着伤,也不敢和他正面顶撞,只道:“大人先养好伤再说。”

  他正想把手撤出来,结果柏秋行将他按得越来越紧。

  柏秋行重复问道:“去哪儿?”

  “大人还是先养伤要紧。”

  “去哪儿?”这是柏秋行问的第三遍。

  前两天时松去郊外散心,他出去寻到人后还是跟着自己回来了。他见时松这几天与往日无异,也没有要走的意思,还以为他打消了要离开的心思。

  此时听到这话才知道,他压根就没想过要留。

  时松被按得有些发疼,他轻蹙着眉,老实道:“不知道。”

  “没想好。”他补充着又试着抽手,柏秋行依旧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直到他抽手时骨骼轻响,被疼得“嘶”了一声,柏秋行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劲使大了些。

  他闭眼松手,用着与平日无二的口吻说道:“不准走。”

  “……”时松直接略过这个话题,“大人好好养伤,今晚我在这里候着,有事叫我就成。”

  柏秋行依旧闭眼,只是眉间多了几分伤悲,他突然道:“疼。”

  时松蓦地皱眉:“伤口疼吗?我给大人换药?”

  柏秋行回他道:“不准走。”

  “……”时松深呼吸一口气,“我今晚不走。”

  柏秋行闷咳两声,倏地道:“难受。”

  时松心提到嗓子眼,耐心问道:“哪儿难受?我去叫大夫?”

  柏秋行又牛头不对马嘴地说道:“以后也不准走。”

  “……”时松无语半晌,他很想翻白眼。

  这人真是莫名其妙。

  反正这几天他看自己不顺眼,自己在这里也不受待见,而且要走要留随自己也是他说的。

  现在真决定要走,他还不干了!

  要是自己走了,他还少了个负担,这会儿又发话不让人走,柏秋行是不是有毛病?!

  时松憋了半天火,骂人和讲道理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他怒摔帕子,咬牙切齿道:“行行行,你是大人你是伤患你说了算!”

  最后柏秋行转了个脸,对他漏个后脑勺,说道:“我睡了,去熄烛火。”

  听他心情还不错的样子,时松想一帕子闷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