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秋行告假,在府里养了几天,伤势也逐渐有了好转。

  于是这几天,时松一个好觉都没睡过。

  晚上就伺候某位大爷,一会儿渴了一会儿饿了,又一会儿药效过了要换药的。

  某天晚上还因为地铺离暖炉太近,马尾被烧糊了一小截,时松忍痛将那骨节长的焦糊卷发给剪了。

  原本该在前厅接待来客的,但柏秋行一身伤不方便,也没再注重那些规矩,便允了人直接来三更冬。

  客来时,时松候在柏秋行书房内。彼时他在桌上支着脑袋,朝下一点一点的,正打着瞌睡。

  直到横贯的一阵冷风吹来,将他惊然一冻,他才清醒了几分。

  时松定眼一瞧,来的都是面熟的。

  只是原本魁梧挺拔意气风发之人,现下却坐在木轮椅上,由关荣推着,浑身上下挂不住二两肉。

  他憔悴的面容带着笑,麦色肌肤显得枯黄不再健康,一身病气总挡不住地钻出来。

  时松愣怔地看了他许久。

  若不是关荣看轮椅上的人的眼神一如当初在驿站看秦玏那般,他都不敢确定此人真的是秦玏。

  “柏大人。”关荣朝柏秋行老老实实行了一礼。

  秦玏无法,只得抱拳往前轻推以示拘礼。

  柏秋行放下手里的事,见状道:“二位造访,可是为那一冤案?”

  关荣道:“是为谢恩。”

  身未躬下,大礼还未行完,柏秋行快步走近,一手将他抬起:“我既与你义父有约,救秦将军那便是我之责。你不必谢我,各取所需罢了。”

  关荣摇摇头:“就算是交易,那也是该谢的,柏大人不还为此多挨了一顿罚?”

  时松看着三人胡扯了一顿,终于有了机会,忍不住担忧问道:“秦将军的身体……”

  秦玏苦笑一声:“时公子不必为我忧心,我啊,也就这样了。”他顿了顿,“不过,已然正名,我秦玏也无憾了。”

  至少能清清白白地过完最后一年不到的时间。

  “义父他——”关荣有些犹豫,不知是怕得罪人还是担心话中意,“不能来找大人了。”

  时松心觉不妙:“被人盯上了?”

  关荣抿唇不语,秦玏也无言。

  看来就是了,时松猜对了。

  “无妨。”柏秋行也明了,“自有再见时,让你义父先顾全自己吧。”

  关荣点点头,将怀中的信件交给他:“义父说,这是大人想要的。”

  柏秋行顿了一下,接过来道了谢,几人又寒暄了几句。

  就在秦玏起手拜别时候,时松恍然看见他腕间有细小的一绺白。

  若是他没看错,那是由白发编制而成。

  白发,关荣的。

  而秦玏,也是关荣的。

  待二人走后,柏秋行才将信封拆开。

  时松杵在旁边,想伸头又不敢伸地问道:“大人,上面写了什么?”

  “他和我父亲是同乡,也是同一年高中入朝。”柏秋行似是将信纸斜拿了一点,让时松也能瞧见。

  时松微愣一瞬,反应过来时也没多说什么,跟着看了起来。

  他看见,上面尽是以田肃口吻表述的。

  瑞通六年,田肃跟着茨城赶考的人一同入京,在途中结识了当时的柏衡。

  后柏衡进士及第,田肃得了个进士出身,二人就这样留在了朝内,并一步一步在京都起家。

  当年两人关系甚好,会共同商讨朝内事宜。

  瑞通十八年,柏衡官任礼部侍郎,田肃原也是个少府少监。

  不过那一年,褚家出事,田肃也是因此被牵连,被贬到了御史台做事。

  就这样,田肃在御史台干了多年。

  直到瑞通末年,懿德出嫁,他跟着原御史大夫顾城去黎古,发现了一些端倪。

  黎古有很多后齐的兵器,并非私造,做工都是后齐军营锻造的样式。而且,正好是他被贬那一年流通出去的。

  这事柏秋行是知道的,毕竟前些时日,魏忱从酉州回来还带了证据,但他不知道的是后面的内容。

  田肃回京后,便把此事告诉了已至尚书之位的柏衡。

  二人思来想去,觉得当初褚家出事过于突然,跟现在柏秋行所想的一样,断定背后一定有更深的阴谋。

  柏衡打算入宫,将此事呈报上去,严查这背后之事。

  只是不巧的是,柏衡刚进宫,顺成帝驾崩了。

  田肃不清楚顺成帝死前知不知道此事。因为柏衡回来后,对有无见到顺成帝一事闭口不提。

  再后来,柏家出事,为了明哲保身,他鲜少参与朝中事。又因为隔脉妹妹的关系,在外人眼里,倒是被划到了张彭一党。

  不过内里关系如何,也只有当事人知晓,或许会偶尔帮个小忙,就像上次彭祥要求把杨陌塞到鸿胪寺这种小忙。

  因此彭祥并没有给田肃透露过关于当年的事。

  不过他自己倒是查到过一些。

  褚家确实是被人推出来挡祸的,真正的祸端,是张齐敬和孟庆钟。

  私运兵器,高价售卖给黎古,贪了一大笔黑心钱。

  那是株连全族的大罪,一旦顺成帝知晓,不止这二人,朝中好多官员都会受到牵连。

  他能查到的也就这么些了,其实通篇和柏家出事有关的没几句,倒是当年褚家祸事的描述偏多。

  因为田肃也觉得,这两个案子虽隔数年,但肯定有着某种联系。若是反复推敲,说不定能找出些柏家血案的线索。

  时松看完想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道:“大人,我有些不明白。”

  “嗯?”

  “既然田言功说了,当时他们只是怀疑背后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事,那大人的父亲肯定不知道到底是何事,所以才急忙进宫与先皇商议对策。”时松思路清晰地分析着,“既然大人父亲都不知道是何,那太后和张孟二人为什么在后来会对柏家动手?”

  柏秋行:“你也说了,‘在后来’。”

  时松猜想着:“所以是祥丰元年的时候,大人的父亲查到了真相?”

  柏秋行思索着没回应他。

  “可我还是觉得不对。”时松仔细想了想,“上面说,大人父亲进宫回来后,对有无见到顺成帝最后一面只字不提,甚至有些逃避?”

  “我觉得倒像是,”时松顿了顿,“他当时就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大秘密,只是没有证据,还需要时间去求证。”

  他思索了片刻:“那些人选择在祥丰元年年末动手,也只是因为在那时找到了契机而已。”

  柏秋行盯着他:“你觉得我父亲知道了什么?”

  “第一种可能就是张孟二人所做之事。第二种可能就是——”时松抬眼对上他,“孟如朝那个所谓的把柄。而太后屡次要杀大人,估计也是因为这两个原因之一。”

  范淑章怕,她怕柏衡死前将所知晓的事都告诉了柏秋行,只是因为时机未到,所以他没拆穿而已。

  退一步来讲,就算柏秋行不知道那档子事,杀了他也有益无害,万一哪天他查出柏家血案的真相,倒又多了件棘手的事。

  而这时松所讲的两个可能里,无论是哪个,一旦被人知晓,范淑章的情人孟庆钟活不成不说,她自己也极可能因此受到牵连。

  毕竟二人道不明的关系,只要有一丝希望,孟庆钟不可能错过这个救命稻草。

  最坏的结果就是,他死也拉个垫背的。

  二人感情或深或浅,人性也最不可估量,为了自己,范淑章也不可能袖手旁观。

  屋内一阵无言,良久后柏秋行才开口问道:“那你认为是哪种可能?”

  时松摇头,老实回道:“不知道。”

  柏秋行似是调侃:“你不是半仙么?”

  “……”

  柏秋行抬手在烛台上点燃信纸,待成烬的那一刻,他突然说道:“变聪明了。”

  听见这句话,时松心情莫名好了不少,脑子里都暂时把“如果必要时”给忘了,他问道:“大人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柏秋行好一会儿才沉声道:“血债当然要血偿。”

  “可是,既然当年的事有太后压着,如今再次提及,就算找到什么证据,圣上也不一定会彻查。”时松轻皱眉头,“而且,如果是后者,说不定圣上还会……”

  还会什么?还会把柏秋行这个知情人也给灭口了。

  当今圣上到底是谁的种?后齐的片土到底姓萧还是姓孟?而这一疑点或者说污点,萧予寄自己是否知晓也尚未可知。

  若是此事被捅了出来,为了保全自己的地位和名声,他完全可以杀了柏秋行。

  毕竟为了这个位置,当初篡位流言四起的时候,他不仅虐害自己的手足,暗地里更是杀了不少朝中质疑的官员。就连京都里随口一言的百姓,都被他一个一个地解决掉了。

  所以现在,一个柏秋行,完全可能。

  柏秋行乜了他一眼,轻勾唇角,说道:“确实聪明了不少。”

  “靠人不如靠己。”他继续说着,“当今圣上帮不了我,有些事情还得我自己来。不过,还是先弄清楚,到底是你所说的哪种可能。”

  时松脸上有担忧之色:“如果是第二种呢?大人该当如何?”

  其实不管怎么绕、最后到底是哪种可能,都避免不了和萧予寄对上。

  张孟两人所做之事是实实在在的,孟庆钟和当今太后有奸情也是真的。

  唯一不确定的就是萧予寄的身世。

  “我父亲生前在其位谋其政。当初我柏家被奸人所害,也是为后齐的秩序政纲和天下百姓。我为人臣子也自当为朝纲为天下,若真如你所言为第二种,”柏秋行眼底尽是不经意,语气里却透着一丝寒意,“当然是,把后齐的江山还给萧家。”

  腊月底,又是年关,天气也越发冷了。

  残风卷雪,呼啸着闪过窗缝,似要将窗柩催断。

  夜间火烛随风扬,呈张牙舞爪之势,似熄似活,倒叫人看不清。

  “当年柏家没落后,我看在你的面子上才没对田言功动手,让他在眼皮子底下苟活了这么多年。”张齐敬手上拿着书卷,轻敲案沿,“安分了这么多年,我原以为是个有眼力见的东西,到底还是不懂得感恩。”

  彭祥脸上也有些挂不住:“是学生疏忽了,这些年没注意到此人。”

  张齐敬放下书卷,后靠着椅背,轻叹着:“我还想着柏子濯不知道那档子事儿,柏家还有个后,结果他倒好。现在就算太后不动手,咱们也留不得他了。”

  “学生会想办法腾出手来解决的。”

  张齐敬允准似的点头道:“别乱了就成。谷城酉州都在手中,桐州那边我派人去谈。若不成,你再想办法牵制着。”

  他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太后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前些时日派人去了孟府,又赐了些东西给孟尘枫。”

  张齐敬了然道:“怕不是送东西这么简单吧。”

  彭祥踌躇道:“在确认,孟如朝和老师有无不相干的往来。”

  张齐敬轻笑一声:“她怕我重走当年的路吧。”

  彭祥忧心忡忡,蹙眉看着他,不安道:“太后还派了人去黎古。”

  良久无言。

  最后,还是张齐敬打破了这沉默。

  “去黎古总得过酉州吧?等着吧,等二月后,一切就轻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