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松想了一路,到了三更冬后还是开了口。

  “大人。”

  柏秋行侧身看着他:“嗯?”

  时松拢了拢氅衣,逆着黄笼微光看着他隐于阴影下的侧脸,若是有灯烛照着,应当是极好看的。

  他揖了一个大礼:“多谢大人。”

  每吐一个字冒着雾气。

  柏秋行怔了片刻,整个人转过来,问道:“你想谢的是什么?”

  “多谢大人多次救我于水火之中。”

  柏秋行将他手抬起,看着他道:“口头道谢就完了?”

  “……”时松心道,果然对柏秋行这种人还是不能有太多感动,“那大人想要什么?”

  柏秋行转身,朝书房提步:“先进屋。”

  书房的碳火已经燃好一阵,他脱下大氅搭在木施上,时松进屋也解下氅衣抱着,问道:“大人想好要什么了吗?”

  他依着柏秋行的示意,坐在了桌案对面,柏秋行朝他伸出一只手。

  “什么?”

  “不是有些能耐么半仙?给我算算。”柏秋行语气与平时无异,也不知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时松觉得是后者,对于自己的人生,柏秋行从不屑于信这个。

  不过——

  他自己都快忘了当初是靠着算命才混到这个位置来的了……

  他正身坐着,按着他的手,视线落到掌纹上,头也不抬地问道:“大人想算什么?”

  柏秋行的事业气运什么的,他还是知道点的。

  “算姻缘。”

  时松动作顿了顿,思索半天该怎么开口,到了最后他抬起视线,将柏秋行手掌推回去,只道出一句。

  “这个我算不了。”

  柏秋行盯着他,奇道:“理由?”

  理由?要什么理由?之前为了给柏秋行走捷径,把知道的剧情线都给柏秋行说了,早就和铺好的感情线脱离轨道。

  现在两人各过各的,剧情走向和女主萧洛钰完全搭不上边了。而且萧洛钰还有了另外的心上人。

  原本准备把萧洛宁扶正,搞成官配,结果半路被派遣和亲了。后来罕琅入府,若是成了也是一段美满佳话,结果……

  时松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个神算子,倒真是把柏秋行的桃花全斩断了。

  他想了想,运气好的话,柏秋行或许会和一个原著未提的人在一起。

  要是运气不好的话,估计柏秋行得孤独一生了。

  时松悔恨般侧头轻啧一声。

  “算不出?”柏秋行语气轻快,倒是看不出分毫在意的模样,“那换一个。”

  “换什么?”

  “不算了。”柏秋行收回手,轻叩着桌案,“你为什么对范褚两家这般上心?”

  “……”时松觉得,刚刚算桃花那个,也不是不能给他胡诌一番。现在倒好,一个比一个坑。

  柏秋行见他没有回话的意思,也不恼,只道:“这个还是不能说?”

  时松摸了摸鼻子:“……嗯,能再换一个吗?”

  柏秋行点头:“行。你只需要告诉我一件事,当初解决宋辛一案时,你和我提过,张世晓手里有孟如朝的把柄。所以,这个可以告诉我么?”

  他看着时松似有犹豫之色。

  柏秋行语气强硬了几分:“你该知道,这个对我很重要,可能关系那桩旧案,所以我必须知道。”

  时松正准备开口,听见这话便一转话锋:“大人这般霸道?如果我不告诉大人,大人还会逼迫我,然后对我动刑?”

  “现在不会。”

  时松用着疑问的语气重复了一遍:“现在不会?”

  过了好久,柏秋行才慢吞吞吐了几个字:“如果必要时。”

  时松愣顿片刻,突然偏头,仿佛听见什么笑话,短促地笑出声来。

  好一个“如果必要时”。

  他自嘲着,难怪柏秋行对他如此上心,原来是在这儿等着自己的……

  所以知己什么的都是屁话,只是价值没利用完,所以自己还不能死。

  也对,自己能成为所谓的客卿,也是因为自己当初提供的价值。

  到底还是自作多情。

  时松抱着大氅起身,低眸看着柏秋行,眼底闪过的情绪被遮掩得很好。

  “我只知道,当初范淑章和孟如朝有一腿,而张世晓手里所谓的把柄就是这个。因为这事儿皇上不知情,事关皇家颜面,一旦皇上知晓后,孟如朝必死无疑,太后也无颜立足。”

  时松不疾不徐道:“至于范淑章为什么迟迟不对张世晓这个知情人动手,因为他们二人有利益牵制,那个平衡点就是孟如朝。如果有一天,范淑章打算动他了,那也是忍无可忍了,只能算他活该。”

  他将视线收回放到手上的氅衣上:“我刚刚说了那么多,大人也应该能想到,皇脉是否纯正,当今圣上是否是先皇之子,是存疑的。”

  时松背过身,没给柏秋行说话和追问的机会,直言道:“我说完了。”

  他一手掀开暖炉盖子,将手里的氅衣一把扔了进去,重重盖上后提步就走。他走得比平时快了些,像是落荒而逃。

  柏秋行瞧着他的背影,感觉什么地方有些隐隐作痛。

  炉盖歪歪斜斜,氅衣一半夹在暖炉里。

  柏秋行仓促提盖,将大氅从里边抽出,抖了抖,又用手扑了扑,像是感觉不到灼痛。

  所幸,只烧了点领子绒毛。

  他抱着那被人所弃的东西出神,心中苦笑,这不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那是时松醒来那天的下午。

  彼时柏秋行因为罕琅出事,堆了几天的公务,刚从御史台忙完,出了门就直奔魏府。

  魏忱知晓情况后,应道:“待我手上的事处理完,今晚就去找悦儿。”

  “麻烦遇归了。”

  魏忱儒雅和气道:“倒是稀奇了,没想到你会找我帮这种忙。”

  柏秋行揉了揉眉眼:“若不是实在无法……”

  魏忱回之一笑:“这倒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子濯你对小时,好像特别上心。”

  柏秋行没有说话。

  “若说高山流水遇知音,你与我这么多年,也不曾见过你为我这般忧愁的模样。”

  柏秋行难得玩笑道:“怎么?遇归是觉得我对你不好?”

  魏忱仍是笑着的:“子濯你说这话可就是空口诬陷了,你对我的好,对予霖的好都是平等的。可你对他的好不一样,像是有些别样的感情。”

  柏秋行未回应,魏忱也没再开口,屋内一阵良久的沉默。

  半晌,柏秋行才道:“我不知道。”

  魏忱拍了拍他的肩:“或许你该去好好想想。”

  有其他感情吗?柏秋行问自己,他不清楚。

  起初给时松冠个客卿的身份,也只是因为觉得他有些本领。让他练字学武、研习兵书卷册,也只是想把这个人包装得更出色一点。

  多次救他命,除了对生命的敬畏和本心的选择,还有一部分的原因,就是他知道孟庆钟那个所谓的把柄。

  所以哪有什么别样感情?

  他心里有一个声音质问着他自己。

  “那你为什么要装瞎骗他服侍你?为什么他每次给你糖葫芦你会开心?为什么看见他和别人在一起心里会不舒服?”

  心里另一个声音一一答了。

  “那是我府内的人,他该由我掌控。”

  “糖葫芦只是因为觉得稀奇,没有人送过我这么廉价的东西。”

  “至于装瞎,纯粹是因为那样逗他好玩罢了。”

  所以哪里不一样了?

  那些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恶趣味。

  一个泠月清风、无比正直的人,找了恶趣味这种话术,来证明自己并无别心。

  他自己都没发现,这是一个多么可笑又笨拙的理由。

  柏秋行回过神来,正巧马总管赶了进来。

  “大人。”

  “有异动?”柏秋行坐了回去,眼也不抬地问着。

  马总管点头道:“嗯。吴晟崔言他们刚到谷城就遇袭了。”

  柏秋行眉头轻皱:“人都在?那对母女呢?”

  “都还好,应该是张老二动的手。他们二人早有准备,派去的人暂无伤亡。那对母女已经接上了,算算日子,再有三日就能到了。”

  “派些人手去接应。”

  “是。”马总管说道:“御史台刚刚来人了,说秦玏在台狱里,皮肉伤好了不少,关云道每日都去看他,给他送些吃的。”

  这是柏秋行给关荣的特权,给秦玏也尽可能地安排了不少。

  那日秦玏从刑部大牢出来的时候,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若不是还有呼吸,柏秋行在怀疑自己是不是提了个死人出来。

  不过,那双腿铁定是废了,内伤具体有多少也还不清楚,只有等案子彻底了结出狱后,才能知道。

  柏秋行揉了揉眉心,吩咐道:“派批人去酉州,别从京都找,小心行事。”

  “是。”

  今夜的时松睡得早。

  他给松子另外安排了窝,就在暖炉旁边,此时正睡得酣。

  时松侧躺在床上,借着屋外连廊的灯笼弱光,一眨一眨地看着那一片空白的墙。

  他轻声念着:“如果必要时。”

  他闭上眼睛又轻念了一遍。

  都是假的。

  他现在已经把柏秋行想知道的都告诉他了,自己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和府里的其他人也无甚差别。

  时松轻嘲两声。

  可是本来也没差别啊,自己原本也就只是个下人的身份,不是吗?所以自己在奢望什么?难道真的能指望自己知道点他不知道的,就和他成为所谓的交心朋友甚至知己?

  柏秋行能在鱼目混杂的深水中立足,自然有的是本事,怎么可能同自己有过深的交葛?

  那表面的感情甚至连施舍都算不上,只是一种手段罢了。

  罢了,罢了。

  找个机会拿到奴契,离开这里吧,反正自己现在也毫无价值,多个人不多少个人不少。

  他算了算,自己攒的这些银子,也够养老了。

  出去了找个闲适农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种点菜垦块田,把松子带上。

  自己转战种田文,就让柏秋行在这权谋文里挣扎吧……

  他睡着了,又是一个接一个的梦。

  先是梦到自己在哪个矮房里舂米,周围种的全是庄稼,隔壁邻居也十分热情。

  第二个梦是自己不知道在哪儿,被人揍了一顿丢到了雪地里。随后又被拖到了刑房,被各种刑具伺候了一遍,最后有人捏着他的下巴迫使自己抬头,冷声问道:“你说不说?”

  时松没看清那个人的脸,但那熟悉的声音告诉他,那个人是柏秋行。

  时松醒来时一身冷汗,胸腔那里狂跳不止,他倏然坐起来,看了看窗外。按照他平时的生物钟,快不久就要和柏秋行一起出门了,柏秋行去上朝,自己去御史台。

  他没有要起床的意思,又倒了回去。

  脸上写满了“大爷我今天罢工了”!

  大概柏秋行也知道昨晚有些得罪他,今天便没叫上他。

  天光墨色融于雪,柏秋行刚走不久,又有个影子溜出了三更冬。

  时松裹紧周身,还专门戴了个银面。

  他记得之前明启提过一嘴,在马总管那边的院子看见过自己的奴契,想来是那院子的库房里的。

  这个时间小厮丫鬟也都起来,不过好在他熟悉柏府地形,知道哪些地方没人出没,就这样踩着点去了马总管院里。

  马总管住的房间没有燃灯,人应该不在。

  时松贴着墙四处张望着,还一路把雪地里的脚印抹了去,他盯住了那个上锁的房间。

  银簪落锁,时松进屋将门掩住。

  他不敢燃火折子,便借着月光面前摸清了布局。

  他找到了装奴契的箱子,里面一沓一沓的,是整个柏府的奴契了。

  时松蓦地有些紧张,只要找到写着“时松”的那张,他就自由了。

  他抱到窗边找了半天,直到第三遍都翻完了,也没找到自己的那张。

  怎么回事?怎么会没有?

  这个院子随时都会有人来,时松没有多的时间思考,只得将东西放回原位后匆忙离开。

  时松一无所获地回了三更冬,心想着,难道被单独放起来了?

  “你去哪儿了?”

  时松看着自己房间门前的柏秋行,掩饰掉惊慌,镇定道:“大人怎么没去上早朝?”

  “今天休沐。”柏秋行揭下他的银面,“解释一下。”

  时松良久不曾回话,抬眼看着他。

  这个角度,跟昨晚那个梦一模一样,他心里一紧蓦地后退了一步。

  他撇开脸不再看柏秋行,避免和昨晚那个可怕上梦重合,咽声道:“大人的目的已经达成了,可以放我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