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便有坊间传闻,黎古公主罕琅和御史大夫柏秋行,命格不和。

  若只是简简单单在一起还尚可。若是大操大办的,不仅两两相伤,还与国运相冲。

  毕竟是两国的联姻,影响国运也不是没可能。

  此话传到雎神宗耳里后,他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事关天下,不能拿国运冒险。

  当天萧予寄便下令婚事简单操办,自己关上门拜个堂就行了。

  不过罕琅好歹也有个公主的名头,也不能太像样子。于是萧予寄主动给她安排了丰厚的嫁妆,以示诚意,同时也当安抚黎古使臣。

  主动给外族公主安排嫁妆这种待遇,罕琅还是头一个,黎古使臣纵使有怨言,也不好说什么了。

  罕琅进了柏府,柏秋行给她另外安排了住处,离后院不远,叫观月守的小阁楼。

  观月守一直空着也无人住,原是接待客人留住的地方。

  不过,也没什么客人来柏府。

  那儿倒是个好地方,立于高处,能将后院一览无余。

  视野空旷,池塘映月,便也是观月守的由来。

  罕琅对这个地方很是喜欢。

  她进府后,府内的下人都是以夫人的礼节形式来接待,生怕怠慢了。

  他们不知道为何罕琅不与柏秋行一同住在三更冬,他们猜测,可能柏秋行需要空出些时间来磨合。

  毕竟他们大人一个人惯了,突然多个女主人,肯定需要时间适应。

  观月守收拾的下人都走完了,只剩时松、柏秋行以及罕琅。

  时松总感觉自己在这儿怪怪的,于是也默默地撤步走了。

  罕琅在屋子里逛了一圈,趴在窗户上看了一会儿刚出头的月亮。

  满脸喜色,诚心诚意地对柏秋行道:“谢谢你。”

  “这段时间,你就安心住在这里。再过两月,我会按原先计划送你出去。”

  罕琅点点头,左右望了望,问道:“松去哪儿了?我还没谢谢他。”

  罕琅不提,柏秋行也没发现时松人不见了。

  柏秋行回到三更冬,院子里没有点灯。他心想,难道已经睡了?

  他走到小偏房跟前,试着唤道:“半仙?”

  没人回应,他便叫了名字。

  “时松?”

  还是没动静。

  柏秋行刚敲了一下门,门自己就开了,没锁,时松不在。

  时松没有回三更冬,他出府了。

  长灯敞亮,街上还有不少人。往来行人擦身而过,都没能入时松的眼。

  他总感觉今天的风闷闷的,想出去走走,透透气。

  不知上哪儿拈的叶子,手上正无意识地把玩着。

  时松也没发觉自己走到哪儿了,瞧见桥边人少,他便上去靠着石桥壁,目光落在桥下偶有涟漪的溪水之上。

  他零零散散地想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作为资深书虫,高中上课从不听净借人家女同学言情小说的人,时松看过先婚后爱的不计其数。

  按照这个剧情发展,这俩人该日久生情了。他想着,要是柏秋行跟罕琅成了,好像也不错?

  罕琅温柔善良,心思单纯,长得也漂亮,和柏秋行倒也算得上天作之合。

  这俩人还能生个混血儿来玩玩,想到这里,时松突然低头笑了笑。

  他把手里的叶子揉碎,而后随意撒了下去。

  正准备撤身回府时,便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小鬼,又是你。”米赛格拿着酒壶凑上去,也靠在桥壁上。

  时松不失礼数地正身招呼。

  “王子。王子这么晚了还在外闲逛?夜深危伏,王子还是早点回驿馆的好。”

  米赛格仰头喝了口酒,说道:“来领略你们后齐的文化。”

  时松语气无起伏,仍是客气道:“是么?那王子可还满意?”

  米赛格将手里的酒壶猝然扔进溪河里,溅起的水花将两岸行人惊住了,却也没人敢说些什么。

  他摊手耸肩:“后齐的酒,没有我们草原的烈。”

  时松没有想和他继续聊下去的意思,说道:“等王子回了草原,便能喝到满意的酒了。”

  “我有个疑问。”米赛格没有要放他走的意思。

  “什么?”

  米赛格戏谑道:“你们后齐的男子,都如你这般——光是长得好看没有真本事?”

  时松很不爽地皱了皱眉。

  “我听说,你们后齐盛行养男宠,你这样的人,是不是就是男宠命?”米赛格朝他靠近,一只手搭在他肩上,“我没有领略过,也不懂是什么滋味,不知道小鬼能不能让我体验一下。”

  米赛格其实不喜欢男人,他只是觉得这样,似乎很有意思。既能征服女人,又能征服男人,仿佛那样能证明自己很厉害。

  他戏谑地勾起几缕时松披散在肩上的头发,揉搓着。

  时松只感觉又看见了王启那张脸,胃里翻腾难止。他打掉肩上的手,嫌恶地退后几步,厉声道:“请王子自重。”

  刚转过身,米赛格又将他肩膀捉住。

  “你们后齐就这样对待使臣的要求?”

  时松没回他,低肩旋身挣开,结果米赛格闪身到他跟前,劈手朝他砍去。

  时松不得不出手,他有力地接住了那一击,说道:“王子有一点说错了,后齐男儿,是有真本事的。”

  他接招时,米赛格明显地感觉到周身的些许震感,倒是令他有些意外。

  他换了一招攻向时松,还笑说道:“我确实小瞧你了。”

  时松只能接不敢还,毕竟米赛格身份特殊,关乎两国关系,他下手自然有顾虑。

  “原来这真本事也没几分。”

  时松接得有些费力了。

  旁侧经过的人也不敢上前来,都是看那么一眼就匆匆离开,生怕惹祸上身。

  米赛格也懒得再和他费劲了,屈膝一击。

  时松虽用手挡住了,但实在散不了那一力道,直接被踢翻下桥,整个人猛地落到溪中。

  引得旁边的人一阵惊呼。

  米赛格在桥上看着扑腾水花,津津乐道:“小鬼,你今晚就吃水吧!”

  溪中月影破碎,荡起无数水花涟漪。

  时松憋屈得难受,好在溪水够浅,不至于直接溺毙。

  他尝试着往岸边靠,可总找不到方向。

  他突然感觉周身有东西在戳,他扑腾几下看清楚了,是一根竹竿,岸旁的百姓在帮他。

  时松浑浑噩噩地被拉上了岸,旁边还有人对他说了些什么,应该是关心之类的话,不过他没听进去。

  他爬起来给人家道了谢,带着浑身的湿意回柏府。

  这个天近似初冬,已经很冷了。他胡乱拨开碍眼的几缕头发,紧紧抱臂,有些发颤,跟个提线木偶似的木然走着。

  拖着这副狼狈模样,他原是想从偏门回去的,可走偏门还得从正门前经过,最后没能如了他的意。

  柏秋行就在正门候着的,他看见远处的人影后,偏头对着身旁的马总管道:“去给崔言说,不必找了。”

  “是。”

  时松看见他的时候,有一瞬的诧异。诧异后,他还是上了大门台阶,招呼道:“……大人。”

  柏秋行见他湿漉漉的一身,皱眉道:“你去哪儿了?怎么弄成这样的?”

  时松低头站在他面前,还抖着,俨然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被教训着,也不说话。

  柏秋行见他嘴角破口乌青,声音陡然冷了下来:“跟人打架了?碰见谁了?”

  时松还是不语。

  他沉默不言的交流方式让柏秋行莫名火大。他拽着时松回了三更冬,将他塞进小偏房后,回屋扯了根帕子来,给他搭在身上。

  时松坐在凳子上,就着帕子擦了擦湿发,他没看柏秋行,小声道:“多谢大人。”

  柏秋行盯着他,带了几分愠气道:“出府为什么不给人讲?我是不是说过,你若是再乱跑就自己搬到马厩去?”

  时松擦头发的动作渐渐停住了,他好久没说话。

  他眼眶有些发红,好像刚才上岸的那一刻他就这样了。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客客气气待人,却换不来对方最基本的尊重。

  满腹委屈难以同人讲述,这大概是他唯一宣泄的方式了。

  苍白又窝囊。

  像是怕自己的脆弱被发现了,他还是没敢看柏秋行,依旧低眸,冷言回道:“大人何不直接让我搬出柏府?”

  “你说什么?”柏秋行诧然问道,显然没想到时松会这么答。

  时松依着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他语气仍是平静的:“眼不见心不烦,大人若是厌恶我,我大可滚得更远,省得扰了大人的眼。”

  他想找个地方躲起来,看不见这些烦心事的地方,没有人羞辱他的地方,也没有人能威胁他的地方。

  柏秋行依旧看着他。

  “我厌恶你?”他顿了好久好久,“时松,你讲点理。”

  谁都没再开口,屋内沉默良久。

  时松又擦起了头发,动作缓慢,有些无力。

  他知道,自己有些任性过头了。

  其实那些惹他心烦的东西,本就是与柏秋行无关的。

  或许,至少没有直接联系。

  他想了许久,还是先低了头。

  “对不起大人,”时松垂头吸了吸鼻子,“我说错话了。”

  “你今晚到底怎么了?”

  时松摇摇头,依旧没有打算说的意思。

  他偏过头,抹了把脸,顺便揩了没控制住掉下来的泪,含糊道:“大人,我困了。”

  柏秋行看了看浑身还挂着水珠的人,没再继续逼问,只道:“你就打算这个样子睡?”

  “……那我去洗个澡。”

  他想,洗个热水澡,明天起来又是新的一天。

  今天的烦恼大可拋在今日,不必扰了明日的兴致。

  柏秋行出来后,叫来了刚传完话的马总管,吩咐道:“去请两个大夫。”

  马总管奇道:“大人身体抱恙?”

  “不是。”

  马总管想了想,好像府内没有需要大夫的地方。

  难道是——请来给新夫人诊脉备孕?!

  柏秋行看着嘴角翘上天压都压不住的马总管,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毫不留情浇灭了他的幻想。

  他灭掉书房一盏烛台,话语中似有些无奈:“有些人体弱,大病小病不断,落了水怕是要发烧了。”

  “……是。”

  马总管刚出门又被柏秋行叫住了。

  “等等。叫崔言去查,他今晚遇到些什么人干了什么事。还有,怎么搞成这个样子的。”

  马总管知道“他”指的是谁,也没多嘴,只问了一句:“他没跟大人讲吗?”

  柏秋行翻书的动作顿了顿,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说道:“当半仙的,嘴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