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秋行眉头微蹙四处望了望,其他马车陆陆续续走没影了,也不见时松。

  直到他打开木门,瞧见了里面情形才松了口气。

  时松正蜷在靠门处,靠着的车壁睡了过去。

  今晚的风确实冷,时松在外面又困又冷,于是想着先钻进车里打个盹,等宴会结束后再出去。

  结果一睡就睡过了头。周围嘈杂人声渐渐响起也没发现。

  许是木门轻响,也可能是周围人声多了起来,进了时松耳朵,他这才缓缓睁眼。

  刚睁眼便发现车门是打开着的,门外还有一人正看着他,倒是把他吓了一大跳。

  直到看清楚了人才回魂。

  “……大人。”

  “你瞌睡怎么这么多?”柏秋行朝驾马位置点了点,“我坐这里?”

  时松哪儿敢让他家大人坐外边,连滚带爬地出来了,端正道:“不敢不敢,大人里边请。”

  柏秋行提步上车,看着他,想起昨早他在城门随口说的话,瞌睡又多,于是犹豫道:“你是不是——”

  和昨天早晨一样,半天也没个下文。

  “罢了。”柏秋行又只说半截。

  “?”时松很是无言以对。

  这一晚,时松迎来了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

  坏消息就是,他准备给柏秋行撮合的萧洛宁被迫和亲。

  好消息就是,撮合的人不在了,柏秋行却要有媳妇儿了。

  好吧,他心想,其实问题也不大,反正不是自己娶妻。

  柏秋行最后娶谁,和他无关。

  但他突生了隐隐愧疚。

  他不明白,为什么和书上的走向不一样?

  萧洛宁和亲……太突然了。

  进了三更冬,时松瞧着那腊梅树,想起前两日才埋下的酒,遗憾道:“可惜了。”

  柏秋行顿住,侧身问道:“可惜什么?”

  时松朝那儿一扬下巴:“可惜了那坛男儿红。”这是他根据女儿红改取的名字,“才放下去没几天,又要挖出来了。也不知道到了大人成亲那天,味道怎么样。”

  许是今天在宴席上的那些闹剧,柏秋行有些心烦,到现在更甚。

  他没看时松所示意的地方,突然问道:“没别的了吗?”

  “嗯?别的什么?”

  柏秋行转过身回望着,弱光无界,他看不清时松的脸。

  但他猜,该是茫然的。

  他此刻也没明白,自己在说什么胡话?

  时松也望着他,同样也看不清他的神情。正等着柏秋行开口,不料柏秋行最后什么都没说。

  柏秋行转身回房,头也不回地应道:“没什么。”

  时松见状有些不解,小声自语道:“怎么了吗……”

  他呆呆地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间门,里面燃起了火烛,窗门上映着柏秋行的影子。他又看了好久的腊梅树底,正准备回房时,里面蓦地传出柏秋行的声音。

  “我不会娶罕琅,我不喜欢她。”

  “……哦。”时松不知觉提高音量,“知道了大人。”

  其实柏秋行没有必要多一嘴解释,但他觉得,或许找个人说出来,自己心里会好受些。

  不过今天的他好受了,第二天的时松就难受了。

  他觉得柏秋行简直是在发癫。

  他今天的饭菜都是柏秋行着人送来的,一天下来,他分别吃了韭菜饼、韭菜饺子、韭菜汤,以及鹌鹑、冬虫夏草还有枸杞茶……

  直到他去后厨房找其他吃的才发现,柏秋行故意的,后厨全是韭菜。

  时松对着柏秋行默默问候了一遍又一遍。

  不出一天,柏府里就传出些闲言碎语——三更冬那个叫时松的,不太行。

  傍晚,时松刚吃完柏秋行精心给他吩咐下去的补气套餐,他就怒气冲冲地站在书房外。

  他已经在心里想好了怎么骂柏秋行了,就等着他一开门就冲进去骂他个百二十遍才解气。

  等到柏秋行真的给他开了门,他原本打了几百遍腹稿骂人的话,变成了这样——

  “大人,打个商量可以不?”

  柏秋行扶门看着他,简单明了道:“说。”

  “呃……就是,大人能不能别管我饮食了……”

  柏秋行道:“怎么?不满意吗?你前两天不是说韭菜是个好东西?”

  时松嘀咕道:“好东西不好东西的,那也不是这么个吃法啊……”

  他好似一把鼻涕一把泪,辛酸道:“大人你都不知道,府里那些人现在怎么看我……”

  柏秋行靠着门,略歪头看他,问道:“怎么看你?”

  “……”时松无言片刻,“反正不太好就是了。大人还是别让人给我送饭了,我有手有脚,能自己找吃的去。”

  柏秋行思索片刻道:“也行,跟我去个地方。”

  “去哪儿?”

  柏秋行没回他,反问道:“之前在驿馆,你是不是和罕琅打过交道?”

  天黑下来,月隐云层,只有星光点点缀着墨蓝片空。

  驿馆内巡逻禁军提着灯笼,身影不断穿梭。就在两支巡队交错的一瞬间,屋檐轻身略过两个人影,避开了巡队视线。

  要说飞屋顶这事儿,没人比时松更有话语权。

  他才学轻功的时候,愣是连梯子都不敢上。刻苦努力了大半个月,终于如愿以偿勉强能爬人屋顶了。

  然后,那一晚,他带着激动的心情,做贼似的飞了半个京都的屋顶,要不是柏秋行止住了他,他可能会把整个京都飞完。不止飞完,极有可能还会再飞个两三圈。

  也多亏那一晚的心血来潮,轻功虽没有多出众,不过现在也算得上是个半个熟手了。

  至少小心一点总不会被人发觉。

  两人摸索着找到了罕琅的屋子,在瓦顶上听着里面的动静。

  时松贴耳趴着,除了罕琅,还有米赛格的声音。不过时松听不懂,因为他们在用黎古话交谈。

  “……”时松侧头压低声音,“大人你能听懂吗?”

  “不能。”柏秋行抬眼看他,一脸认真,“你能算懂吗?”

  “……”

  里面争吵声越来越大,柏秋行眉头微蹙,说了一个字:“兄。”

  时松深以为然道:“我也觉得吵挺凶的。”

  柏秋行嘴角一抽:“……兄弟的兄。”

  “大人怎么知道?”

  “她刚刚说了一个阿卡,这个词在黎古语中就是兄长的意思。”

  时松点点头,又问道:“他们还说什么了?”

  “还说到,阿大阿娜。”

  时松欣然道:“这个我知道,就是父母的意思!”

  柏秋行不想理他,但还是轻声“嗯”了一声。

  也不知两人吵出什么结果,待到米赛格走了,二人才小心翼翼翻下屋瓦,推窗而入。

  罕琅听见这动静,警惕地用黎古语问了一声:“谁?!”

  时松走上前四处望了望,小声道:“嘘。罕琅公主,是我,时松。”

  罕琅认出他来,也认出他身后的柏秋行,就是昨日他指定要嫁的人。

  她虽与这两人都有过一面之缘,但她对夜晚随意进人房间的人,并没有什么好印象。

  她仍是戒备,不似那日语气柔和,问道:“你们来做什么?后齐的人,不知道进人房间要敲门从大门进吗?”

  时松双手合十抱歉道:“多有得罪多有得罪。我二人今夜是为罕琅公主的婚事而来,并无恶意。”

  罕琅像是被什么刺了一样,不乐意都写在了脸上。

  她看了一眼他身后的柏秋行,寒声道:“婚事没有商量的余地,我罕琅,只会嫁他。你们走吧,再待下去我就要叫人了。”

  柏秋行此时开口道:“公主也不是自愿要嫁我吧?”

  “那又怎样?我没有选择的机会。只有嫁给你,才能赚钱。”

  时松一怔,糊涂道:“为什么是……赚钱?”

  罕琅:“因为我就像是个用来交易买卖的商品,嫁给他才是最值的。”

  “公主大可不必这么贬低自己。”时松顿了顿,似在思考,“没有谁是可以用金钱物品来衡量自身价值的。值钱赚钱的说法,是用在无意识的死物和没有思想的活物身上的。”

  无意识的死物好理解,没有思想的活物,便是指圈中的畜生了。

  他看着罕琅微动的蓝瞳,继续说道:“从你出生的那一刻开始,你就是堂堂正正的人,是有自己的想法的人,你该是独立的。能用来衡量自身价值的,从来都是自己的活法决定的。你是草原的儿女,阔野策马,自由而热烈,那是你原本的活法。那样的活法,才会让你感受自己存在的价值,而不是什么所谓的交易物品,那是一种——剥夺。”

  是时代的剥夺,是自由的剥夺。

  时松准备还说些什么,便被柏秋行抢了话头:“用商品来形容,那是糟践自己。你的阿大阿娜,应该不希望你这么说自己。”

  罕琅默然垂头,片刻道:“……可是,没有人给过我选择,我必须嫁给你。”

  柏秋行猜测道:“在宴会上说非我不嫁,是米赛格出的主意吧。”

  他淡声道:“我若是没猜错,你的阿卡,应该在米赛格手里。”

  “你说对了。”罕琅阴郁情绪更甚,“所以我没有选择,我要救阿卡,所以我必须听米赛格王子的话,嫁给你。”

  “可是我不能娶你。”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你今晚来找我,应该是希望我改变主意。”罕琅掩面啜泣,“可我没有别的路,不嫁给你,我的阿卡会死。”

  房间里谁都没再说话,只剩下罕琅的抽泣声。

  良久,柏秋行才开口。

  “我可以让你进我府。”

  时松罕琅皆看向他。

  “不过,我不可能与你行拜堂礼……和周公之礼,自然也没有名分。待到时机成熟,我便对外宣称你思乡心切,久病成疾难愈,郁郁而终。”柏秋行条理清晰,“那之后,我会送你离开京都。黎古回不去,你可以到后齐京都外生活,八州十七城九百县,或是南疆或是北夏。

  “任何地方,还你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