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光微亮,长街灯笼还未熄,京都城门便人满为患。

  黑甲禁卫军站成两行,围出路道将无关百姓隔绝在外。

  远处异域马车相连,大约有十来辆,都挂着灯笼,正朝城门缓缓驶来。

  城墙下站着的人,都是来接待黎古使臣的。

  最前方是鸿胪寺的人,稍靠后一点也有朝中其他官员,其中还有柏秋行。

  这本不是他该干的事儿,但接待使臣有关后齐颜面,萧予寄为了保险起见,还是派了柏秋行这么个心细的人陪同鸿胪寺的人一起来。

  这意味着,这些使臣在京都的日子,他也得联合鸿胪寺着手安排。

  不过小的不用他管,大的他也不管不了。说白了,就是小的检查纰漏,大的给人擦屁股。

  柏秋行身侧还站着一人,那人跟鸡啄食似的,头点了好几下。

  时松每啄一下就清醒一分,不过这份清醒持续不了多久,又会被困倦吞食。

  他昨夜为了抄书卷,都没睡几个时辰。早晨天不亮又被柏秋行叫了起来,让自己跟着他去接人。

  哪怕光线不明,也能看出,他眼下尤为明显的一片乌青。

  他在来之前已经在心里咆哮了几百遍,简直不是人干的事!

  时松哈欠连连,整个人还有些恍惚,嘟囔道:“柏大地主,资本家也不带这么割韭菜的……”

  柏秋行没听清他前面说了什么,捡着后半截,疑道:“什么韭菜?”

  时松又打了一个哈欠,摆摆手无精打采道:“没什么。韭菜,韭菜是个好东西。”

  柏秋行脸上神情难以形容,上下打量他半天,道:“你——”

  “你”了半天,他最后还是没说出个什么名堂,干脆撤了目光不再有开口的打算。

  “?”时松只觉得莫名其妙。

  前几辆马车纱帘四罩,也不知是何种材质做的,在灯光映衬下闪着细碎光亮。

  为首的马车纱帘里,映出一人影子,一只手倚在位扶上,状似漫不经心的模样。

  后面装物的马车也缓缓停下,直到第二辆里冒出个人来,为首的人才有了动作。

  先出来的那个人约摸四十来岁,手交胸前微微附身,朝众人行了一个黎古礼。

  “萨拉木。尊敬的友人,我叫阿鲁罗多,此次以使臣身份来此,向后齐展示我们的友好。”

  门下为首的人也回了礼,笑呵呵应道:“后齐的朋友,欢迎之至。”

  时松没见过这人,也没看出来这是何人,于是问道:“大人,这人是谁?”

  “怎么,还有你不知道的?”

  时松:“……”

  “鸿胪寺少卿,梁唤棱。”柏秋行微微仰首点了点梁令之左右两人,一人身形略高,另一人体量偏宽,“那个,杨见山。那个,就是田言功。”

  对于后者,柏秋行是相对较熟的。田肃之前与柏府常有往来,直到柏衡死后,两家才破裂。

  对此,柏秋行并没有太多的感触。

  兔死狗烹,这是人之常情。

  时松伸头,正准备将前面的情况看清楚,就瞧见第一辆马车的纱帘被掀起,里面走出一人来。

  卷发成辫,浅褐色的眸子,模样端正,倒也撑得起王子风范。

  明明是好看的,时松却毫无欣赏之意。

  毕竟很少会有人用欣赏的眼光看待一个弑父兄手足的人。

  阿鲁罗多介绍道:“这位是我黎古草原王的第四子,米赛格王子。”

  梁令之依旧一副和善模样,朝他行了一个黎古礼。

  意料之外,他没有得到回应。

  米赛格形似满不在意,说道:“什么时候能不堵在这里?颠簸了一路,我想睡觉。”

  阿鲁罗多也知道此话有些不礼貌了,低喝了一声黎古话,没人听得懂。

  “没关系没关系。”梁令之忙打圆场,“那就请草原的朋友们,入住我后齐。”

  马车又缓缓驶进城门,时松跟着众人一道翻身上马,候在旁侧,盯着马车发呆。

  他有些心不在焉,因为后面还有一辆带纱罩的马车。他在想,里面未露面的是什么人?他怎么不记得还有其他人物?

  透过纱影,能看出里面的人端坐着,若隐若现的头纱随马车摇晃着,应该是位姑娘。

  时松感觉自己就像个摸鱼的,柏秋行跟着鸿胪寺其他众人,去安排驿馆住处。自己跟着也不是不跟也不是,就一个人在驿馆里面转悠。

  他也不敢乱跑,就在院子廊庭阶梯上坐着,等着柏秋行忙完,再跟着回府。

  时松靠着廊柱正想着什么,想着想着,就靠着睡着了。

  柏秋行刚忙完,正琢磨尾巴何时不见了,就在廊庭对面瞧见时松这模样,

  时松猫儿似的抱臂缩成一团,那是一个极没有安全感的动作。

  碎发下的眸子紧闭着,马尾随意散了部分在肩前,与黑衣融成一片。不曾被零散青丝遮挡的另一侧脖颈袒露在晨光之下,下半张脸也被微光照着,倒是添了几分血色。

  他整个人斜靠在红柱,重心全在一侧。似是皱着眉,柏秋行看不清。

  廊下郎,休坐样;

  岁月静好无人扰,惟有熹光,隐勾弦。

  柏秋行就在对面立了一会儿,醒神后准备近身叫醒他。刚踏出一步,便被鸿胪寺的人打断步子。

  “柏大人,还好你还没走。这里……”

  然后,又被拉走了。

  时松半梦半醒的状态,感觉有什么东西蹭着自己的背。正准备忽略不计继续睡的时候,那感觉又来了。

  米赛格插着手,在时松背后用脚尖踢了踢他:“嘿!小鬼!”

  时松听见这声音,睁开眼还有些晃神,定了片刻才缓回神来。

  他侧首看见米赛格,便起身行礼道:“王子。”

  米赛格将他打量了一番,问道:“你们的王呢?怎么不见我们?”

  时松有模有样道:“王子莫心急,圣上政务繁忙,这几日总会抽出空来设宴招待各位使臣的。”

  米赛格嗤笑道:“繁忙?有多忙?该不是瞧不起咱们黎古,不屑于见我们吧?”

  时松还未回话,便被来人接了话。

  “王子,别为难人家。”

  来者红裙着身,头纱长到披地,五官深邃立体,典型的异域美人。

  时松看出来了,这应该就是第三辆马车坐着的人了。

  他朝来者揖了一礼。

  来者笑吟吟也回了一礼道:“你好,我叫罕琅。”

  “在下时松。”

  米赛格不满道:“我哪里有为难这个小鬼?你出来干什么?”

  “我好久不见你回来,便出来寻你。”

  米赛格嗤道:“我需要你寻吗?草原的弃马,你还是管好自己吧。”

  时松夹在这里有些迷茫,什么叫弃马?

  罕琅拉起一截头纱,遮住下半张脸。防风,也可能是为了……掩饰失落。

  她应该是带着笑的:“没关系。”

  米赛格满脸的嘲讽,错身离去,幽幽道:“没关系?你以后都要在这里住了,回不去草原,再也见不到你自由的牛羊,再也见不到你阿卡了。”

  罕琅默然。

  这句话信息量有点大,时松茫然地看着罕琅,良久才开口道:“米赛格王子是什么意思?罕琅姑娘要一直住在后齐了?”

  罕琅无奈道:“是的。我此次前来,是为了维系后齐和黎古两国的关系。”

  时松脑子里登时想到两个字。

  “和亲?罕琅姑娘要入宫为妃?”

  罕琅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按照你们的说法,是叫和亲。不过不是入宫,罕琅身份卑微,配不上后齐的皇帝。”

  时松心中明了,若不是给雎神宗作妃,那便是嫁与亲王大臣了。

  为什么书上没提这一段?没写还是没有?

  他有些难过。

  不仅是难过这么一个明朗女孩再也回不去草原上,更是难过这种交好方式。

  换作任何一个人,他都会感到难过,甚至感觉到悲哀。

  在这么一个封建时代,牺牲一个女人的一生,就为了所谓的两国交好。

  难道那个人不算人?凭什么让别人来决定自己的人生?

  这或许就是天下大义,他理解不了。

  可在这里,他也无可奈何。

  无可,无奈何。

  时松回去的路上都在神思着,像是被人闷头打了一棒,整个人都恹恹的。

  柏秋行一路上回首看了他好几眼都没个反应,于是开口问道:“你在想什么?半仙?”

  “嗯?”时松回过神,驾马赶上柏秋行,“大人,你知道黎古派了个姑娘来和亲吗?”

  “略有耳闻。”柏秋行微侧首,“怎么,你看上那姑娘了?”

  “……”时松无言片刻,“大人你想些什么?”

  柏秋行将视线落到前方,不紧不慢道:“我看你好似心情不好,还以为你看上了那姑娘,爱而不得。”

  “大人莫不是糊涂了?罕琅姑娘也不该是我觊觎的,爱而不得一说跟我可不沾边。”时松默想片刻,“我觉得,离幽王倒是最合适的人选。”

  柏秋行莞尔才回道:“他不会愿意的。”

  “可圣上,会给他选择的余地吗?”时松作为一个旁观者,清楚了然。

  若是萧予霖能选择,也不至于被困在京都近十年。

  不过,离幽王合不合适倒是不知道,反正结果证明,某些人是操错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