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时松如愿以偿地骑着马回去了。他还特昂首挺胸地绕街转了两圈,其他人见了会夸他两句似的。

  柏秋行对他这种幼稚行为很是无语。

  今夜无风,从马渡山回来后,马总管匆忙来了一趟三更冬,自那以后,柏秋行就待在书房里不曾踏出半步。

  也不是什么大事,马总管只是给他说,围猎前,阖春宫派了人去过一趟张府。

  他桌案前铺着一张着墨的纸,上面全是朝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各名相连,更有树枝般的分叉。

  其中,张齐敬牵连最多。

  柏秋行在房间里琢磨了一天,划掉了不少人的名字。他划到最后顿了顿,接着还是用朱笔在自己父亲的名字上,即前礼部尚书柏衡那儿划了一笔。

  他将太后、张齐敬和彭祥圈了出来,思索片刻又圈出了孟庆钟的名字。前三者有关联毋庸置疑,而最后的孟庆钟,又和这三人有何关系。

  他还想不通,为何张齐敬肯为太后做事,孟庆钟又到底有什么把柄被张齐敬握着。

  一环扣一环,直觉告诉他,后一件事还是和太后脱不了关系。

  不过他最想知道的还是,为何太后执意要他死,而当年双亲血案,是否又和此事有牵连。

  如果他没发现此事和太后有牵连,他大可告诉范怀戚,可如今的局势,离范家远些才是明智之举。

  毕竟当今手握实权的太后范淑章,是他的老师范怀戚的长女。

  即使范怀戚在朝堂上帮过他,甚至从刀口下救下他,柏秋行还是没有将这些发现告诉他的打算。他不是不信这个老师,只是怕他为难罢了。

  柏秋行知道,要想解开这一切,要么从太后那儿下手,要么从当年血案下手。

  死物终究是比活物好开口。

  活物有思想有手段会逃避,想要对方吐出真相,难如登天。可前者不一样,死物往往是最好利用之物,能否被活化,只是时间问题。

  柏秋行揉了揉眉心,他总是被乱七八糟的思绪扰着,最后是被一道敲门声唤回神来的。

  “大人?”

  时松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柏秋行收了案纸,将其折起夹到旁边的书册里,而后随手抄起一本书,翻阅起来。

  “进。”

  他依旧看着书卷,没分给时松一个眼神,不咸不淡问道:“所为何?”

  时松见状嘀咕了一声什么。

  “给你。”言罢,他将手里的东西递到柏秋行跟前晃了晃。

  还是两串糖葫芦。

  柏秋行愣了一瞬,接过来抬眼问到:“就为了送这个?”

  时松轻咳一声,干巴巴道:“也不完全是……”

  柏秋行不自觉眉梢微挑,将糖葫芦还推给他,言道:“贿赂?你先说为了什么,我再考虑值不值。”

  “也……不算贿赂吧。”时松轻叹一口气,想了好久才道:“大人能否派些人跟着赵将军?”

  他今日回来后,想了好久,还是害怕赵清出事。

  虽然他有不想让偶像冒风险的私心,但此事牵扯到赵清还算小,这背后更大的危害,还是朝廷及兵权的交移。

  再说大些,便是天下百姓。

  虽说他不是为天下大义牺牲小我之人,但若是能见无辜之人少一分苦,何乐而不为?

  柏秋行扣书将糖葫芦覆住,整个人后仰端正身来,盯着时松幽幽问道:“所以,你到底知道什么?”

  他知道,书里张齐敬原话是这样说的……

  “圣上如今不过而立,却也是糊涂了。谷城八万的驻守军,让一个丫头坐镇,像什么话?再说她赵清这么些年,风头出尽名声赚够,也该回深宅里相夫教子了。”张齐敬立在灯前,话是对身侧之人说的,“行军带兵本就不是女人的强项,军营也不是女人该待的地方。那八万兵权,还得交到合适之人的手上。”

  彭祥道:“赵清那边,学生已经派了人了。”

  张齐敬整个人转过来,拍了拍他肩膀,继续道:“很好。柏秋行那边就先别管了,本就不在计划之内。太后或许自有打算,没死也无伤大雅。只是,我们这边得抓紧了,万一哪天真到了鱼死网破的地步,总得死一方。谁会希望那一方是自己呢?”

  他想起什么似的一转话锋:“黎古的进贡使臣在来的路上了吧?我要是没记错,这几日就该到了?”

  彭祥应道:“是,最早后日便能到。”

  “那该是鸿胪寺的事。茂鸿啊,我记得,你那个叫田什么的外舅子,是个从六品的寺丞来着?”

  “是,叫田肃,字言功,与贱内非属一脉。”彭祥心里了然,“学生知道该怎么做。”

  张齐敬点点头,又道:“杨陌还在度支司吧?户部侍郎这个便宜让陈彬捡了去,想来他心里是不好受的。褚卫全也不是好惹的主儿,上次经历宋辛一事,该是长了些教训的,杨陌在他手底下,也干不成什么大事了。”

  他道:“既然流着张家的血,总得要有用处。这几日,想办法把他弄进鸿胪寺吧。”

  彭祥颔首回应。

  “就算圣上没吩咐,也得好好接待人家,别丢了后齐的脸。”张齐敬掸灰般拂了拂他交领,“最重要的是,让人家看见我们的诚意,别失了心。”

  “学生明白。”彭祥想了想,又问道:“要给米赛格单独安排住处吗?”

  “人家是黎古四王子,当然要优待。不过也别太明显,圣上疑心重,你看着点来,方便办事就行了。”

  三更冬的书房内,还燃着火烛,门窗上倒映出两道身影,一坐一立。

  柏秋行将反扣着的书连带着底下的糖葫芦,一并拉到自己跟前。

  “我可以答应你,不过——”

  他指尖在书面上点了两下。

  “光是这个还不够。”

  时松一脸认真道:“那大人还要什么?要不然我再给你买几串?”

  “再买几串就免了。”柏秋行将这个问题反丢给他,“至于还要什么,你自己想。”

  天光正好,阳光懒洋洋地洒下来,只是少了热度。不过才两日便冷了起来,晚秋近似初冬的模样。

  明明没什么风,三更冬的腊梅树还是摇晃得厉害。

  树下蹲着的人正一个劲地刨着土,脚边还放了一个酒坛子,被包得严严实实。

  时松专注刨土,全然不顾周围的动静。

  柏秋行回来瞧见了,看他看了半天也没别的动作,还以为他被狗上身了,实在看不下去了才出声问道:“你在干什么?”

  时松这才发现身后站得有人,他将铁锹栽在土里,拍了拍旁边的酒坛子,侧首仰头,略带了几分自豪说道:“埋酒啊!”

  “你埋酒做什么?”

  “大人不是说,你要什么,让我自己想嘛。我就想着给大人埋坛女儿红,等大人出……不,娶妻的时候,就把它挖出来喝掉。人家一埋都是埋十几二十年的,我这个半路出家,也不知道能不能埋得好。”时松一拍脑袋,想出个损办法,“要不然大人晚点成亲?给它一个面子?”

  埋女儿红这个想法也是他一拍脑袋想出来的,不仅丝毫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而且还十分满意,甚至觉得这个想法美妙到柏秋行都可能夸他的地步。

  不过他想多了。

  “?”柏秋行想把他脑子打开看看里面装的都是些什么,这思维是不是有些过于跳跃了?

  “赵清到扈州了,暂时无异。”

  时松若有所思点点头。过了扈州应该就安全了,书上赵清出事的地方,就是那儿。

  “对了大人,”时松蹲得腿麻,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了,“黎古使臣是不是要来了?”

  柏秋行见状蹙了蹙眉,想说些什么,终是没说出来,只道:“明天就到了。”

  时松知道他没说出来的话肯定是教训自己的,不过,反正没说出来,那就当做不知道好了。

  所以他还是悠哉悠哉地坐在地上,说道:“那个米赛格王子,大人注意一些。”

  他斟酌着,不知该怎么说,便依着心中的想法道了出来。

  “不是什么好东西。”

  柏秋行:“……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嘴这么毒?”

  时松回道:“那是因为大人不够了解我嘛,不重要不重要。”

  “米赛格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柏秋行问道。

  “准备和张齐敬做一笔交易,总之不是什么好事。”时松想了想,“黎古四子里面,他也是独一份了吧。”

  “独一份?”

  时松漫不经心道:“黎古族人以游牧为主,都是刀尖上舔血的人,血性野性尤在。米赛格这个人——”

  利用母族的势力,借兵给张齐敬。

  张齐敬一旦功成,便以后齐势力除掉他的兄弟们,扶持这个新王。而且答应将酉州割给黎古作为借兵的报酬。哪怕不做王,他为黎古夺得这么一城,也能让黎古王刮目相看了。

  米赛格算好了的,就算张齐敬败了,后齐内部也是兵荒马乱了。自己借出的黎古军又在后齐界内,届时自己再领兵来插一脚,说不定能将整个后齐拿捏住。

  自为王两邦交好,或是一举并两国。

  而张齐敬选米赛格也不是无理由的。他暗中调查过黎古四子,只有米赛格,符合他所设想的条件。

  有野心,而且不那么忠。

  这种人最容易被人戳痛处。

  时松继续道:“——实在不适合在黎古生活。性子不似他人爽朗,喜欢背地里阴人。他的兄弟甚至他的阿大,都不喜欢他。”

  “你倒是知道得多。”

  “那当然!我可是——”

  柏秋行接过话头:“半仙。”

  他嗓音懒懒的,也不知是觉得无语还是无奈。

  他道:“半仙可知道,杨陌被调到鸿胪寺去了?”

  “啊?”时松当然不知道,按照书上的来,杨陌这会儿稳坐侍郎之位。

  时松把玩着铁锹,略带遗憾道:“失误了,张齐敬安排的吧?”

  “差不多。昨日彭祥上的折子,今天就被调走了。”

  时松有些不解:“鸿胪寺丞田肃不是他们的人么,怎么还把杨陌往那儿塞?”

  “在必要处,你会嫌自己的人少吗?”柏秋行转身回房,“这么简单的道理还没悟明白,看来《策谏论》还没吃透。今晚抄一遍,明日未时,我要检查。”

  “……”时松苦不堪言,“后日行不行啊大人?”

  “再讨价还价,你今晚就通宵抄去。”

  一声恨天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