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杯落地骤然破裂,清脆碎音贯耳,就在这一瞬间,时松感觉到身后的门被闯开,长刀直扫而来。

  时松侧身避过,他习武已有一段时日了,能察觉到周围的细微变化,对刀锋穿风声也格外敏感。

  两人手持长刀向他闪来,那是方才一直守在门外的人。

  突生的变故容不得他多做思考,他几乎是依着求生的本能抄起凳子,狠狠砸向扑面袭击的人。

  不过木头终究敌不过铁器,长刀破开圆凳,直劈划过时松胸口。

  他什么感觉都没有,不清楚自己有没有受伤,因为神经紧绷着无法感觉到疼痛,一身黑衣也看不出伤势如何。

  时松才入门不久,正面攻击肯定敌不过,便只能防御为主。

  他拿起桌上的盘子扣在一人头上,短暂地模糊了那人视线,旋身躲过另一人的袭击,又对着前面那人手腕一个回踢,不过并没有起多大的作用。毕竟他只练了这些天的力气,和专吃这碗饭的人还是有很大的差距。

  时松陡然心生一计,他后避闪躲时扯出后腰间的糖葫芦,灵活闪至旁侧,细长木签猛然捅入持刀人颈间。时松折断木签,收回未沾血的部分,又迅速别进后腰。

  那人吃痛,他趁机夺过长刀,有了兵器就稍微好应付一点了。

  他扫锋砍向方才捅进木签的那人,解决一个是一个。

  另一人体型上占了优势,时松硬打是敌不过的。但他也只能全力相接,否则便是死。

  刀锋相交时,时松乏力不及,手中的刀被震掉,对方接着一个回踢,时松狠狠地撞上了墙,随即那人将他死死抵住。

  时松被制住不得动弹,猛咳几声呕出血来,现在倒是感觉到了,浑身没有一处不痛的。

  他心里还不忘埋怨,多分泌点肾上腺素就好了,死的时候就不会感觉到疼了。

  方才韩直一直不曾出手,这下时松被制住了,他才站起身。

  他使着右臂弯钩,轻拍时松的脸,连声啧道:“先生当真让我刮目相看,我原以为先生只是会些卦术,不成想对武术也有涉猎。若不是主子留不得先生,先生倒是,很对我胃口。”

  时松听见这话,只觉得胃里翻腾倒转,恶心想吐。

  韩直将他“右手”从时松的脸上缓缓向下移去,最后停在了肩头,他趣意盎然道:“先生生得好看,想来这锁骨也是十分漂亮的。”

  时松对此话不明所以,只觉得惴惴心痛愈发猛烈。

  很快,韩直就将答案告诉他。

  方才的话刚落,韩直便使着弯钩狠剜进了时松锁骨上方。

  “——呃啊!!!”

  利器穿肉声清晰入耳,尖钩穿过锁骨下方,破开布料露出头来,黑衣都遮不住源源流出的血液。

  时松疼痛难忍,痛到浑身发颤,汗珠挂在尽是苍白无一血色的脸上,唯一的鲜红,便是下半张脸上刚刚呕出的血。

  他只觉得自己整个人连带灵魂都被穿透了,想来那百八十种酷刑也不过如此了。

  “嘘,吵到别人就不好了。”韩直将弯钩沿着去路缓缓退出,然后移到了时松胸口,“我今日给先生开个后门,让先生走得轻松些。先生别怕,很快的。”

  话刚落还未有动作,韩直便听见房间外的仓促脚步声。他惊然侧耳,听了片刻陡然色变,一句话未留便翻窗而出。

  时松已经痛得无法作声,他意识模糊地看着这一切,但已无法思考为何了。

  制住时松的那个人还未弄清楚状况,见此情形也糊涂了,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他看着时松,正拿刀准备往他胸口送,却不想自己胸口被人送了一刀。

  时松看着眼前制住自己的人的前胸似乎穿过一把利刃,随后陡然倒地,自己没了钳制也站不稳,整个人往前扑去。

  不过时松没有扑到地上,他被方才钳制自己那人的身后之人即利刃之主接住了。他看清楚了,在意志模糊中艰难地辨认清楚了,是柏秋行。

  “……大人,”时松突然感觉自己双肩被人十分有力地握着,他下巴搭在柏秋行肩上,“对不起。”

  时松感觉好累好累,他缓缓闭上双眼,又有气无力地喃喃道:“可我……好疼……”

  见肩上人没了动静,柏秋行微皱眉头。

  时松整个人都没了支点,柏秋行只能把他往自己身上带,而后对身侧之人道:“去追,把韩直给我找出来。”他语气自不可查地加重了几分,“把京都翻个底朝天也要给我找出来。”

  “是!”崔言应完便急忙追去。

  崔言走后,柏秋行就有点后悔了。

  他该怎么把时松弄走?

  琢磨了一会儿,最后不得法儿,只得将时松横抱起。

  柏秋行又不自觉双眉微蹙。

  这人轻飘飘的,轻得不正常。

  他看了一眼时松锁骨处的血口,不知是觉得可怖还是别的什么,心中油然升起几分不忍。

  刚提步便听见什么落地声,柏秋行侧身低头,看向声响处,是两串已经扁了碎了不成型的糖葫芦。

  从时松后腰滑落,他大概能猜到,这两串糖葫芦是被时松这肉身硬生生压成这样的。

  今夜的三更冬灯火通明,有人端着血盆一波接一波地往外送,那一处小偏房人来人往忙昏了头。

  柏秋行就立在床沿旁侧,负着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指尖,眼底看不出情绪来。他看向床上躺着的人,即使毫无意识眉头也是紧锁着,想来是遭受了极大的痛楚。

  大夫将时松染红大半的里衣褪去,锁骨处的两个血洞赫然撞入在场之人的眸中,皆倒吸一口凉气。

  有些不经吓的打杂下人惊慌失色,若不是碍着柏秋行在场,恐怕已经尖叫出声了。

  还有一条刀口从时松胸膛斜劈到小腹左侧,虽未伤及要害,但深得可怖,一时半会怕是难愈了。

  柏秋行视线落在那些血口上,眉间微蹙道:“要紧么?”这句话是在问大夫。

  大夫给那些森然伤口上着药,动作不停道:“内伤不曾伤及肺腑,外伤也不至于要了性命,只是——”他神情浮现出犹豫之色,“这位公子原本就体弱,这一遭怕是难捱。生死虽有命,不过老夫当是竭尽所能。”

  “有劳。”

  柏秋行没再继续待着,他出了小偏房朝书房走去。

  书房内也燃着火烛,马总管就在书房门口候着。

  柏秋行在门口停足片刻,他看着房间里的微光,对着马总管道:“去请京都最有名的那几个大夫。”

  “是。”

  书房内还候着人,柏秋行一踏进房门,便将目光落到书案前跪地之人身上。

  他理了一下衣袍随即落座,视线依旧未移。

  一旁立着的崔言先开了口:“属下无能,让韩直回彭府了。请大人责罚。”

  他心中懊悔,不久前才在郊外的孟宅见过时松,虽没有什么交情,但好歹是个活泼生动的人,却因为自己的疏忽,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柏秋行这才将视线移到他身上,不咸不淡道:“彭府也不是你能进的。至于责罚,今日你既在半炷香内查到韩直所在,便是功过相抵了,自然也没有理由罚你一顿。”

  “……是。”崔言心中不安,想到今日时松的惨状,面露忧色,“那位公子——”

  还不等崔言问完,柏秋行便打断道:“先顾好你自己,若再有下次我便没这般好说话了。”

  他语气似乎比平时多加了层霜。

  崔言听了这话便缄口也不再多言。

  柏秋行对着伏地之人道:“今日是你传的话?”

  此人,正是给时松传话之人。柏秋行回来细细盘查一番,发现这人也的确是柏府内的下人。

  阿福浑身颤抖着,伏身死死叩地,慌乱颤声道:“大人冤枉!今日确是有人让我给富贵儿传话,还说是您的吩咐,我便也没多想。大人我无心害他啊!我是真的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

  柏秋行低眸,拿起桌上碎成渣的较短的一支红串打量着。他也是回来后才发现,有一串糖葫芦的木签短了好大一截,是被时松掰断了的。

  柏秋行将不成样的两支红串搁在木盒里,面无表情道:“你现在最好祈祷床上那人能从鬼门关回来,我能给你留个全尸。否则,”他语气多了一分不易觉察的决绝,“他是以何般模样被收走的,我便让你以比他惨千万倍的模样下去。”

  阿福唯一的幸存之念轰然倒塌,一听这话整个人乍然化成了一滩水,瘫软倒在了地上。

  不管时松是死是活,他横竖都是死。

  一直不语的崔言将此话听了进去,也微微色变。

  自己入御史台以来,在柏秋行身边干了三年,他印象里,柏秋行似乎从来没有这般过。

  他想了半天,才找出一个贴切的词,狠厉。

  柏秋行知道自己的不悦,是由于府内发生冒名传话的无脑过失。他向来严苛,对此状况毫无疑问会心生不满。

  他坚定自己突生的烦忧心绪与时松无关,换作其他任何一个人他也会如此盛怒。

  秋风带着些许凉意钻进狭小屋子里,惹得幽幽烛火闪动跳跃。

  时松做噩梦了。

  他梦见自己浑身是血,两边锁骨都被挖断。

  明明梦里是感觉不到疼的,他却觉得折骨痛感如此清晰,痛得听不见自己的惨叫声。

  随后他又跌入另一个梦境,自己的四肢被人斩断,成了人彘。喉咙被人捏断舌头也被人割掉,比起上一个梦,他在这里痛得连声音都发不出。

  接二连三,他还梦见自己被捅成了肉泥,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刀一刀落到自己身上。

  无力反抗也无可奈何。

  下一刻时松又堕入无尽黑暗,他听见自己木然地问着,这是哪儿?无人应答,周围尽是虚无。

  黑暗之中有一个极小极小的光点,那是唯一能唤起他一丝神识,刺激他麻木感官的东西。

  他不自觉朝着那个光点奔去,跑了好久好久。

  那个光点从一个米粒大小的状态,逐渐扩至碗口之大,变成了一束光,一片光。

  那片光就在他身前,他看着身前阴阳相交泾渭分明的光线,将自己所在黑暗处和那片亮光割裂成了两部分。

  时松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他没有在自己立足的这片黑暗里找到自己的双足。

  他不禁疑惑,我刚刚是怎么跑过来的?我跑过来干什么?

  他又不自觉往前走了几步,停在了那条线的寸隔之地,不敢再提步越界。

  我要过去吗?他往后退了半步,我为什么要过去?

  他愣怔地看着那片光,里面隐隐约约显现出一个人形来。他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只觉得那轮廓,似有些熟悉。

  时松问道:“你是谁?你为什么也在这里?”

  那人声音模糊不清,答道:“我是来带你回去的。”

  时松不解问道:“回哪儿?”

  “你过来。”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时松,你过来。”

  时松疑道:“时松?这是我?”

  那人不厌其烦道:“你过来,我带你回去。”

  时松略有动作,移步到了光线交界处,又不再往前。他像是被施了咒抬不起脚,定定地站在那里。

  时松挣扎几下便放弃了,木讷道:“我好累啊,我被困在这里了,回不去了。”

  他自暴自弃般道:“不回去了吧。”

  那人朝他伸出一只手,没有太多其他话语,语气却十分坚定:“回来。”

  时松怔怔地看着那只修长净白的手,手掌还有细细疤茧,看上去却有一种莫名的和谐,还有心安。

  他有些动摇道:“……为什么?”

  那人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过来。”

  时松愣神片刻,思量了好久,才缓缓抬手握住了逆光处伸来的另一只手。

  就在那人将他拉起的那一刹,时松自己无甚觉察地的唤了一声。

  “……大人?”

  他不知道,梦里的一瞬能抵梦外的几个时辰。

  日落当头黄昏渐至,浮光云影被染成绚烂铜金,与这悲秋同画。

  时松高热已退,脉搏也平缓跳动着。

  昨晚下半夜,他可是将候在这里的大夫好一阵折腾。

  突然高烧不退,气息几近于无,脉搏微不可察。好些大夫看了直摇头,下了死亡通牒,直言让准备后事了。

  柏秋行亲自出面,只要一息尚存就有一线生机。他言辞恳切,让大夫再多等等多看看,直到午时,倒像是真的天降奇迹,时松的情况有了好转。

  只见床上之人还是面无血色,时松突然动了动干裂白唇,微弱气息吐出两字。

  “……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