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京都的风,确实有点大。刚换了季,早秋的风一来,便把时松吹着凉了。

  当了这么些天的门卿,柏秋行很好心地给他涨了点工资,虽然不多,但攒攒还是能买几件衣服。

  于是这些天,他都穿着自己攒钱买的束袖劲衣。为了练完武后少洗几件衣服,他穿的大多是藏黑深色,倒是给他隽秀的形象平添了几分少年意气。

  具体怎么着凉的时松自己也不知道,可能是练完武后,湿了里衣没来得及换,也可能真是被这早秋妖风给吹的,尽管这风算不上凉。

  他整个人都无精打采的,连打了几个喷嚏,他吸了吸鼻子,感觉打出的招式都绵绵无力的,活像是在打醉拳。

  柏秋行刚议事回来,见时松这样子,便抄起院子石桌上的戒尺,拍了几个关节以正姿,嘴上还不停道:“怎么?没吃早饭?让你放倒敌人不是让你勾引敌人,美人计?你这个样子打得过谁?”

  “……”时松额角薄汗沁出,他有些脑胀,心里又一次吐槽了这不中用的身子骨,无言半晌才小声反驳道:“小的真的很努力了……”

  柏秋行似乎是听见了他浓浓的鼻音,犹豫了半天才开口:“今日便罢了,你练字去。”

  自从入秋后,时松练字的地方就从那一方院角搬到了这腊梅树下的石桌上。

  其实仲夏那会儿就想搬出来了,毕竟他那个小偏房光线不好,不过碍着烈日艳阳,大热天的在外边练字,怕是要被晒化了。

  时松一只手撑着桌沿,一只手抓着旧毛笔,笔尾在墨盘上舔了舔。

  和当初第一次摸笔时一样,时松先写了个“大人”,不过这次倒是勉强能看了。

  柏秋行见他手臂姿势,压下心中无奈,不厌其烦道:“说了多少遍,腕要悬空。”

  “……哦,忘了。”毕竟从小写的字都是压着桌子写的,一时半会也难改过来。

  时松依言抬了抬手腕,然后手抖着写完了“木”字。

  “……”他简直要怀疑悬腕是不是疟疾开关了,一悬自己就有了帕金森综合征。

  柏秋行拿着戒尺敲了敲他胳膊肘:“肘放松,腕用力。”

  他十分艰难地看着时松写完“柏”字的后半部分,随即一把夺过时松手里的笔,指腹在笔杆上滑定,那是他平时惯用的握笔姿势。

  他就着笔递到时松眼前,以作示范,十分无奈道:“我给你纠正过两次了吧?”

  “……”时松感觉一下子回到了学生时代,高中数学老师也没见这么严厉,他现在对老师都有一种莫名的害怕感。

  他接过笔来,按照柏秋行的拿笔姿势,依葫芦画瓢调整了一下,结果刚下笔那手不自觉变成了以前的姿势。

  柏秋行见状夺过来重新示范了一遍,时松拿过去才下笔就又跑偏了。

  如此重复两次,柏秋行也忍不了了,他抬手按住了额角的青筋。

  时松都能感受到旁边这个人的怒气,要是柏秋行有心脏病的话,大概已经昏死好几次了。

  幸好柏秋行的教养不允许,不然在他心脏病发之前,自己就已经被打死了。

  “到底是你的问题还是我的问题?”柏秋行不禁怀疑,他就着时松的手,将他指头掰到了笔杆上的正确位置,按住他手指不让乱跑,厉声道:“再写。”

  时松注意力全在手背上高于自己的体温上,他有些头皮发麻,毕竟上学那会儿也没哪个老师是手把手教的……

  他带着浓厚的鼻音咕哝道:“当然是小的的问题……”随即全神贯注地注意着笔下。

  柏秋行听见他这一句咕哝,偏头乜了他一眼。

  时松右耳耳廓上有一颗浅棕色的痣,白净皮肤衬得更为明显,视线所及的颚骨偏上处也有一枚极小的痣。

  许是生了病的原因,时松整个人看上去有些苍白。他长睫下的眼睛眨巴着,一脸认真地盯着笔下的字,唇角无意识下垂着。

  时松带着手背的另一只手,成功写完了“濯”字。直到他将笔搁下时,柏秋行才撤了手。

  “大人柏子濯”。

  时松得意地拿起纸张来看了看,除了抖得分叉的“柏”字偏旁,其他的都能看得过去。至少在他自己眼里看来,是十分看得过去的。

  柏秋行瞧着他满意的神情,毫无波动道:“怎么来来回回老写这几个字?”

  时松无言,片刻后又提笔,这次倒是握对了,随后在刚干的墨迹后边写下几个字

  “小人时松”

  “……”柏秋行拿戒尺拍下他手里的纸张,“六韬文、武、虎三卷,抄不完,今晚就别睡了。”

  时松:“?”

  他心里叫苦,又不敢和柏秋行说理,只得闷声应下。

  原本时松对于习武练字的生活还是很满意的,每天过得也充实。直到柏秋行要求他背经文看各种兵书卷册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柏秋行是真把他当客卿了,要把他培养成全能型人才。

  还未成型的全能型人才抱着石桌上的笔墨纸砚负气回了房间。

  不知过了多久,时松感觉自己手都抄麻木了,头还是晕乎乎的不见好,刚搁笔倒了杯热水来缓解,便听见了敲门声。

  来人是陌生面孔,身着以前时松常穿的褐短布衫,这是柏府下人惯穿衣着。

  “大人让你去流春斋。”

  时松疑惑道:“让我去流春斋干嘛?”

  来人回之一笑:“这个,咱们做下人的也不敢多问。”

  时松送走了传话之人,关上门默想着,难道……

  难道柏子濯真的要在酒楼请自己吃顿好的?

  时松用冷水抹了把脸,清醒了一下,短暂地缓解了头晕。

  此时已近黄昏,他出门在三更冬转了一圈,试探般叫了一声。

  “大人?”

  无人应答,难道真的先去了流春斋?他料想,估计是在外办事,在酒楼有要事处理商议,便想着让自己去帮忙看看?

  时松不疑有他,也不敢让柏秋行多等,同马总管说了一声便急匆匆地出了门。

  他到这里来的第一次外出,就是跟柏秋行去流春斋见张齐敬,他在回忆里探寻着那次走过的路,左拐右拐地找到了地点。

  流春斋。

  时松在长匾下停步,抬头看了看这人来人往的繁华阁楼,他没有立即踏足进去,而是叫住了一个路过的吆喝小贩,是卖糖葫芦的。

  他取下最顶上的两串,付过钱,才心满意足地转身进了酒楼。

  时松站定在雅间之外,将糖葫芦别在腰后,呼了口气拍了拍脸,驱除晕感隐去病态。万一隔间里还有其他人,自己一副病殃殃的样子怕是要给他家大人丢脸了。

  敲门声响,无人应答,时松心中生疑,又试探般叫了一声:“大人?”

  跟方才在三更冬一样,还是没有动静。

  他等了半晌还没有等到回应,才兀自推开房门提步进了去。

  房间里空无一人,桌上的菜还冒着热气,时松走近食桌掂了掂玉瓷酒壶,还是满的。

  时松见状心想,走错了?他又出门看了看雅间号,确定是传话人说的那个房间,才复又回去坐下身。

  他看着满桌热菜又想着,难道柏秋行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刚坐下没多久,隔间门便被人打开。

  不是柏秋行,来者一身皂衣,一双鹰钩眼将他勾勒得十分圆滑,唇角挂着不明笑意。

  时松站起身看着眼前素未谋面之人,又瞥见了此人身后,还有人留守于门外,阔刀别腰,一眼便知非是常人。

  时松觉察异样,心里陡然生起不安,他抱歉道:“想来是我走错了,叨扰阁下了。”

  不过,他还未踏步出门便被来者拦下了。

  来者拍着时松肩膀,将他按坐下去,应道:“没走错,就是这里。今日请时先生来,是有所求。”

  他本以为今日要应付的高人怎么说也该是不惑之年后,怎么没料到,时松比自己还小,看起来是铁定担不起“先生”这个称呼的。但一想到主子的吩咐,想来这人还是有几分本事的。

  “请?”时松加重语气,他不敢懈怠,脑胀都被这突发状况给治好了,更无心去纠结这个称谓。

  秋风穿堂,拂过书案。

  窗外已无亮色,崔言为烛盏点上火光,他甩灭火折子放入怀中,朝桌案旁提笔阅卷的人走去。

  此时御史台的人都走完了,只有柏秋行中午那会儿折回来办事,一办就办到了现在。

  崔言揖礼道:“刚刚马总管差人来了一趟,说是那个叫时松的,出门了。”

  柏秋行手中的笔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头也不抬地问道:“说过去哪儿了吗?”

  崔言看了看再找不出第三人的大殿,回道:“说是来找大人了。”

  柏秋行停笔抬头,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之前让你盯彭茂鸿,这么长时间就没有什么异动?”

  崔言坦言道:“从那日起就一直盯着,异动倒是没有发现。”他又仔细想了想,“不过,这几日彭祥的近侍韩直,倒是和张府往来频繁了些。”

  笔尾朱红油墨滑落,滴到卷轴上晕开,将黑字透染血红。

  柏秋行面色阴沉,搁笔豁然起身,语气略带了几分急促道:“去查韩直现在在哪儿,给你半炷香的时间将功抵过。”

  崔言见状也明白自己误事了,不敢多问,急忙领命道:“是!”

  风吹楼阁,韩直关上了窗户,挡住侵扫,一并隔绝在外的,还有将喧闹人声。

  韩直回坐到时松身侧,笑言道:“在下也是不得已,时先生勿怪。今日请先生来,是想问问,先生是否有另谋高就的打算?”

  时松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原来是挖墙脚的。

  “不了,太高了我也攀不起。”

  “我连高就都还未告诉先生,先生又何必着急拒绝?”

  “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为谁做事。”时松看着韩直的右手,准确的说,不是手,是铁钩义肢。这个人物特征太明显了,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时松道:“韩直,彭尚书近卫。”烂心毒肠的一个人。

  韩直闻言,一直带笑的神情略有惊诧,这下倒是有了几分敬佩之意:“先生果真本事过人。先生不若再考虑考虑?荣华富贵或是官高职禄?我家主子,可是很期待与先生共事的。”

  时松起身应道:“我这个人,也没有什么追求,安富尊荣什么的都是过眼浮云,就这样平淡度过此生便也算我之幸。”

  他的手刚触上门沿,便听见身后的韩直开了口。

  “先生如此之神通,可曾为自己算过一卦?”

  时松心口猝然一缩,心中不安感越来越强烈,他转身看着笑意更甚的韩直,问道:“什么意思?”

  韩直叹声摇头,铁钩将桌上的空杯子撞到地上,十分惋惜道:“送先生上第二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