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而秋愈浓,这个时日的风总是卷着丝丝凉意,而彭府内,则冷意更甚。

  “干什么吃的?”彭祥在院子里,逗着挂在矮树之下的笼中鸟,对着身侧跪地之人,言语多了几分怒气。

  韩直咬牙应道:“属下也没想到,姓柏的会来,手上动作是慢了……”

  彭祥没了往日见人的祥和,将喂鸟的长匙毫不客气地扔到韩直脸上,说道:“韩直,我看你还没明白此次你到底错在哪儿了。”

  韩直也不躲,他认真想了半天道:“……请主子指点。”

  彭祥愠道:“我让你去解决那个‘活神仙’,你倒是忠心得很啊!为了杀这么个无名卒不惜亲自出面?多卖命是吧?当真是干得漂亮啊!你当柏子濯是吃素的?查不到我头上么?他若是不追究便也罢了,若是来找我讨个说法,你让我怎么交代?”

  韩直死死咬着下唇不语,此事他确实疏忽了。

  且不说时松最后死没死成,只要自己出了面对时松下了手,那柏秋行就一定会查到他头上,连带他身后之人也一个逃不了。

  或许柏秋行不会因此撕破脸,可隔阂恩怨更深的话,后面的路怕更是难走了。

  彭祥向他伸手,他了然地将方才摔落到地上的长匙捧上。

  彭祥接过来叹声道:“该说你做人做傻了还是——禀性难移?畜生终究是畜生,做回人也不长脑子?你若仍是这畜生模样,再有下次,我就把你送回狼圈,让你同那些杂碎牲口撕咬。滚吧。”

  时松醒来的这两日,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的。柏秋行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被打坏脑子了,干什么都慢半拍,时而发呆好久才回神。

  直到大夫告诉他,时松脑子没问题,许多人受到重创后也一日两日的无法适应,他才暂时将这个怀疑搁至心底。

  这天,时松正坐在院子里,对着腊梅树底下出着神,不知想些什么。

  柏秋行进了三更冬,他听见动静便回过神,看着门口的柏秋行也不语,两人对望良久,他才起身拘礼道:“大人。”

  柏秋行偏向身侧,语气多了丝无奈:“你看吧。”

  魏忱笑言:“你总得给他些时间适应。”

  时松这才发现,柏秋行身旁还有一人,他朝魏忱拘礼道:“魏公子。”

  “小时这两日可恢复了些?”魏忱依旧眉眼带笑,他掂了掂手里的东西,“我看着挑了些,都是补身体的。”

  时松接过来道了谢,随后道:“我去奉茶。”

  他这会儿倒是变得灵活得很,柏秋行走了两步才将他抓住,无语片刻道:“奉什么茶?你这个样子,别把自己当茶泡了。”

  时松一听这话反而来了劲,挣道:“大人瞧不起谁呢?小的怎么就不能奉茶了?我今天就奉给你看看。”

  不过柏秋行把他揪得紧,时松终是没能挣得开。

  魏忱此程本就是特地来看看时松的,他与时松闲话了几句,也没有多余的动作便离府了。

  魏忱走后,时松复又坐回去,讪讪道:“大人,我什么时候才能继续学后面的招式?”

  他负伤的这几天,自然没按照往日作息刻苦练功,连字也没练了。

  柏秋行低眸看了一眼时松左肩下侧,明明与平日无异,可他仿佛又看见了那日的血窟,不自觉加重了几分语气道:“你这断了的筋骨才接上几天?臂膀不想要了?”

  时松右手轻搭在伤处,没再说话。他知道自己旧伤未复原,那里仍是作痛。

  那日的钻心疼痛,哪怕只存在于过去的回忆之中,也时不时地刺激着他。尤其是在现在,自己无比清醒的时候,更为明显。

  他无法消化那样的锥心刺骨,所以他时而慢半拍时而发着呆,好像那样就能缓解那日的疼痛。

  柏秋行见他又一副神游样,眉间微蹙道:“你又在想什么?”

  时松好半天才回过神,问道:“啊?怎么了?”

  “……”柏秋行换了个话题,“为什么这么急切地想继续学武?”

  时松摸了摸鼻子,嘟囔道:“不告诉你。”

  柏秋行眉眼微动:“鬼门关走了趟,本事倒是渐长。”

  都敢和自己不对付了,可不是长本事了么?

  时松也不是不堪惜自己的身体,正是因为去了一趟鬼门关,他才想多学一些。他知道,自己这条命,是柏秋行硬生生从阎王殿拉回来的。

  可是柏秋行不可能次次将他拉回来,唯一的破解之法,就是少见几次无常鬼。

  自己有招傍身总比干巴巴等着别人来救的好。

  生死掌握在自己手里,方能泰然若之。如此,也不会被过去的伤痛所刺激了。

  柏秋行突然开口道:“你那日,为何要同我说对不起?”

  这一点他想了好些天,也未得出个答案。除非时松是背叛他不成反而被害,不然没有别的原因可以解释。

  但是,他总觉得时松不是那样的人,怀疑过多种情况,也没有去想过这种可能。

  “什么时候?”

  柏秋行冷眼看着他:“……”

  时松蓦地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噢,我想起来了,是那日!”

  柏秋行再次冷眼看着他:“……”

  “没有为什么。这些时日,大人照顾了我不少,死到临头也没给大人做过什么像样的事儿,反而给大人添了不少麻烦。”时松吸了吸鼻子,犹豫半晌,“总觉得,对不起大人。”

  柏秋行良久才道:“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时松又突然想起什么激动道:“糖葫芦!”他抬头对上柏秋行似有微变的神情,“大人,我给忘了。”

  还不等柏秋行回他,他就一个劲往外跑去,而后,稀里糊涂地被柏秋行拽了回来。

  柏秋行皱眉,带了几分愠怒问道:“你又乱跑什么?”

  时松认真回道:“我那日被诓去见大人,本来给大人带了两串糖葫芦的,可后来给弄丢了。”他思索片刻,“结果大人要糖葫芦都追到我梦里来要了。”

  “……”柏秋行都快成面瘫了,“当真是我脑子出了问题,才会觉得你脑子被打坏了。”

  “?”

  柏秋行无情道:“养好伤之前再乱跑,你就去睡马厩吧。”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点,“还有,没有得到我的应允就跑出去见人,若还有命回来,也自觉收拾东西滚去马厩。”

  “???”时松心里满是问号,我这是又怎么惹到他了……?

  秋渐盛,天光来得晚了些。

  长空灰蒙蒙的没有色彩,辉煌宫殿显得更为亮目,却也挡不住压抑沉沦的气氛。

  明堂殿涌出乌泱泱人群,绯绿青服下踏长阶,还有三两结伴寒暄。

  “彭大人。”

  还是来了。

  彭祥听见这声呼喊,心弦蓦地紧绷。

  他神色无异地侧首回道:“柏大人。”

  柏秋行快步与他齐肩,未再开口,目不斜视地端着步子,两人就这样同走了一段。

  彭祥见他一直未有动作,心里有些瘆得慌,于是先开口道:“柏大人这是何意?”

  柏秋行依旧与他齐步:“柏某所来,只为讨教二字。”

  彭祥警戒道:“不知是为何事?”

  “是这样的,柏某前些时日得了个宝贝,不料过于注目惹了有心人的眼。”柏秋行没有看他,而是将目光落至陆陆续续行过自己的官员和前人的身影。

  他淡声道:“柏某疏忽让那宝贝被有心人糟践了,如今残破不堪。柏某进不去那贼人的藏身之所,可又甚是心痛,想着能出口恶气便是再好不过。所以,柏某是想来讨教,若是彭大人遇见此种情形,该当如何?”

  彭祥笑呵呵应道:“柏大人若是想要个应对法儿,各位同僚目达耳通,柏大人又何必找彭某一介鄙人讨教?”

  “彭大人倒是自谦了,若为鄙人,怎能坐上尚书之位?柏某来找彭大人,总是有缘由的。”柏秋行依旧语气平淡,“听说,彭大人早年也得了个宝贝,是从狼圈里捡回来的。彭大人大可设想一下,若你同我一般,这把利刃被人折断,该当如何?”

  “不知柏大人从何处听来的,这些莫须有的事还是莫要染了柏大人的耳。”彭祥神色未动,思索片刻,“其实,依彭某之见,柏大人确是粗心了些。既然是要紧的东西,该再仔细些。”

  柏秋行道:“哦?彭大人不觉得,此事该是那有心人之过么?”

  “既然贵物已碎,那柏大人再多纠结也已是定局,何必要自寻苦恼?”彭祥不想再与他纠缠,朝他微微颔首,“彭某还有公务须得处理,就不与柏大人口舌多言了。”

  两人说话的功夫,阶下片台的官员都走得差不多了。

  柏秋行身后再无一人,他定步看着彭祥渐远的身影,用着彭祥足以听清的嗓音,幽幽道:“若有朝一日那贼人被柏某抓住,柏某定是不会心慈手软的。”

  柏秋行回府的时候,时松正在练字。

  他恢复了大半个月,用力稍猛时还会觉得伤口处隐隐作痛,所以柏秋行仍未教他些新的招式。

  不过,这并不能抑制时松对绝世武功的渴望和探索。

  因为他找到同样能教他武功的小伙伴——崔言。

  自从上次崔言间接坑了时松一把,他便对此心怀愧疚,认真待务,时常来柏府汇报情况。柏秋行不在的时候,便是时松招待着,一来二去,两人也逐渐熟络起来。

  但时松碍于上次偷学被抓住后,连带崔言也被柏秋行劈头盖脸地教育了一顿,他现在都是格外小心地,继续偷学。

  他不敢蹬鼻子上脸太过分,被教育过一顿还大摇大摆的不知收敛,那不是纯纯给自己找罪受么?

  柏秋行踏足进来,第一眼就看见了时松的握笔动作,他觉得这辈子的耐心都用在时松身上了。

  “我给你纠正过多少次了?你怎么老是改不过来?”

  “……”时松自己也觉得憋屈,可这握笔姿势是从小就养成的习惯,他觉得自己现在能悬腕就已经很厉害了。

  他还觉得,柏秋行可能有强迫症。

  被某人心中确诊强迫症的柏秋行掰了两下某人的手指矫姿,结果跟先前无数次那样,落笔不久就又跑偏了。

  主要是,某人的心思也不在这里。方才柏秋行给他纠姿时,他正朝廊庭的红柱那儿一个劲地递眼神。

  柏秋行按了按眉头,似乎是放弃了,无奈道:“……罢了,你就这样写吧。”

  结果时松却不干了,他瞟了一眼柏秋行身后,突然拉过柏秋行的手覆在自己执笔的手上,另一只手将他牢牢按住,正色道:“不行大人,你再教教我呗。”

  柏秋行看了一眼被按住的手,愣怔一瞬,真的只有一瞬,随后便毫不犹豫地顺过时松手里的笔,长了眼睛似的往后有力一掷,嘴上还说道:“你以为,这样我就发现不了了?”

  他身后被笔丢中的崔言也不敢再有其他动作,而是弯身捡起笔,然后,恭恭敬敬地,双手奉呈上去……

  崔言轻咳两声以饰尴尬,道:“……大人。”

  时松:“……”

  柏秋行扫了一眼低头挑不出错的崔言,接过笔来搁在桌上,又将视线挪回到时松身上,沉声道:“时松,第二次了,再有第三次——”

  时松门清打断道:“再有第三次我就自己收拾东西搬去马厩。”

  这话,他耳朵已经听起茧子了。

  起初他还会注意收敛一下。不过到了后面,这话听多了,他也明了,柏秋行只是说出来吓吓他而已,没有哪一次是真的让他收拾铺盖走人。

  他想,自己在这里好歹是个半仙级别的人物,虽然行动上帮不了柏秋行什么,但有些事情上还是能点拨一二。真让自己搬去马厩,那也说不过去。

  于是时松愈发肆无忌惮,甚至学会了顶嘴。

  “……”柏秋行漠然侧身,“再有第三次,你就别在御史台干了。”

  崔言:“……?”

  柏秋行撇下身后二人径直进了书房,只留下两句话。

  “真场面上能学的东西更多,你若只想圈在这方寸之地,这几日便使劲造。伤好不全,过几日的秋猎,你就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