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格上布满黑白两色圆子,修长手指抵住落盘的最后一颗黑子,素指的主人抬眸瞧了瞧对坐的青衣公子,扬唇笑道:“遇归,我赢了。”

  魏忱拈起手里的白子,摩挲着无奈笑道:“论这个,没有人能赢得过你。”

  他看了看这狭小的空间,萧予霖毕竟有个王爷的名头,这马车也的确比自家府里的要大一些,不过对于两个人再加一个大棋盘来说,还是有点挤。

  他轻摇头,语中带笑,颇有打趣的意思:“也是难为你,为了赢我这一局,把棋盘都载过来了。”

  萧予霖背靠车壁,仰头叹道:“我若是能自己抉择,也不至于委屈了你,让你同我在这么个地方过手。”

  他侧目而视,犹豫半晌复又开口道:“你近日可好?前几日孟如朝出事,你在他手下做事,我怕会连累了你。”

  魏忱敛眸,莞尔道:“你不若多关心关心自己。我的处境,总归是比你好过些。”

  萧予霖转而轻笑出声,自嘲般的语气道:“也是。无奈何啊无奈何,九年都这么过来了,便也没什么好盼日后的了。”

  自从雎神宗继位以来,萧予霖便被限了自由。

  早年萧予寄才登基时,萧予霖便被禁足于离幽王府内,踏出半步便是死。

  毕竟,狗得栓在自己脚下,方知它听不听话。

  直到近几年萧予寄见他当真有了闲散王爷的架势,才稍微对他宽容了些,允了他出府。

  可若想离开这偌大的京都,便只能是白日做梦,他已经好久没有见过京都外的景色了。

  原本是高空盘旋的雄鹰,自由和肆洒才是他心之所向,却不想被折断了翅膀困于囚笼。

  九年,亦是往后的一生。

  魏忱沉默良久,最后故作轻松笑言:“子濯府内有个神人,不若我叫他来替你算算何时转运?”

  神人一跨出赵府大门就打了个喷嚏,皱眉嘟囔道:“谁在念叨我?”

  柏秋行问道:“你在嘀咕什么?”

  “没什么。”

  两人刚准备上马车,便见着了从长巷款款走来的魏忱,其后的一辆马车反之缓缓拐进另一条街巷。

  书中并未提及在此期间魏忱去了哪儿这些细节,而时松也没有要一探究竟的意思,那毕竟是人家的私事。

  至于柏秋行,不用多问也知道他去见了谁,他认得那车是谁的。

  魏忱朝时松招呼道:“时公子。”

  魏忱口里的时公子闻言,差点没给他表演一个平地摔,略有些汗颜道:“小的只是一个下人,魏公子这样叫我,不免失了身份……”

  到这里三个月的时间,时松都是下人的身份。“公子”这个称谓,实在是太大了,更何况还是个正牌公子这么叫自己,他怕自己背不住过两天就见阎王去了。

  “你倒是言重了。若是不习惯,那叫你小时可好?”

  时松嘿然应道:“自然是好的,”

  “你若是叫他半仙,他可能会更开心一些。”柏秋行偏向时松,“是吧,半仙?”

  “……”时松再三确认,我好像没惹他吧?

  魏忱见状笑意未收,看了看陆陆续续出来的人,轻声道:“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来,不知子濯是否方便换个地方说。”

  回到三更冬后,柏秋行很罕见地没让时松捂耳出去带上门。

  当然,也不是柏秋行今天要搞特殊,主要是魏忱说“你既以客卿之遇待小时,那这些话让他听了去也无妨”。

  柏秋行和魏忱两人就坐于书房安置的罗汉塌上,时松还是那一身长袍立在旁侧。

  魏忱道:“胡乾你可接触过?前两日刚将高阳留下烂摊子处理完。”

  “有印象,前年的探花郎,新任水部司主事,赵书毅举荐的。”柏秋行思索片刻,“寒门出身,既无身家背景也无依附势力。在翰林院待过一年,品行端正,待政认真。上任后也并未宴请朝中官员大肆庆贺,我瞧着,倒是个可用之人。”

  一旁的时松听了这话,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他还没见过柏秋行这么夸过别人。

  魏忱点头应道:“不过我听说,原本这个位置,张齐敬准备向圣上举荐孟凡尧的,却不料被赵书毅抢了先。”他眉间轻皱,“胡乾在他手下办事,怕是难行。”

  “魏公子是怕姓张的给他使绊子?”时松接过话头,摆手道:“不用担心,那位置就该是胡乾的。就算真的哪天被张齐敬拉下马,那也轮不到孟凡尧。”

  柏秋行开口道:“这么笃定,看出什么了?”

  时松道:“一个文弱书生罢了,有德无才,这位置捧着让他坐,他都坐不稳。”他长叹一口气,“只是孟庆钟怕是要被这个阿斗气死喽”

  柏秋行:“阿斗?”

  “别称,我给他起的别称。”

  孟庆钟靠着人际地位给他求了个官位,他却拱手让了人,可不就是阿斗吗?差点没被他这宝贝儿子气死过去了。

  魏忱笑道:“没想到小时,还能看见人的气运。”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笑意渐浅,犹豫片刻,最终问道:“那能改运吗?”

  “改运?这个我暂时还做不到。”时松颇为不解,至少魏忱在时松从书中见到的那部分里,气运是相当不错的,怎么还会想要改运?

  魏忱无奈轻摇头,浅笑道:“罢了。”他随即言归正传,“胡乾此人,不可多得。现在朝中世家结党,利益勾连,此等人才最为稀缺,子濯若是能为他说上话自然是最好不过了。”

  柏秋行点头道:“我明白,饶是你不说,我心里也有打算。”

  “那子濯对这个户部侍郎可有推举之人?”

  宋辛被处决后,这个职位空出来也有几天了。先前在明堂殿上,朝中大臣各有算盘,都固执己见,争论不休,惹得萧予寄难以抉择,便一推再推,再多观察几日再做定夺。

  柏秋行道:“度支司主事,杨陌。”

  魏忱思忖道:“杨见山?”

  “正是。我已拟好折子,明日——”

  柏秋行话还没道完,就被时松一口否决掉,他语气坚定道:“不行!杨见山不行!”

  还没有谁敢这么干脆地反驳柏秋行的观点,魏忱也有些惊诧,不解道:“为何?杨见山此人在户部干了也有五载,做事稳当也未听说出过差池,我觉着倒无不妥。”

  被反驳的柏秋行盯着时松,一脸平静道:“你的理由?”

  时松道:“你看你俩当官这么多年,恐怕还不知道杨陌的母亲姓张吧?”

  魏忱疑道:“张氏旁系?为何我记得,杨家正夫人姓刘。”

  “诶,既然都当官了,谁不想有个好身世呢?姓刘是没错,不过你也说了,正夫人,那是他嫡母之姓,他的生母姓张。”时松抱臂,摸了摸下巴,“都是些家宅琐事,谁会扯到官面上?不知道也正常。”

  他还记得,杨陌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干翻褚卫全,自己当尚书。

  第二件事就是,在柏秋行背捅刀子,还捅了不少。

  毕竟张齐敬十分想要他的命,不过这一点时松也没弄明白,为何张齐敬对柏秋行死抓住不放,这背后到底有什么缘由?

  后面好多的内容走向以及故事结尾,他一概不知。他默默懊恼,早知道就不追连载了……

  不过幸好,现在离他不知道的还有些内容,门卿这个身份,能混一时是一时。

  时松神秘道:“你们知道像杨陌这种,表面上十分稳重背地里却尽不干人事的人叫什么吗?叫——”

  两人齐齐看着他,等着他接下来要说那个答案。

  “闷骚。”

  魏忱:“……”

  “……”柏秋行眉峰微扬,“那像你这种,表面上吊儿郎当实际上也没干过几件人事的人,是不是该叫明骚?”

  时松:“……”

  魏忱闻言在一旁低低笑着,柏秋行见时松被噎住了,才缓慢道:“那依你之见,谁人合适?”

  时松在脑海中搜索了半天,继而故作高深道出几个字:“陈彬,陈继泽。”

  他记得,杨陌下线后的户部侍郎,就是陈彬此人。反正那个位置迟早都是陈彬的,还不如现在就把他推上去,倒还少了杨陌上任后干的那些龌龊事儿。

  魏忱:“这人也是寒门出身,我看赵书毅有举荐此人的意思。”

  柏秋行:“不奇怪,赵家并非世家。赵书毅也是寒门出身,爬到这个位置不容易,也更易体谅布衣子弟。此举倒不失为一件好事。”

  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看向时松道:“你都不入官场,连此人之名之字都清楚?”

  时松一脸得意:“我都说了,我是半仙嘛。”

  魏忱叹道:“小时当真是神人。”他偏向柏秋行,“你倒是捡了个宝。”

  云影徘徊,天色渐沉。

  时松刚送走魏忱,后者的背影还未消失在眼前,肩头蓦地感受到一股带有敌意的抓力。

  时松眉间轻蹙,带着肩头的手一头往前扎去,旋身回踢却落了空。

  对方避身将手移到他脖子上,陡然发力往前推去。

  时松不及反应,被钳制着直往后撤,背肩猝然抵到了腊梅树干。

  梅树猛然摇晃,叶落无声,惊飞蝉鸟。

  时松被震得猛咳两声。

  柏秋行仍保持着掐他脖子的姿势,重复了他今日在宴席上的两个词:“铭记于心?一试便知?”

  “……大人,你怎么都不提前说一声?这算偷袭啊!”时松一副颇为无奈的样子。

  柏秋行撤手应道:“你觉得,日后若是如先前那般遇上了歹徒,对方会先同你说一声?”

  “……”

  柏秋行负手转步道:“功夫不到家,再这样下去我就差人去马厩给你收拾床铺了。”

  时松垂头丧气道:“……是。”

  三更冬的书房燃起微光,马叔急匆匆地跑进去,将手里的书信递给柏秋行。

  “彭祥去了张府。”

  柏秋行接过信笺,淡言道:“看来有些人要按耐不住了。让崔言再派些人手过去,盯紧彭茂鸿。还有,去查查户部度支司主事杨陌,尤其是他那个姓张的生母。”

  马叔应道:“是。”

  柏秋行展开信笺,大致阅览了里面的内容,里面没有提及彭祥,却有一个尤为醒目的地方——阖春宫。

  他漫不经心地将信笺置于火盏之上,豆苗火光贪婪地舔舐着墨纸,最后将它侵化成灰烬。

  最后一角彻底化为尘埃时,也不知柏秋行是在自语还是在同马叔讲话,开口道:“若是这张齐敬和芳琉宫的那位有联系,倒还能说得过去。”

  皇后魏悦所住宫殿便是这芳琉宫,而魏悦的母亲张如婳,与张齐敬便是同胞兄妹,张齐敬也算得上是国舅了。

  自家舅舅和外甥女有往来并不奇怪,可这阖春宫里住的人,与张齐敬之间,并无血脉或人际上的关系。

  他抬眸,这次是真真切切地在同马总管道:“阖春宫。你说,他三番两次对我下手,太后到底知晓与否?”

  “想来大人心中自有定论。”那封信由探子呈上来时,马总管便直奔三更冬交给了柏秋行,他是不知道那封信上写了什么的。

  不过听了这话,便也明了,这些阴谋阳谋的背后,有着更多不为人知的牵扯和弯绕。

  晴晚显月,院中绿植披上一层薄薄的银玉轻纱,偶有蛙声入耳。

  独行身影隐于夜霾,几分慌乱傍身,又轻车熟路地穿过回廊长亭,最后停到一豆微光门户前,抬手轻敲了几声。

  彭祥揣着手立在门前,明明是而立的年岁,心思却比同辈老成不少。待他听见里面的人应了声,才推门而入。

  他朝书案旁落座的人行一礼,招呼道:“老师。”

  虽然彭祥现下为礼部尚书,与张齐敬也算是官居同位。不过彭祥早年在张府内做门卿,张齐敬也确确实实是他的老师。即使招呼了这么多年场面上的大人,场面之下还是恭恭敬敬地叫他一声“老师”。

  张齐敬抬眼问道:“茂鸿?干什么慌慌张张的?”

  彭祥斟酌开口:“今日,柏秋行来找过学生。”

  他将今日在宴席上柏秋行给他看信角之事告诉了张齐敬,他忧心道:“是学生疏忽,那封信忘了销毁,才落在旧宅被柏秋行捡了去。”

  “那又如何?一封书信而已,又无实质人证物证。再说那件案子过去多久了?我不信他柏子濯还有翻天的能耐。”张齐敬斜了眼彭祥将“担心”二字全然写在脸上的面容,“我将你提拔到这个位置,不是为了让你自己吓自己的。”

  彭祥听了后半句话,神色才稍微宽慰,应道:“是,学生明白。学生只是担心,太后的嘱咐——”

  张齐敬将他打断:“不急,宋辛那事儿才过去不久,这么快再派人只怕会引火烧身。”他盯着彭祥,话锋一转,“俗话说,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我听说,柏秋行收了个活神仙,你可瞧见了?孟如朝京郊外藏粮的宅子就是那活神仙道出来的。”

  “但凡那宋辛在台狱里多挨几天,那些粮食便可为我所用了。”张齐敬眯起眼睛,这个神态,通常用来表达恨意和警惕,但更多的,则是捕食前的铺垫。

  彭祥思索片刻道:“活神仙?今日柏秋行身旁的那位?”

  他回想了一下,时松身上的气质,实在跟神仙搭不上边,倒像个活纨绔。

  张齐敬举起两根手指,绕有意思道:“给他两条路,第一条路不走就直接送他上第二条路。别给他时间反应,做干净点。”

  “学生明白。”

  张齐敬靠在椅背上,阖眼吐了口气:“最近这京都的风,大的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