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柏秋行头也不抬地问着来人,手上的毫笔苍劲有力地在纸上游走。

  “是,昨日亥时。”吴晟作为御史中丞,才解决完昨夜宋府那档子事儿,此时来柏府汇报情况也无可厚非。

  他颔首应道:“不过,还好大人高见,派了些人手盯着宋府。”

  柏秋行无意瞥了一眼正在看他题字的时松,随即敛眸道:“没死就成。把人送到台狱去,既然是褚卫全手下的人,就让他亲自去审。宋允的话,你去看着。”

  吴晟道:“是。按照大人的吩咐,宋府外留着我们的人盯着,是否需要下官带人去搜查?”

  柏秋行搁笔道:“不必,我亲自去。”

  他对着还在歪头观察他落笔结构的时松,随口道:“你跟着我去。”

  “嗯。”时松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嗯??”

  他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吴晟,又对上柏秋行毫无情绪的眸子,指了指自己,难以置信道:“我?”

  柏秋行语气一如既往:“怎么?不愿意?我让你搬来这三更冬,不就是让你来给我打下手的?”

  不愿意!当然不愿意!经历了上次暗巷遇袭,时松可不敢和柏秋行随意外出了。尤其是在自己知道,此行是必定又会遇袭的情况下,他当然不敢再随口答应了。

  吴晟知道没自己的事儿了,便拘礼道:“那下官先回台狱看着宋允。”

  待吴晟走后,时松灵光一现,想到了个开脱办法,他嘿然道:“那个大人,小的今日算了一卦,此行必定有血光之灾,要不然改日再去?或者,若是大人今日一定要去那宋宅,不若找个高手跟着您,不仅能打下手,还能下手打。”

  柏秋行点头,随即道:“我看你就挺合适的。不是只杀过一次人么?今日正好,让你练手。”

  “?”时松正准备继续找借口,转念一想,去了也未尝是件坏事。

  自己知道宋府小池藏有刺客,要是自己出声提醒柏秋行,让他先发制人,说不定以后柏秋行就对他刮目相看了,在三更冬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可若是自己帮柏秋行躲过了此次,那就意味着,原本该在他伤后出现,精心照料的萧洛钰,可能就无法出场了,下一步还怎么增进感情?

  虽然时松现在对萧洛钰更是一点好感都没有,可人家是女主金身,再得罪了她,自己怕是没什么好下场了。

  不过,女主就一定得是她吗?

  于是时松做了两个大决定。

  第一个就是,今晚跟着柏秋行去宋宅。第二个就是,拆官配。他决定,将他一直看好的萧洛宁扶正。

  路上他看着柏秋行挺拔的背影,双手合十,既矛盾又心安地想着,既然我把你老婆搞丢了,我一定赔你个更好的!

  天未晚,薄云飘然,给西山落日罩上一层清纱。

  西大街街尾的宋府,看上去与平时毫无异样。不过时松知道,这宅子附近都是御史台的人,就连买烧饼的那个年轻小伙子,少说也在御史台干了两年。

  两人没从正门大摇大摆地进去,绕到宅后从偏门进。宋宅后面不是小巷街道,而是一片小竹林,直连宋宅偏门。

  清风轻扫,绿竹轻摇,步子随着细叶沙沙轻响。

  自从时松上次在御花园里遇到蛇后,他现在对这种夏日茂林产生了极大的恐惧,几乎是一步一个脚印地跟在柏秋行后面。

  柏秋行对他这种行为感觉到很恼火,几欲开口又欲言而止,直到时松第三次踩到他靴子。

  “……”他停步,偏头漠然地看着时松,若是眼神能说话,那时松已经被他骂死了。

  时松见他不走了,还以为有什么动作了,缩在后面还一脸无辜地问道:“怎么了大人?”

  柏秋行就着侧头的姿势,垂眸看了一眼时松踩着他还毫无知觉蹄子。

  那双蒙灰的布鞋,看上去脏脏的。若是仔细瞧,还能看出有被树枝石子儿刮破的旧迹。

  时松顺着他视线垂头看去,见状立马收了脚,口中忙道:“大人切勿怪罪,小的不是故意的……”

  柏秋行收回目光没说什么,端步继续朝着不远处的木门前行,突然开口问道:“你来我府中多久了?”

  “……小的不知。”这事儿得问富贵儿了,时松是真不知道。但凡富贵儿这个角色不是炮灰,在书里多活了几章,这个问题估计他还能答上。

  柏秋行换了个问法道:“你是几时来柏府的?”

  时松挠了挠头,想了半天才道:“……小的不知。”

  柏秋行略有些无语,又问道:“今朝年岁?”他不信时松连这个问题都答不上。

  不过,时松还真答不上。

  “……小的不清楚。”

  “……”

  直到拐进偏门后,时松才和他保持着一段距离。他怕又踩着那双金贵得连鞋边都是缂丝做的,比他几条命还贵的靴子,踩坏了可赔不起……

  偏门连着后院,穿过假山便能看见一处红漆四角亭,亭下便是一方小池。池子里,只有夕阳照射的金红鳞鱼,毫无忧虑地戏水肆游。

  时松不用在心里比划就能看出,这池塘比柏府那个小多了。

  不过,就这么小的一方池塘,下面却藏着莫大的杀机。

  柏秋行提步,在仅有的一条断砖残路上往亭子方向走去,却不料刚走两步,就被时松拦住了。

  时松疾步跑到他身前,言语诚恳道:“大人,那池里,有刺客!”

  “又是你算出来的?”柏秋行依旧步子不停。

  时松急忙跟在他旁边,劝道:“大人!你信我!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那池子里真有东西!”

  柏秋行这才停下来,乜了他一眼,也不知是信还是不信,缓缓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呃……”时松还真没想过该怎么办,要说现在都走到这儿了,要是什么都不干就折回去,那不是脑子进水了吗?

  可要是要干什么,免不了又要打一架。柏秋行还好说,自己什么都不会,死在这儿了咋办?本来这一趟是为了让柏秋行对自己刮目相看,却没想过应对之策和后路,现在倒是落得个进退两难的境地。

  柏秋行没等他回答,开口道:“既然你能算出水里有刺客,那你给我算算,明乐失粮和宋辛遇袭这两起案子,怎么回事?”

  这事儿时松拿手啊!哪怕道这儿两三个月了,他也能把书里的内容记得清清楚楚。

  明乐失粮的起因,确实只是一起腐败案罢了。

  原本褚卫全亲点粮后,剩下的运输分派,都由宋辛经手。

  宋辛接手后,没打算从中揩这么多,想着一两百石便也够了。不过孟庆钟找上门,撺掇着煽风点火,自己也确实贪心不足。

  宋辛在这京中没有能放下这么多粮食的地方,孟庆钟便给他提供了城郊的一处偏宅,自己从偷运的灾粮里抽出三分之一给孟庆钟作为租赁费,这便是孟庆钟与他合作的条件。

  不过,宋辛此人也没这么大胆子,敢将那一千多石粮食明目张胆地私吞掉。他将这些粮食运到城郊后,原本是找了霉粮充到原本的该运去明乐县的赈灾粮里面。岂料寻得的霉粮被柏秋行截了先,这才东窗事发。

  然而,到了这一步就不是简单的贪吏腐败案了,因为那一千多石的粮食即将进到张齐敬的私库。

  一想到这里,时松心道不好,为何自己非要跟着书上的步骤来?反正自己又没有什么系统限制,也暂时不用管男女主的感情线。

  于是时松拉着柏秋行边往外走边道:“大人,去城郊,那些粮食都在那儿!”

  刚走两步,便听见池水搅动的声音,时松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感觉到手腕被反扣住,突然涌上一股力道,柏秋行死死攥着他手将他扯到了后面。

  时松定住步子,一把银刀赫然插在了自己刚刚站着的地方。他还没回过神,又涌上一批蒙面者。

  柏秋行一手拽着他,旋身拔起刚刚立地的长刀,抵住袭击,嘴上还说着:“该叫你神算子还是该叫你乌鸦嘴?”

  饶是时松经历过一次这种场面,还是很难不感觉害怕,毕竟是玩命的。

  他虽不能反击,但神经紧绷着,尽量保证自己不丢命。他眼疾手快地躲过一刀,声音虽不如上次发颤得厉害,但也算不得好。

  “……大人若是再救我一命,怎么叫都行……”

  柏秋行没答他,也没精力答他。

  这群人比起上次暗巷的那些人,武力更强,不似普通死士也不似江湖人士,倒像是训练有素的杀手。

  不过柏秋行没心思去猜这群人的身份。

  要他命的人多了去了,要过他命的人也多了去了,猜来猜去,无非只有两个起因。要么是为当下所查之案,要么,是为当年他双亲的血案。

  柏秋行劈下来人的臂膀,夺下对方的刀扔给时松,另一只手上动作不停,冲时松道:“防身,找机会出去。”

  时松接过来横挡住迎面攻击,刀锋相交,震得他手臂发麻发疼,差点将刀又丢了出去。他提刀乱舞,背靠柏秋行,大声问道:“那你呢大人?”

  “你出去就不算拖你大人后腿了。”柏秋行提着时松往刚刚的偏门方向去,可现在哪儿有那么好走。

  蒙面者闪身到他们前面,将二人团团围住。柏秋行扫了一眼,剩下的人不算多,若是自己一个人要不了多久就能解决,不过现在时松跟着,再加上身上受了些伤,倒是限了行动。

  他又拉着时松换了个方向,提刀杀出血路,向着那一角红亭掠去。

  时松这次很争气地没有哭出来,他死死握着长刀,来谁砍谁。

  一行人追到了亭子,毫无感情地朝着柏秋行使出杀招。

  柏秋行旋身扫过去,握住来着的手腕,反手将两个杀手捅透钉在亭柱上。又手上一攘,刀过颈侧,白袍沾血,蒙面人落地时血污溅到时松脸上。

  还有最后一个。

  柏秋行打掉他手中的长刀,正准备一刀封喉。那人闪到他身后,迅速劈掉时松手里的刀,一手捏着时松的颈子,一手握住刀柄架在他脖颈处。

  时松还没反应过来怎么突然就被人架上了,只感觉被人扼住的脖子抵上了一阵冰凉,随之而来的是液体的流动和温热感,那是他的血。

  他登时浑身发软,心乱无比,满脑子想着,要死了吗?我是不是要死了?

  “给我一条活路。”杀手喘着气,死死盯着柏秋行,只见他手上的刀往上带了带,时松的颈侧又流出血来,“不然我杀了他。”

  时松紧紧握拳,只感觉一只脚已经踏进鬼门关了,自己的心跳声和呼吸声都那么清晰。他几乎是用恳求的目光看着柏秋行,不过后者依然是一副漠然无关的姿态。

  “我最烦别人威胁我。”柏秋行持刀的手并没有放下,他状似无所谓,弧度极小地偏了偏头,神色淡然,“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救他?”

  时松听出了他的话外意,自己不值得,这条贱命抵不过身后之人。他心中自嘲,也是,下人而已,炮灰而已,死了就死了。

  时松闭上眼,几乎是不抱任何希望了,只希望自己死了之后,运气好一点,能回到原来那个世界去。

  那里没有血腥暴力,没有动不动就杀人死人,也没有不把自己当人的人。

  蒙面人冷笑道:“那又怎么样?大不了鱼死网破,现在他的生死我说了算。”

  “他的生死,”柏秋行正色抬眸,几乎是用眨眼的功夫,砍掉了蒙面者握刀的手,语气仍不为所动,“我说了算。”

  “啊!”蒙面者吃痛,小节手臂缠着银刀落地。不等他反应过来,柏秋行已经又一刀刺进他头颅。

  时松陡然睁眼,看着这一幕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就被未瞑目的杀手牢牢抓着后颈,倒过亭座栏向后仰去。

  亭下就是池水,时松不会水。他大脑空白,在落空的那一瞬间,后颈的掣制撤掉,亭栏出伸出一只手来抓住了他。

  “大人……”他看着柏秋行手臂上深浅不一的伤口,心里隐隐生出不忍,而柏秋行还是喜怒痛伤不形于色的样子。

  “咔——”

  经过一番打斗的亭子,终是不堪重负,围栏蓦地裂开。

  没了阻挡和借力,柏秋行也再无法将时松拉起,两人双双落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