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已晚,最后一抹斜阳西落无影,泛起的墨蓝将红亭包裹住,之下的池水迸发出大片水花,锦鲤惊慌游窜。

  这池水的深度,对于时松这么一个旱鸭子来说,是可以要他命的。

  一番应付后,他现在乱得连憋气都做不到,也无法确定方才拉着他手的另一只手是否还在。

  应该是还在的,他感觉自己抓住了什么。但很快,那只手又没了踪影。

  时松拼命扑着,想浮到水面上去,他感觉自己呛了好多水,耳喉鼻肺,全是水。

  他快要窒息了。

  就在他意识不清,准备等待死亡来临时,有人勾住了他脖子。

  柏秋行拖住他,将他托出水面,往岸边游过去。

  时松还没回神,像是被什么堵住似的呼吸也困难,只能迷迷糊糊感觉到自己被人拖到岸边草坪了。

  随后,他感觉自己胸腔受到一股莫大的压力,一下,两下,三下……

  “咳咳……”时松将积水吐出,他大口呼吸着,终于感觉一切都顺畅了。

  柏秋行起身,一身湿乱也丝毫不影响他清镇气质。他居高临下地斜了时松一眼,淡然道:“没死就起来。”

  时松颤颤巍巍地爬起身,抹了把脸,扶树立在他旁边,正准备道谢时,柏秋行开了口。

  “这些,当真是你算出来的?”这句话,他几乎是用质问的语气说的。

  时松听出来了他的意思,半晌才嘲讽般开口:“大人是觉得,我知道的太多了?我对大人别有用心?”他顿了顿,“你觉得,我该是你府中的钉子?”

  时松摇了摇头,轻笑出声,心道难怪。难怪方才来的时候,柏秋行问自己是何时进柏府的,原来如此,原来柏秋行从来都没信任过他。

  他心中了然,从第一次暗巷遇袭,到萧洛钰失玉,再到现在水中刺客,柏秋行从来都没有相信过他,从来没有。

  柏秋行不答他后面的话,只道:“你只需回答我。”

  时松对上他眸子,问道:“大人信我吗?”

  “是,或者不是。”柏秋行语气强硬,不容置疑。

  “是,”时松难得语气冷然,“是我算出来的。”

  两人就这样对望着。

  柏秋行眸中也毫无波动,莞尔撤了目光,转步道:“走吧。”

  时松不为所动,看着他的背影问道:“大人要我去哪儿?”

  “随你。”

  时松张了张口,终是没说什么。

  柏秋行依旧未停步,只不疾不徐继续道:“你若是身体不适,便回柏府去找马叔,给你安排个大夫。若是觉得自己无恙,跟着我去城郊也无妨。随你。”

  时松在原地愣怔半天。

  ……所以,他是信我了吗?

  晚风轻扫过街,数十里依旧灯火通明,将暮色驱散。

  城门处的守卫刚将门关上,就看见主街干道驶来一辆挂着“柏”字灯笼的马车,后面还零零散散跟着好几人,都是方才宋宅外边候着的人。

  这些守卫都是见过世面的,京城的富贵人家里,柏姓,只此一家。

  甚至还没等到柏秋行将通行令拿出来给他们看,城门就又一次开启。时松坐在马车里,透过木窗瞧见这景象,不禁感叹,有钱有权就是好啊……

  两人没有回柏府,还是那一身落水的样子,不过这天热,反而觉得有些凉快,虽然时松还是觉得浑身发热。

  本来时松是准备跟着后面一群人出城的,或许因为他有伤在身,上车的时候,柏秋行很好心地把他叫上了。

  时松就想着,那又和车夫在外面挤挤也行。不过他又想着柏秋行身上还有刀口子,最后自告奋勇地进去,用自己当年高中学的一些急救知识给他简单包扎了一下。

  处理完之后,柏秋行也没撵他,算是默许他同乘了。

  出了城有一段距离,才找到了孟庆钟的宅子。这四方宅算不上大,未点灯立于夜色之中。

  这么多粮食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一天之内运走是不可能,所以东西肯定还在这里。

  不点灯,要么是不想引人注意,要么是真的没人。

  柏秋行站在宅门前,轻挥手,身后的人得了令便破门而入。时松见状像是被同化了一样也跟着那些人跑进去。不过还没跑两步,就被柏秋行揪回来了。

  “怎么,刚刚没被打够?”柏秋行没看他,目光落在方才被拿进门的火把上,“他们是御史台的人,这是他们的职责。你是我私府的人,不必跟他们一样卖命。”

  时松拉耸着摸了摸鼻子,应道:“……哦。是,大人。”

  里里外外搜寻了两圈,才出来个高高瘦瘦的人,崔言拘礼道:“大人,里面没有人。”

  柏秋行这才顺了火把抬步进屋。前院极小,几步便能穿进前堂。前堂没有布置,原本就不大的空间堆满了麻布口袋。

  柏秋行将火把递给身侧的时松,顺手抄了侧后崔言腰间的短刀。他干净利落地刺进一个麻布口袋,登时漏出了白花花的东西来,是米粮。

  柏秋行心中了然,看来是知道宋辛保不住,便将粮食原封不动地留在这儿,当做罪证把宋辛推出去。

  真正的幕后之人摘得可真干净。

  现在他最想知道的是,宋辛那张嘴有没有撬开,或者该是,能不能撬得开。

  崔言见状,不解问道:“大人你说,这房契仔细一查就能知道是孟大人的宅子,就算他派人将宋辛灭口,自己也已经搅进来了,还平白多背负一道罪名,这孟大人又是何必呢?”

  崔言没等到柏秋行的回答,等来了时松的否决。

  “诶!谁说是孟庆钟想灭口的?”

  崔言不解问到:“这位小兄弟,怎么说?”

  自来熟的时松,瞟了一眼柏秋行,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虽然这个崔言是个实打实的好人,但得不到他家大人的肯定,他还是不敢给别人乱说话。准确的说,不是乱说话,是陈述实情。

  他家大人没有给他示意,只是把短刀扔回给崔言,吩咐道:“清点完数目去找褚易岭,让他把这些东西运回去,我去会会宋辛。”

  崔言也无心问下去了,应了便去做该做的事去了。

  待时松跟着他上了马车,他才接回刚刚的话。

  “你说说看,是谁?”

  “啊?”时松半天才反应过来柏秋行在问什么,“那当然是姓张的那个了。”

  柏秋行眼中闪过一丝起伏,语气趣然道:“那你给我推理推理,这起案子怎么回事?”

  时松清了清嗓子,一副肃然模样,正色道:“这起案子么……”

  之所以说那一千多石的粮食即将进到张齐敬的私库,是因为,这将是这起案子的转折。

  原本的剧情该是这样。

  张齐敬与孟庆钟事前就私定分粮。

  而朝廷的人也没那么快找到藏粮之处,审了宋辛好几天,他才吐出城郊外的这处宅子。

  不过当柏秋行找到那处宅子的时候,那些米粮已经不翼而飞了。

  事发后孟庆钟也没那个胆子还敢继续在里面搅和,他咬定了自己一概不知,将所有责任推到宋辛身上。

  于是那一千多石粮食全进了张齐敬私库。且不说孟庆钟一直以为那些粮食是被宋辛处理了,就算他知道了那批粮食是被张齐敬偷运走了,也不敢说什么,因为张齐敬手里有他的把柄,极大的把柄。

  但凡这一千多石粮食跟原书里一样,真的进了张齐敬的私库,这起案子就成了谋反案了。

  因为张齐敬在筹兵囤粮,他要反。

  至于张齐敬为何有胆量要反,纯粹是他那张家背后势力给他的胆子。

  不过张齐敬终究没得逞,现在柏秋行将这起案子又变回了贪官污吏的腐败案。

  时松没告诉柏秋行张齐敬要反,毕竟这种话说出来可是要掉脑袋的。至于张齐敬到底会不会反,也只有以后才能确定了。

  时松说的这些跟柏秋行猜的八九不离十,不过柏秋还有一点始终猜不透。

  “你觉得,”柏秋行不咸不淡地看了一眼时松,“张齐敬手里有孟庆钟的什么?”

  时松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凑到柏秋行耳边,最终只吐出六个字。

  “天机不可泄露。”

  “……”温热吐息弄得柏秋行很不悦,他蹙眉往边上倾身,脸上写满了“嫌弃”二字,若不是有失风度,他已经把时松踹下马车了。

  心里早被人踹飞的时松并没在意这些,只是在心中默想着。

  他知道,单单是这个失粮案的话,孟庆钟不一定会死,可若是张齐敬将他见不得人的事呈上去,那孟庆钟就必死无疑了。

  虽然书上还没写到这儿,但前期提过一嘴。毕竟这件事情涉及到皇家秘辛,也是要掉脑袋的,他还是觉得自己先闭嘴的好,反正这些破事以后总会大白于天下的。

  时松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刀口,在水里泡过之后,那条口子就泛白不再流血,但疼痛感还是有的,不过他觉得,柏秋行身上的那些伤应该比自己更甚。

  很快他就换了个话题,满眼期待地问道:“大人,我可以跟你学武功吗?”

  柏秋行扫了一眼他方才摸过的边白里红的刀口子,随即敛眸问道:“你的字练好了?”

  时松:“……”

  “等你将你那不堪入目的字练正了再说。”

  “……”时松叹了口气,“就不能两件事一起学吗?”

  于是柏秋行说出了那句他熟悉无比的话来。

  “也行,”柏秋行若有所思点点头,“你别后悔就行。”

  “?”

  暗狱通道两边置得有火把,将窄道照得通亮。铁栏牢狱尽充斥着霉草气息,倒是少了血腥腐味。

  往里走了没两步,便瞧见了吴晟。

  “大人。”

  柏秋行驻足,侧眼一扫吴晟身后牢房里的人,看上去不像是受了牢狱之灾,倒像是坚信自己无罪的模样。

  是宋允。

  他收回视线问道:“说了些什么?”

  吴晟道:“他说,他的确和孟庆钟碰过——”

  “大人!大人!”宋允方才看见吴晟朝柏秋行行礼,就知道来人不简单,想着若是自己能与他搭上话,便也能多几分出狱的机会。

  “我确实和那姓孟的碰过几次面,不过是为城郊租宅之事,那是我大哥委托我的!”宋允两手握着铁栏,若不是被铁栏拦住,他恨不得将那张灰黑大脸贴到柏秋行身上,“他说他找了外室还有了身孕!大嫂知道后铁定要与他闹,他怕事情传开了他官途不保,于是委托我去找姓孟的,其他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柏秋行没看他,只侧身问道:“几分可信?”

  吴晟抬眼瞧着他那神情,知道问的不是自己,便也没作声。

  “啊?”时松看了一眼微朝着自己的柏秋行,随即毫不犹豫回道:“我觉得他说的是真的。”

  柏秋行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好半天才若有若无地点点头,抬步继续往里走,还对吴晟交代道:“带人去把孟庆钟请来,家眷就地看守。”

  “是。”

  宋允见大人物走了,慌神忙道:“大人你看什么时候能把我放了啊……”

  没有人理他。

  “这宋辛还真是,”时松连连啧声,“连自己亲弟弟都带坑蒙拐骗的。”

  这句话,他在当初看书的时候就吐槽过了。

  柏秋行睨了他一眼,应道:“利益为己留,生死由他担。这个世道就是如此,没有人会将同时涉及这两样的事情与他人和盘托出。”

  时松脑抽地来了句:“那大人若是以后遇到这种情况,也不会告诉自己至亲挚爱之人?”

  柏秋行驻足不前,良久后才道:“你说的这两类人,我都没有。”

  没有至亲,也没有挚爱。

  从他父母被斩头于闹市开始,从他高中入朝为天子办事开始,一直以来,都只有他一个人。

  至于以后的挚爱,他没有想过。他从不觉得自己会喜欢上什么人,至少在他现在所见过的人里面,没有感受到过情爱欢愉。

  时松顿了好久,才在他身后道:“总归会有的。”

  “那就等有了再说。”

  褚卫全才离开不久,宋辛屁股都还没坐热乎,就又来了个柏秋行。

  铁牢锁链被人打开,柏秋行负手提步。他瞧着满身血污靠着墙的宋辛,蓬头垢面的也看不出是死是活。

  柏秋行语气客气挑不出毛病,声音却是冷的。

  “宋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