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舒冰看着那杯还冒热气的水,忽然笑出了声:“顾淮,你胆子真的很大,见到我,不说叫亲卫也就算了,居然连破金刀都没有准备,就不怕我一枚暗器飞过,你就身首分离了吗?”

  顾长思将卷宗分门别类地放好,连眼皮都没抬一下:“那公主殿下就不必现在坐我对面说这些话了。”

  哥舒冰被他说得一噎。

  “不是吗?”顾长思终于抬眼,“公主殿下一向最烦啰嗦,能动手绝对不多说一个字,如今都坐到我对面了,那么想必是有话要跟我谈,说说话而已,何必搞得剑拔弩张、刀光剑影的,显得本王多小气。”

  他那话大大方方的,让哥舒冰反驳都没有气口,本来就不善言辞的狼族公主被堵了个严严实实,脸都憋红了,末了,才愤愤地抢过水杯,一饮而尽。

  顾长思看她喝完,才毫不走心地提醒:“烫。”

  哥舒冰咚地一声放下杯子,滚烫的热水滑过喉咙、落进胃里,说出来的话都带了三分烫意:“我要光明正大回狼族。”

  “北境和狼族接壤的门在西北角,去吧,不送。”

  “顾淮。”哥舒冰咬牙切齿,“你当真不清楚我的处境?”

  “本王一向很清楚。”顾长思十指交叠,悠闲地搭在下巴处,“是之前公主殿下不清楚,那么现在看来,公主殿下终于明白本王当时没有骗你了?”

  太气人了。

  顾长思就是看准了自己理亏,句句往她心坎上戳。

  当时哥舒冰逃出刑部大牢,被郜文榭安排着一路送出了长安城,终于回到了暌违已久的故乡,她兴高采烈地直奔王宫,当年她离家失踪时才十多岁,相貌早已不同往昔,因此护卫干脆利落地把她拦住了。

  哥舒冰急匆匆去翻自己的玉佩,请他们务必转交给哥舒骨誓,见到这枚玉佩,她的哥哥一定会接她回家的,说不定还会举办一个盛大的仪式,来庆贺公主归乡。

  可她等了一炷香、两炷香……她起初还安慰自己是哥哥国事忙碌,一时搭不上话也是有的,到后来从白天等到黑夜,狼族境内入夜温度骤降,冰冷的寒风往她骨子里钻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或许她哥哥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开心她回来。

  甚至于……他不想让她回来。

  因为没有得到回音的狼族公主只能先找个地方安歇一夜,明日再作打算,可夜深人静,王宫的刺客将她那间房屋围了个水泄不通,说是奉狼王之命,有人冒充已故公主,有辱王室威严,就地处决,杀无赦。

  哥舒冰那一套野路子是在大魏摸爬滚打多年练出来的,一次又一次虎口脱险的经历让她勉强能够死里逃生,但心痛、心寒,真的从未有过的触感从心脏的地方缓缓流动而出,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的刀会挥向自己的同伴,她的哥哥会将刀锋对准她的心脏。

  “呵呵。”顾长思毫不留情地戳穿这件事的本来面目,“大魏与狼族交战数年,在老狼王手里才好不容易有了停战的影子,因为大家都打累了。但这停战并不是老狼王的想法,他一直想要拿下北境十二城,无论和大魏开战多久。停战是狼族士兵的想法,哥舒裘那老东西知道穷兵黩武的狼王容易失去民心,也就只好答应了停战请求。”

  顾长思摊开手:“那么怎么办呢?战争他想继续,否则染指不了北境,但又毫无理由,于是他就将目光转向了自己的儿女,不,我说反了,转向了自己的女儿,也就是你。”

  “王族公主在大魏境内失踪,下落不明,觉得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杀害,自然会激起民愤,哀兵必胜,他又拿到了一个失去明珠的心痛父亲形象,一举多得的买卖,他为什么不做?”

  如果是原来,哥舒冰绝对会暴起,用手中的刀、或者是面前的空杯瓷片来割烂这么说她父亲之人的嘴,在她的心里,她父亲一向对她关爱有加、呵护备至,在她出行之前还去和他玩闹过,哥舒裘还安慰过她不必想家,很快就会回来。

  可一切假象都被拆穿,在哥舒骨誓派杀手前来取她性命的那一刻,所有的温情面具都被撕裂后,只剩下阴谋那张可恶可憎的本来面目,温和的父亲、热情的兄长一夕之间变成冷漠无情的陌生人,哥舒冰终于相信当年的事故绝非意外。

  她无力地坐在那里,听顾长思继续道:“至于狼崽子的想法,更容易理解了。如今边境紧张,正值关键时期,你突然出现回来了,那狼族和大魏的旧仇还有没有,这仗还打不打,为公主的复仇不成立,那么就没有了出兵的道理。”

  “你早就算到了,是不是?”哥舒冰冷冷地抬眼,“在你知道我和邵翊有牵扯之后,在你知道我一心想回家之后,你是不是就在这里等我呢?”

  “顺带着一起等等公主殿下而已,本王还有别的事,不过也考虑到毕竟邵翊他天高皇帝远的,在北境的手怕是伸不了那么长,所以特意来等一等。”顾长思话锋一转,“还是说,公主殿下除了定北王府,还有别的求助去处。”

  “你少诈我。”哥舒冰讥诮地眯了眯眼,“你和邵翊之间、和大魏皇帝之间的破事,我不想掺和,和我也没关系。”

  “那公主殿下怎么知道我会帮你。”顾长思一撩眼皮,“我们之间有旧仇,能够把我们绑在一条船上的只有两种情况,要么我们有共同的、更加强大的、不得不一起面对的敌人,要么你手里有我抗拒不了的合作条件,否则我反手将你扭送北境布政三司,是功绩一件啊。”

  哥舒冰沉默下来。

  “如果公主还没想好的话……”

  “我的条件是,我要跟你说一番话。”哥舒冰攥了攥拳,“一番能够让你与我合作的话。”

  这条件稀奇,顾长思自诩这么些年听过的三教九流之言多如过江之鲫,他倒想听听这狼族公主能从什么地方翻出花来。

  哥舒冰深吸一口气:“我想问问你,你有没有想过,停止大魏和狼族之间的战争。”

  顾长思整理桌面的手一顿,再抬头时眼底划过一丝意味深长的光。

  哥舒冰没有注意到,她渐渐沉浸在自己的讲述中:“从进入大魏颠沛流离、到此次回到狼族故土,我越来越明白,有些事情是久居上位的狼族王室看不到的,所以他们不会明白。”

  “他们不会明白,年幼的孩子因为寒冷的天气而高烧不止、早早夭折;为了争夺食物、火源甚至是其他生存材料的狼族人彼此大打出手,刀剑相向;无数狼族人背井离乡,或融入西域、或融入大魏,为了活下去,他们不得不抛弃自己的家园,最后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子民的生活已经如此水深火热,可狼族王室依旧在穷兵黩武,看不见下面人的悲伤、痛苦和疲惫。狼族自古以来所处环境并不好,往西是多黄沙的西域、再向北是更冷的冻土,向东是一望无际的汪洋冰川,所以,更需要领导者能够带领他们安居乐业,而不是大肆发动战争。”

  “顾淮你是皇室子孙,自然看过兵书很多、史书很多,那么想必也能够明白,子民的流血往往只在上位者的一句话之中,这些年我看清了,大魏一向以子民的休养生息为主,看到百姓承欢膝下、共享天伦、丰衣足食,不必在风霜雪雨中艰难求生,那么这个国家就会安定。这是多好的事情,可狼族不是,明明已经风雨飘摇,却还在做不切实际的梦,而去忽视近在眼前的苦。”

  哥舒冰深深地看向他:“那种平稳、富足、安定的生活,不止大魏人需要,父亲、母亲、丈夫、妻子、孩子、朋友,至亲至爱、手足骨肉……也不止大魏人有。”

  她这番话情真意切,顾长思沉默地听她说完,伸手给她添上了水。

  “可惜,你哥哥和你爹可没你那么能够为民考虑、也不愿意对子民的生命负责。”顾长思讽刺地勾了勾唇角,“急功近利蒙蔽了他们的眼睛,就连我被皇帝刻意边缘化的人都知道,大魏六部曾经拟过与狼族加大力度通商的提案,我们从未吝啬过对狼族施以援手,可他们还是选择了发动战争。”

  顾长思重重地拍桌道:“你也说了,平稳、富足、安定的生活,我们需要捍卫自己的平稳、富足、安定的生活。这时候的怜悯和慈悲就全无用处,妄图伤害染指我江山社稷之人,只有一条路,死。”

  哥舒冰看着震荡不休的水面,叹气道:“大魏与狼族都需要休养生息了,这场战争打下去全无意义。除了流血以外,什么都得不到。你说得对,从我的父亲到我的哥哥都看不清,狼族人死伤无数他们看不见,是对胜利的不甘与欲望蒙蔽了他们的双眼。”

  “如果是我掌权。”哥舒冰话锋一转,“我会还给所有人一个清净世界。”

  顾长思一怔,旋即笑了。

  “说来说去,公主殿下的筹码,原来在这里。”

  哥舒冰反唇相讥:“你也料到了,不是吗?”

  “我是想听听公主殿下如何想的,也想过,如果公主殿下与令尊令兄一样,那今夜就当我与公主闲谈一二,旁的无需多言。”顾长思勾了勾唇角,“但如果公主殿下说到这里了,那事情,就有些意思了。”

  “他们打着为了‘子民’而抛弃我的旗号,大肆出兵,我觉得我如今依旧打着‘为了子民’的旗号,推翻暴君,还狼族一个太平日子,依旧是师出有名。”

  哥舒冰斩钉截铁地下了定论:“如何?送我回狼族,这个条件,定北王接受吗?”

  “虽然我也不清楚,你做了狼王后会不会出尔反尔。”顾长思坦言道,“不过……总比你那狼崽子哥哥要好得多。”

  *

  哥舒冰来去如风,顾长思换了一盏灯的功夫,那姑娘就又不见了,灵活得像是一条蛇,难怪在大魏这许多年都未曾漏过什么马脚,还能在十春楼那种龙蛇混杂之地潜藏埋伏得如此妥帖。

  顾长思刚将蜡烛点上,后知后觉夜已深了,剩下的卷宗也不必再看,还是早些歇着为妙。

  他熄了屋内蜡烛,懒懒散散地转了转后颈,与骨头轻响一起响起来的是一声微弱的“嗒”,像是谁一脚踩在门外的空地上,不留神压到了一颗小石子,在寂静的夜里才有这么一道声响。

  顾长思警惕心大起——定北王府中的府丁平时起夜也不会逛到这里来,深更半夜,谁在外头?

  总不至于是哥舒冰去而复返,前脚达成合作,后脚又反悔,觉得恩是恩、仇是仇,无论如何还是来上一刀才痛快?

  他熄了所有的灯,渐渐适应了屋里的暗度,轻手轻脚地绕过桌椅,摸索到了门边。

  外面的人似乎也到了门口。

  门从里面被拉开、同时从外面被推开,开门的一瞬,破金刀从长袖中骤然划出,顾长思左手反持刀锋,凛冽成一道弧度的月华,又快又狠地划了过去,那人机灵得很,瞬间往后一仰,躲开了那大出所料的一刀。

  他身法很灵,趁着顾长思一击未成,一步跨到了顾长思身后,顾长思当即曲肘相击,那人仿佛对他的招数了如指掌,不动声色化掉了那肘击的力道,转而捏住顾长思的手腕、揽住他的腰,让整个人都撞进自己的怀里。

  这胆子也太大、太放肆了!

  顾长思怒火中烧,刚想挣脱出来,但还没来得及有下一步动作,瞬间又被一缕熟悉的香气惊得一动不动。

  黑暗的夜色笼罩在寂静的书房里,门被关上,于是这里密不透风,只有身后那人沉沉的呼吸,喷洒在顾长思的耳畔。

  “两三个月不见了,怎么见我就大打出手,都不想我的么?小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