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思出发的清晨,郜文榭端着皇帝的药施施然进了明德宫。

  他心情不错,因此看见那些慌慌张张跑出来的宫人时,说话的语气都可以称得上是春风拂面:“怎么了这是?”

  “邵大人,您可算来了。”小宫女啜泣道,“陛下又发火了,这几日病着不舒服,里里外外好多宫女内侍被拖出去杀了,奴婢、奴婢实在害怕……”

  “哎哟喂,真是可怜见儿的。”郜文榭温和地托起她的下巴,心满意足地欣赏那张布满泪痕的娇俏面庞,用指腹擦去她的眼角泪珠,“好了,都退下吧,明德宫内由本官看着便是,其他人在这儿,让陛下见了也是心烦。”

  “多谢邵大人,多谢邵大人。”小宫女忙不迭地道谢,托着被打碎的琉璃碗急匆匆走了。

  郜文榭呼出一口得意的气,与那鱼贯而出的宫人相向而行,悄然进了内殿。

  内殿里一片狼藉,宋启迎摔了几乎所有能听响的东西,到处都是琉璃片、碎瓷片,一个不小心就能扎透宫人轻薄的鞋底,郜文榭小心翼翼地绕开这一片,下一刻眼前就被砸了一只枕头。

  他抬眼,宋启迎头疼欲裂地敲着脑袋,那模样疯癫又憔悴。

  “邵翊!朕到底是怎么了!!!”

  郜文榭把枕头拾起来,轻柔地拂去上面不存在的灰尘:“陛下别担心,我们凡人以常躯求长生,自然需要付出些代价,这不过都是一些正常的反应罢了。”

  “朕之前吃了药后猝然昏厥,醒来后又头疼欲裂,这就是正常反应???”宋启迎狠狠地提溜起他的衣领,“长生?朕看你是在催命!你若是敢欺瞒朕,那你就是欺君之罪,论罪当诛!”

  “陛下,臣可万万不敢。”郜文榭都能从宋启迎放大的瞳孔里看见自己浅笑的面庞,他说着不敢,手上却将自己从宋启迎手里挣了出来,“臣岂敢欺瞒陛下,陛下之前有心悸气短之症,难道现在不是都没有了么?除了头痛外,岂不是百病皆消?”

  “之所以会头痛,是因为最后一味药就是要打通陛下的百会穴,与诸天神明互通,实现真正的长生不老,如今尘世浊气皆聚于此,自然痛苦不堪。”郜文榭指了指一旁的药碗,“臣这不是来给陛下送药了么?”

  “好,好好。”宋启迎咬牙切齿道,“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顾长思又是怎么回事?你趁着朕昏厥放他离京,岂不是放虎归山?!你甚至都未曾跟朕请示,怎么,朕是昏迷不假,但朕还是天子!还在这个龙椅上!就没有你邵翊越俎代庖的份儿!!!”

  “臣可万万不敢呐,陛下,臣明白陛下是想寻个合适的机会杀掉定北王,可如今时过境迁,形势变转了。”郜文榭扶着他的手臂,缓缓劝道,“陛下,想必岳太师还没来得及禀告陛下,定北王身上的忘情蛊已然痊愈,他什么都想起来了。”

  宋启迎大骇:“你说什么?!”

  “是,昔年定北王殿下如何您是知道的,臣斗胆,为陛下谋了一计,一定可以将定北王一举拿获,届时我为刀俎他为鱼肉,还不是任陛下拿捏么?所以,事态紧急,他越早走越好,一个人只有在到了高处,跌下来的时候才能最痛最重,也最万劫不复。您细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郜文榭阴冷道,“届时,就以淮安血脉,为陛下祭天奉神,恭祝吾皇万世不朽、千秋永存。”

  *

  北境三司一早接了消息,远远地,顾长思便看到那北境与晋州接壤之地站了个熟悉的人。

  温知晃着双臂,全然没有布政使的端庄样子,雀跃道:“王爷!王爷!!!臣温于别恭迎王爷回北境!!!”

  “行了行了,不必那么大声音,我听得见。”顾长思还没等马车停稳,便先一步跳下了车,温于别小跑而来,险些连靴子都跑掉一只,一副兴冲冲的样子,“温大人,做什么这么高兴?此行匆匆,我可没有给你带花种子回来。”

  “那都是小事,终于见到王爷平安归来,臣能不高兴吗?”温知当时临行前说希望顾长思能尽快回来看第一茬花,却没想到一语成谶,当真是没能顺遂归来,好不容易把人盼回来了,忙不迭地往自己马车上请,“臣虽在北境,但消息却也是知道的——玄门被盗、陛下遇刺、科考舞弊,桩桩件件牵扯甚广,我在北境都替王爷捏了一把汗啊。”

  他从车上翻翻找找,拿出一本小册子:“喏,本来想连夜送到长安,结果后来科考舞弊顺利结案,我这殷勤也没献上,只好当个马后炮,给王爷表表关心了。”

  “这什么……”顾长思翻了翻,讶异道,“何吕当年在渭阳的为政纪要?”

  “可不是,当时查他科考舞弊,我就翻到了相关事宜,担心捶不死他,本来想连夜送去的。”温知连连摇头,“科考舞弊啊,真的是,那么多士子寒窗苦读,十余年的岁月光阴啊,人这一生有几个十余年。可恶,可恶至极。”

  顾长思把本子拍回他怀里:“知道温大人为人正派,放心吧,作奸犯科者,终有落网的那一日,这不是得到报应了吗?九族抄斩,我朝关于科考从未有过如此刑罚,如今也算是警示后世了。”

  “是是是。”温知踌躇了一下,还是道,“我看那相关案情的霍氏夫妇……好像和霍捕快……哎,他没跟你回来啊?祈安也没有。”

  温知小心翼翼地觑着顾长思的脸色:“其实人家也未必就是为了这个事儿才要跟你回长安的,我看他挺喜欢你的,真的,只要有你在,霍尘那两只眼睛滴溜溜就跟你转呢。”

  顾长思应和他:“嗯,是,还有别的吗?”

  “别的?不是,你这反应也忒平淡了些,我以为以你的脾气,不得觉得他忠诚不足,让他滚蛋啊?他这次没来……呃,不是真走了吧?我跟你说啊王爷,咱们做人还是要留一线的,咱……”

  “温于别。”顾长思比了个停的手势,“本王在你眼里就那么冷心冷情、六亲不认?”

  “呃……”

  他那个犹豫就很能说明问题,顾长思抽回他怀里的那本册子,咣当一声敲在他脑袋上:“别给我瞎按罪名,人家在长安待得好好的,是我自己有事回北境一趟,没那么些个恩断义绝,你平时摆弄摆弄花就算了,少看点话本!”

  “我这不也是关心你么……”温知捂脑袋,“所以,何吕死的时候,他是不是很痛快?”

  顾长思沉吟了一下。

  其实那天霍尘没有去刑场,但是行刑之前在刑部大牢里,霍尘和何吕见了一面。

  当时何吕已经被折磨得体无完肤,但肿胀的眼睛勉强能够认人,看见霍尘来,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你凭什么代他们问我的罪?你有什么资格?”

  霍尘告诉他:“就凭我真心实意地给霍氏夫妇磕过头,真心实意地在坟前叫过他们爹娘,就凭我在玄门中选了一处风水宝地,为他们立了牌位,以后人身份日夜供奉。”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等到你身死而后见到他们,就算在九泉之下,也合该双膝跪地、三跪九叩,向他们忏悔你的罪行。”

  “是吧。”顾长思唇角扬起一个笑,痛快的,“是的。”

  “那就好,总算是谢罪了,虽然那些故去的人,也没有机会重来一次了,但起码也是一个告慰。”

  顾长思拍了他一下:“行了,别长吁短叹了,一会儿我直接去你府上。”

  “我府上?干什么?”温知警惕道,“你又对我昙花感兴趣了?!”

  顾长思:“……”

  顾长思:“我们温大人厉害得很,就连何吕这等去了六部为官的旧时为政纪要都能找到,那么想必,在任的更是轻巧得很。”

  温知脸色微微一变:“你是说……”

  “对。”顾长思正色道,“我要所有北境官员的为政纪要,包括去年年底北境大清扫后新官上任的,长的短的都无所谓,有一个算一个,我都要看。”

  温知被他这模样激起了一层冷汗,试探道:“殿下,这可不好查,动作一大,万一让长安知道了,还以为要干什么呢。”

  顾长思瞥他一眼,没有说话。

  温知咬了咬牙,直觉这祖宗要往火坑里跳:“像这种查为政纪要的,大多都是从中捞一些漏洞出来,拿捏在手里,上一个这么干的还是前朝的摄政王,后来靠着这一笔为政纪要一路打上了金銮殿,高坐明堂,您这……”

  顾长思不上钩,反问道:“怎么,你害怕?”

  这怎么可能不怕!!!

  “温于别,我知道,做官有时候有些事,的确像是在站队,而站队会害死人。你看方堤和郜宣两位大人,因着淮安王府的覆灭而被牵连;再看周氏,因为站队站得好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像工部苑家、刑部郭越,都是因为中立而未受过多波及,其实真的绝对中立吗?也不是。”

  顾长思倚在马车壁上,悠哉悠哉地闭目养神:“所以你会有顾虑,这很正常。我知道,你也是个中立的,但现在我要说的话你听好——我是抓漏洞,但不是抓所有,我只抓一个。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我这次回北境,就是来抓蚂蚁的。”

  “这件事或许会让长安知道,让他们知道后也或许会将你打成我一党之人,但我还是这句话,我是来捉蚂蚁的,信不信随你,干不干也随你,反正布政三司不止你一人,我能用的也不止你一个。”

  “顾淮!我可真把你当朋友!!要不怎么会这么千里迢迢来接你!!!”

  “温知,我也真把你当朋友,所以我开门见山地告诉你这些,就是因为信任你。”顾长思睁开眼睛,锐利的目光将他逼得无所遁形,“北境有内奸,而且不是皇帝与我之间的争端,是大魏与狼族的,而且这内奸甚至干得要比去年年底的走私案更大,信不信,随你。”

  温知手都开始哆嗦,目光飘忽。

  “靠!”温知狠狠捶了车壁,颠簸的马车都跟着晃了晃,“干!听你的!我听你的还不行吗!!!哪只蚂蚁敢在老子眼皮子下面打洞,老子碾死他!!!”

  *

  温知效率奇高,要不说这人本身就很有本事,不进六部真的很屈才。

  可惜人家志不在此,就喜欢在北境养花逗鸟,乐得清闲,但在关键事情上从不掉链子,从布政三司到知州知府知县,就连自己的为政纪要也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大有查吧,我怕你查,我清清白白你随便查的洒脱。

  定北王府里见顾长思回来,本忙上忙下的要准备接风宴,但看祈安不在、霍尘也没回来,便知顾长思怕是此行匆匆,再看他内敛的神色,估计也是有事压在心头,一群人抱着花乌泱泱地散了,但还是烧了一桌好菜给他接风洗尘。

  查这些为政纪要需要很久,顾长思除了吃饭外几乎就在屋里翻看卷宗,夜以继日地过着这样的生活,全无乐趣可言,时光也匆匆忙忙地过去,从盛夏跑到了初秋,又从艳阳高照跑到了夜色深处。

  不留神已经到了子时,定北王府的灯都未熄灭,没了祈安,就少有人提点着顾长思熄灯休息,霍尘更不用说,在的话直接把人抱床上睡觉。

  因此无人管束的定北王殿下堂而皇之地熬夜翻卷,烛火啪地响了一声,惊了他一跳,蜡泪沉甸甸地堆在底部,干涸凝固,顾长思便拆了一支新的重新点燃,代替原来的那根尽职尽责地燃烧着。

  灯火交替,明暗一瞬,顾长思桌案前骤然现了一道影子。

  定北王眼睫都未眨,对于不速之客仿佛毫无察觉,自顾自地将蜡烛摆正,才撩起衣袍坐回原位。

  不速之客开口了:“你仿佛丝毫不诧异?”

  “我有什么诧异的,你都坐我面前了。”顾长思淡淡一笑,翻出两只茶杯来,“来者是客,不过夜深就不饮茶了,本王这儿有些烧好的凉白开,就委屈公主殿下将就着喝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