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顾长思猝然站起身。

  霍尘出狱还不到六个时辰,宋启迎的圣旨就追了过来,那种感觉和去年年末圣旨到北境一样,让人看不懂皇帝到底想干什么,顾长思面色凝重地盯着封长念的手,仿佛下一刻就能从圣旨里面掉出一把匕首来。

  封长念柔声道:“不至于,陛下下圣旨的时候,师父也在,应该没多大的事,而且……”

  “而且还让你来宣旨,如果真的有什么不好的事,也不会选你。”顾长思精准地猜到了他要说什么,“实不相瞒,长念,你这套说辞在去年年末长记传旨来北境时就用过了,虽然圣旨本身算不上什么坏事,但迄今为止发生的所有事,你也看在眼中。”

  封长念:“……”

  不愧是一个师门出来的,安慰人的话术都一样一样的。

  他露出了副无奈的表情,自己先展开了圣旨,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脸色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顾长思敏锐道:“怎么说?”

  “陛下裁撤了金吾卫,卫队有缺,于是重整了一支千机卫,顶替金吾卫的作用。”封长念顿了顿,反手一展,“任命中军都督府佥事霍尘为千机卫指挥使。”

  霍尘表情凝固了一下:“……什么?”

  顾长思的表情简直可以用精彩来形容。

  “有了个葛云,我以为他对新卫队的人选会严之又严。”半晌,顾长思终于憋出来一句,“……他明知我和霍尘之间……居然会调霍尘当指挥使?”

  “除了霍大人之外,其余人都是邵翊选的。”封长念思忖道,“陛下对邵翊是毫无保留的信任,但唯独对霍大人的选择令人捉摸不透,无论如何,圣旨已下,没有更改之理。”

  霍尘凉凉道:“他不会觉得,把我拴在御前,就相当于给小王爷拴了根绳子在吧?”

  封长念的脸色僵了僵,半是嘲讽半是叹息道:“或许真有可能,他倒也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自他继位以来,重文抑武,四方边境喊得出名号的将军,或多或少都会送孩子进京,美其名曰是皇恩浩荡,其实就是当质子来的。”

  “且不论是不是想拴绳子吧。”顾长思瞥了眼封长念的脸色,及时拧过话头,“御前之职是机会也是危险,你本就身份敏感,皇帝又差了长念来送圣旨,估计在等着你进宫谢恩。”

  封长念应和道:“的确,你是真的了解陛下。”

  “呵。”顾长思嘴角一抽,伸手给霍尘正了正衣服,“早点跟长念一起进宫吧,别落人口实,别冲动行事,谨记谨记,不听不看不说,宫内生存法则,知不知道?”

  霍尘一笑:“你瞧着我今年是二十六岁还是六岁啊?阿淮。”

  一句“阿淮”给封长念把圣旨吓掉了。

  这几日礼部事多,除夕、皇帝万寿节再加上三年一度的春闱,封长念这个礼部侍郎忙得不可开交,自然错过了很多消息。

  他捡起来那宝贝疙瘩,第一次在温润的封大人脸上看见“局促”的具象化表情:“你们两个……”

  顾长思面对封长念就收了点儿逗苑长记时的嚣张,低调道:“嗯,以后叫嫂子吧。”

  封长念:“……???”

  顾长思:“……你那一副人不可貌相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实不相瞒,王爷,我一直以为你才是霍夫……别打别打,走了走了,鼻青脸肿不能面圣了!!!霍大人你快点儿我在外面等你啊!!!”

  顾长思气鼓鼓地看着封长念那抹白色的衣角消失在门口,气急败坏道:“就封珩这种看着正经的,平时真不知道憋什么坏水呢,还不如苑长记跟一汪清泉似的,一探能探到底,看他平时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玩意儿。”

  霍尘贼兮兮地看着他:“可是阿淮啊,他好像又没有说错?”

  顾长思:“……”

  顾长思:“霍尘,你胆子是真的大啊,本王还没跟你来真的呢,你怎么知道他说的就是对的?”

  “我就是知道。”霍尘得意洋洋地把人薅过来,响亮地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低声道,“因为小王爷红着眼睛的时候,特漂亮。”

  “你——”

  “走了,一会儿真迟了。”霍尘拍了拍他的后腰,“多笑笑,看,这样多好看,不喜欢看你平时总是愁眉苦脸的,我看着却不能分担,心里也不舒服。”

  “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谁都替不了。”顾长思摇了摇头,转而想起什么,唇角微扬,“但我答应你,我努力让自己开心一点儿,好吗?”

  霍尘心满意足地又偷了个香,快活地跑了。

  玄门虽然距离皇宫近,但封长念还是颇有先见之明地带了辆马车,霍尘钻进来时,封长念正襟危坐,一路目送他走到身边坐下,那目光里颇有钦佩之意。

  霍尘从他手里抽走了圣旨,放在手里反复把玩着:“封大人,别看了,再看我脸上都要开花了,我们两个又不是第一次见面,嗯?”

  封长念快速地眨眨眼:“抱歉,失礼了。”

  “别说抱歉,这不就见外了么。”马车悠悠往前走着,霍尘听车轮吱呀吱呀地转,笑道,“话说回来,封大人,其实第一次见我也觉得我像霍长庭吧,否则怎么会直接开口说要替苑大人向我请罪呢。”

  封长念面色不变:“你知道了什么,是不是?”

  “是也不是,线索不多,不敢太确定,还需查证。”霍尘歪歪头,“说实话,我第一次见封大人,就觉得格外亲切,不知道封大人愿不愿意帮我个小忙?”

  “你想让我帮你一起查,你到底是不是霍长庭?”封长念对他的心思门儿清,“你为什么不找长记或者是长若姐,偏偏来找我?”

  “长记因为崔姑娘的事这几天忙得焦头烂额,长若姐本身就要替我解蛊,目前来看,我俩非亲非故,总不好一直麻烦人家。”

  “你的意思是我比较闲吗?”

  “那可不敢,礼部侍郎,哪里敢说闲。”霍尘讨饶道,“不过,不是我为了请封大人办事而说好话,而是放眼整个长安城,我算是个外来客,能够交付的人不多,你是一个。”

  封长念偏偏头,是真的很费解的模样。

  “封大人性格沉稳,遇事有决断,而且也熟知昌林将军的所有事情,找你是最好的,再加上……”霍尘顿了顿,“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既然已经是不情之请,你怎么觉得我会答应?”

  “因为我觉得你能理解我。”霍尘诚恳道,“我想请封大人帮忙查证此事,也是因为,如果真的查出来我就是霍长庭本人,请你先不要声张,更不要告诉阿淮。”

  “患得患失,患得才会患失。你在乎长思,所以就算知道自己是霍长庭,可当年分别之事、死而复生之事没弄清楚之前,你不敢贸然告诉他,怕背后有着更大的漩涡,会将他扯进去。”

  霍尘爽朗一笑:“你看,我就说你肯定会明白。”

  “好吧,我可以答应你,而且可以告诉你一件事情,来作为你就是他的佐证。”封长念望着他,“在大师兄还没有走之前,整个玄门里,他最信得过的人,就是我。”

  而你,在所有人都对你而言很陌生的情况下,依旧选择了我。

  有些默契是生长在骨子里的,是生长在同吃同住同生同死的血脉中,难以抹去的。

  “你想让我帮你怎么查?”

  “有没有一些旧物,或者是一些只有昌林将军特有的习惯?”霍尘想了想,“虽然知道解蛊是最快的方法,但上次秋大人也说,解蛊之事不能急,只能徐徐图之,其他的,只能搜寻一些蛛丝马迹来捕捉了。”

  “这点我还是从阿淮那里学到的,他跟我讲了他翻掉葛云案的始末,一些习惯总是在不经意间出现,可也是最难改变的东西,有的时候,是会认人的。”

  “习惯么……”封长念沉默了片刻,眼前一亮,“你有没有去跑过马?”

  “跑马?没有,北境那种恶劣条件,哪里有地方让我跑马。”

  “开春了,天气越来越暖,等过几天你和长思如果有时间,可以去京郊围场跑跑马,记得叫我。或许,我能够看出来一些东西。”

  霍尘诡异地停了停:“之前……霍长庭和阿淮也去过京郊围场跑马?”

  “去过啊,当时大师兄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家的小公子,长思又是淮安王世子,每年陛下去京郊正式围猎之前,我们这帮人总会先去玩一玩,美其名曰是热热场子,其实就是去练一练,好在大人们面前别出什么糗。”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长思小时候,是个连刀都不敢握的。”

  那个时候他们几个官宦子弟总凑在一处,除了玄门之中的,还有裴青他们,热热闹闹玩在一块儿,君子六艺是自小学的,顾长思的骑射功夫其实不弱,但每次围猎都拿不到好名次。

  霍长庭当时是很奇怪的,后来在大家分散去捕猎的时候自己偷偷跟着顾长思走,才发现了问题。

  他骑射是好,但问题在于从丛林中蹿出一只兔子,他拈弓搭箭、气势十足地摆好了架势,可手开始抖是怎么回事儿?!

  兔子显然察觉到了危机四伏的环境,从草丛中探出一个小脑袋瓜,一动不动地盯着顾长思,顾长思也一瞬不瞬地看着它,霍长庭眼瞧着他手抖得更厉害了。

  “咳咳。”

  顾长思一惊,弓箭嗖地飞了出去,果不其然划出了一道漂亮的弧线,跌进了一旁的草丛里。

  他一口气憋在胸口,目光从捣乱那人身上收回,发现兔子早跑没影了。

  霍长庭从树后踱步而出,弯腰拎起那支弓箭,递到顾长思马前。

  “你怎么来了?”顾长思悻悻地收回弓箭,“害得我兔子都跑了。”

  “兔子都跑了,还是你就是个小兔子啊。”霍长庭趁其不备猛地出手,果然在他手心里摸到了潮乎乎的汗意,“小世子,难怪你每次考骑射都拔得头筹,一到围猎就蔫巴,合着是你不敢啊?”

  顾长思脸都涨红了:“谁……谁说我不敢!”

  霍长庭微微一哂,拽住马鞍长腿一跨就坐到了顾长思身后,前胸紧紧贴着他的后背,从他汗津津的手心里拎过了缰绳。

  “小世子,心不够硬可不是什么好事。”霍长庭贴着他,说话时胸腔都在作响,“没关系,哥哥教你。”

  “你是谁哥——”

  他不服的尾音被一跃而出的马惊回了肚子里,霍长庭夹紧马腹,揽着人抓着弓,带着他往林子深处奔去。

  “看清楚了,”他贴着顾长思的耳朵,引着他张开弓箭,“那还有只兔子,对准它的心脏……别抖!”

  顾长思咬紧牙关,可还是按捺不住心底的惧意。

  他不是怯懦,他小时就学过骑射,他知道没那么难。

  可淮安王府事发后,他见过那么多条性命在一瞬间化作乌有,因此每当他成为要人性命的一方时,他的心脏都会颤抖,那些被他捕杀的猎物都会化作那一夜喧嚣的悲鸣,拽着他不让他前行。

  霍长庭察觉到他的不对,紧紧攥住了他的手:“放平呼吸,阿淮,睁开眼睛,别怕。”

  “你可以不拿起屠刀挥向别人,但这不能成为别人拿起屠刀挥向你的理由。”霍长庭猝然带着他调转了方向,“你要拿起属于自己的利刃,起码也要保护自己。”

  “嗖”地一声,马蹄一跃而起,两人手中的弓箭应声飞出,与一旁直直飞来的长箭在半空相撞,发出一声响亮的脆响,箭矢双双跌落在地,霍长庭一勒缰绳,面色不善地看着周祺从丛林中骑马走出。

  “喂,看着点儿人,你这弓箭本事不到家啊。”霍长庭朗声说话时带了些痞气,“若是胆敢伤了我们小世子,饶是你有多金贵,都得让你爹家法伺候一顿,下不为例,知不知道?”

  “对不住。”周祺愤愤地瞥了一眼两个人,打马走了。

  顾长思惊魂未定地看向霍长庭,得到他一个坏坏的、又很安心的眼神:“看见了没?握住屠刀,不是要残害生灵,而是要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不要畏惧刀锋,只要它朝着对的方向。”

  “……”

  霍尘由衷评价,语气还带了些自己都没察觉的酸:“……难以想象。”

  那可是传闻中能够用手拧断老狼王喉管的定北王,居然小时候是个连兔子都不敢捕的小家伙。

  “其实长思心很软的,一直都是,若不是后来大师兄走了……”封长念顿了顿,“一切都变了。”

  “大概也是从那之后,他彻底明白了,为什么大师兄要让他举起屠刀,于是他真的举起了长刀,遇神杀神,遇鬼杀鬼,从一个心软手软的小世子变成了个冷血无情的王侯。”

  封长念瞥了眼他不大好看的脸色:“……你不会连自己的醋都要吃吧?”

  “是啊。吃,谁让我不记得,我不记得的暂时还不属于我。”霍尘捏了捏心口,“还有心疼。当年霍……霍长庭走了,他又该是个什么心情,才会用连捕猎都不敢的手举起刀锋,砍向活人的头颅?”

  封长念诡异地沉默下来。

  马车微微一顿,他才开口:“到了,走吧。”

  *

  夜幕降临,长安城门要关了。

  一辆马车从浓雾中疾驰而出,在浓重的夜色下像是一团鬼影,守门的护卫眯着困顿的眼看了看,伸手示意马车停下来。

  从中伸出一只手,里面捏着手书和令牌:“邵大人有命,我等为陛下祈福,特意漏夜入京,为陛下制备祈福物品。”

  护卫翻了一下令牌,示意里面的人挑开马车车帘瞧瞧。

  车上的人欣然照做。

  里面坐了几个人,都身穿黑色的长袍,兜帽垂下来遮住面颊,只留了个白皙的下巴,此情此景简直像是坐了一车的幽魂,连护卫这种刀尖上舔血的军人都不免一悚。

  “把兜帽解下来看看。”

  “大人。”递令牌的那个出言了,“邵大人有命,不得看面相的,还是说,大人觉得你有这个命数,能担当得起这些面见这些‘贵人’的福气?”

  他笑得阴森森的,护卫被他笑出了一身白毛汗,赶紧把令牌甩回去了:“进进进,快进吧。”

  递令牌的冲他客客气气一笑,悠哉悠哉放下车帘,驾车进城去了。

  “我的亲娘啊,”护卫搓了搓手臂,“邵大人从哪里找来这么一车不人不鬼的玩意儿啊……”

  这一车不人不鬼的玩意儿长驱直入,直奔邵翊的府邸而去。

  邵翊开了侧门,马车慢悠悠驶入,那几个鬼影子从上面施施然走下,站起来时才发现,中间的一个鬼影子都比大魏人要高些,看起来鹤立鸡群,格格不入。

  他走了两步,觉得难受,伸手扯掉了兜帽,骂了一句。

  “想来一次还真不容易啊,邵大人。”

  邵翊闻言转身,冲他施施然一笑:“狼王殿下远道而来,可惜场景特殊,下官未曾远迎,万望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