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本王真的从未来过,少时读书中曾听闻过是个花团锦簇、繁华奢靡的地方,今日一见,倒是名不虚传。”

  哥舒骨誓越过那高高的围墙往外看,黑夜中能窥见一些临星宫和祈天殿的影子,远处的十春楼歌舞升平,灯火璀璨得照亮了大半长安土地。

  与狼族那常年冻土、冰雪千里的生存环境形成了极其残忍的对比。

  哥舒骨誓出神地望着远方,那双孤狼一样的眼睛里是沉甸甸的心绪,直到邵翊走到他身边,轻声道:“殿下,虽已入春,晚来天还是凉,进屋说话吧。”

  哥舒骨誓讪笑一声:“我还会怕冷?”

  邵翊不置可否,领着人进去了。

  一进屋,扑面而来的茶香沁人心脾,哥舒骨誓宽大的手掌把玩了一下那茶杯的白瓷盖子,开门见山道:“邵大人,本王今天来此不是和你促膝长谈的,之前你答允的事情,本王希望你能够言而有信。”

  “自然。”邵翊道,“待我们逼死宋启迎,扶持新主上位,会将北境十二城悉数划给狼族,这是我的承诺,也是我请王上出兵的筹码和底气。”

  “邵大人约本王入京一叙,想必是已经找出新主人选了?”

  “正是。”邵翊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今天天气不错,“新主会是文帝朝先太子、也就是本该继承大统的淮安王,淮安王已死,所以,按照大魏的规矩,自然要传给他的儿子,定北王顾淮。”

  哥舒骨誓猛地抬头,眼神变得锋利又冰冷:“谁?!”

  “王上,请息怒,我知道你与顾淮血海深仇,但狼族大计在前,是否要先顾忌族人性命,和千秋万代的生生不息呢?”

  “放屁!!”哥舒骨誓一把掀了茶桌,“那顾淮是什么人?他对我们又是什么态度,你不知道吗?!他继位之后能将北境十二城划给我们?他不带兵踏平狼族就算他心慈手软了!”

  “王上、王上,请息怒,请冷静些听我说。”邵翊双手下压,是个安抚的手势,“您该不会真以为,这样情况下夺得的皇位,他能够只手遮天,真把自己当真龙天子吧?”

  “什么意思?”

  “我们扶持顾淮上位,是因为他一来有淮安王的血统,二来有先帝传位给淮安王的遗诏。遗诏是否存在暂且不谈,既然我们想让他上位,那么遗诏就势必存在。换言之,就算找不到真的,我们也会仿个假的,反正这件事明里暗里吹了这么多年了,是真是假,早就没人会去验证了。”

  邵翊笑道:“同样的,顾淮靠着我们夺得天下,坐稳皇位,需要的是名正言顺,否则师出无名,他就是乱臣贼子,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如果他不听我们的话,那封仿的遗诏就会大白于天下,主上无德,怎么上去的,我们就可以让他怎么下去。”

  哥舒骨誓的表情稍霁。

  “想必王上是明白了我的意思的,谁做新主并不重要,关键是,整个大魏是在我的手里。”邵翊攥起拳头,“我要的是个名正言顺的皇帝,而不是个顾淮。”

  “你们大魏人,弯弯绕绕可真多。”哥舒骨誓缓缓坐回去,笑道,“那好吧,我姑且相信你这个说辞,可顾淮不是个傻的,他凭什么要给你当傀儡皇帝?”

  “因为我会让他知道,反,是唯一的路。”邵翊微微一笑,“王上远在天边,怕是对最近长安城中的事不大明白。”

  “我很明白。”哥舒骨誓打了个手势,“顾淮不傻,我也不傻,短短几个月,定北王归京、太傅死谏、玄门被盗、皇帝遇刺、千机卫顶替金吾卫上位……恕我直言,长安城比本王想象的还要热闹。”

  邵翊端过去一杯新茶:“您以为,这都是天意?”

  哥舒骨誓定定地看着他,明白了:“背后有人在做局啊,邵大人。挑拨离间,逼得顾淮不得不反抗皇帝,意识到自己在皇帝手下只有被逼死的命,人为了活,怎样都可以的。”

  邵翊笑道:“顺水推舟罢了,宋启迎冷血又敏感,遗诏是他心头那根刺,顾淮又是淮安王遗孤,有这封遗诏在其中,他们二人只能做敌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若是皇帝仁义或者是顾淮软弱,都造不成今日局面的。”

  哥舒骨誓终于接过他的茶:“好啊,那么想必邵大人约本王至此,是想要再添一把火了?”

  “正是,下官有一事希望王上能够施以援手,”邵翊凑近了些,叙叙在他耳边低语了些事情,然后退回原来的位置,“这滩水越混,对我们越有利。顾淮越是被困在其中不能自拔,就显得我们越可贵。”

  “没问题,别人不说,顾淮么,不让我杀了他我还挺不甘心的,但既然能给他找点麻烦,又能让我们的大业更进一步,本王何乐而不为呢?”

  哥舒骨誓眼睫一垂,他想的可不止这些。

  就算、就算邵翊计谋失当,惹得顾淮深陷泥潭无法自拔,真的被皇帝杀了,于他而言也是件好事,毕竟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死了,哥舒骨誓这口气就真的舒畅了。

  邵翊顺从地笑:“还有一件事,下官想请教王上。是有关昌林将军的。”

  哥舒骨誓不适地皱了皱眉:“……人都死了多少年了,提他做什么?”

  “下官斗胆,请问王上,人真的死了吗?”

  “那还有假?”哥舒骨誓讶异地瞪大了眼睛,“当年霍长庭带着三万人负隅顽抗,是我亲手把他捉回去的,我父王亲口嘱托了,万万不可杀,一定留活口,才留了那小子一口气。”

  邵翊追问:“然后呢?”

  然后……

  霍长庭被作为俘虏带回了狼族之中,哥舒裘想要进一步拿下晋州,面对铜墙一样的防护,唯一的突破口只有霍长庭,于是严刑拷打了三天三夜,哥舒骨誓眼瞧着那人到最后连痛都喊不出来。

  有一次是他亲审,从辣椒水中拎出湿淋淋的长鞭,挑着那人的下巴让他抬起头来看着自己。

  “昌林将军,你还这么年轻,被活活折磨死了可不值当。”哥舒骨誓冷笑着道,“你们大魏有句话,大丈夫能屈能伸,依我看还是招了吧,少受些苦,也别再天天琢磨着自尽了,只要说出来,我给你个痛快。”

  “呵……呵呵。”霍长庭的脸在几天之内迅速消瘦了下去,留下一双眼睛极其明亮,“我们大魏还有句话,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我可以死,但大魏,你们永远别想再进一步。而且相不相信?不出五年,北境还会回到大魏的怀抱,绝不会在你们狼族手中多过一个春秋——唔!!”

  长鞭顺着他的颈侧劈了下来,一路皮开肉绽抽到腰腹,疼得霍长庭瞬间蒙了一层冷汗。

  哥舒骨誓气得不轻:“你就这么想死?你等着,我必不会让你那么痛快!”

  哥舒骨誓审过不少人,霍长庭是他迄今为止见到的最难啃的硬骨头,而且这人仿佛是天生笑面,无论什么时候,无论有多疼,只要看见哥舒骨誓来,他总会挑衅似的勾起唇角,来彰显他不屈的灵魂和脊梁。

  抛开其他不谈,连哥舒骨誓到最后都有些钦佩他了。

  但那些都没有用。

  霍长庭终于还是死在了牢里。

  哥舒骨誓听到消息赶去的时候,哥舒裘面色哀愁地站在牢笼外,牢内的青年人遍体鳞伤,了无生息地躺在那里,那平静的唇角再也不会挑衅似的勾起,露出那样宁折不弯的表情了。

  “死透了?”哥舒骨誓有点不敢相信,这个人会这么轻易就死了吗?

  他走进去,摸过他的经脉与心脏,最后落在颈侧大动脉处,都平静得如一潭死水。

  “死透了。”哥舒裘沉声道,“扔出去,连葬都不必了,浪费了这么多时间,他们大魏不是讲究入土为安么?在狼族境内,本王就让他生死难安。”

  邵翊闻言沉默下来。

  “怎么?”哥舒骨誓挑了挑眉,“怎么会忽然提起他?”

  “虽然听起来可能有些骇人听闻,但是王上,这好像是真的。”邵翊无奈道,“霍长庭没有死,他回来了,而且这个人想必你也认识,正是原北境嘉定城捕快,霍尘。”

  *

  那日谢恩过后,霍尘的指挥使之职就这走马上任了。

  他得到了随意出入宫禁的权利,皇帝对他的权限放得很宽,除了不能御前带刀以外,比葛云都要放宽了很多,霍尘倒没什么所谓,只是如此一来能够和顾长思有更多时候碰见,冲这点来讲他还是满意的。

  很多事都搅在一块儿,平日里若被这些事情压着估计连口气都喘不匀,霍尘一向很会开解自己,顺带着开解顾长思,将车到山前必有路的规劝之语说了好几次,说到最后顾长思真的被他说动了,整个人也没那么紧绷,看起来都不再沉甸甸。

  二月二十五花朝节,长安城春意盎然,众人结伴踏青赏花,一派生机勃勃、欣欣向荣。

  下了朝的定北王出宫前被霍指挥使拦了一把,霍尘身穿飞鱼服,腰间配长刀,看上去英姿飒爽、器宇轩昂,顾长思免不得多看了他两眼,才分出心神来听他说话。

  “怎么样啊?去京郊跑跑马呗,小王爷多年不练,等到过几日正式围猎,万一手生了伤了自己怎么办?”

  顾长思冷笑道:“你当我是谁,围猎还能伤了自己?”

  “那你到底跟不跟我去?今天可是花朝节哎。”霍尘凑近了些,轻声道,“今天贵人小姐们都要结伴出游,小王爷不也要去踏踏青,万一看中了什么名门贵女,或者被哪家闺秀选中了当夫婿,我怎么办啊,小王爷不要我了?”

  顾长思被他说的牙酸:“你行了,怎么天天在我面前装可怜呢?明明——”

  明明到了榻上又不是这样,被欺负的人又不是可怜兮兮的霍尘。

  霍尘依旧眼巴巴地:“跟我去呗。再说我又不干什么坏事,长念、子澈、秋大人听说都要去呢,那么多人在,你怕什么?”

  “去去去去去,好好好好好。”顾长思被他磨得没办法,“等你交了班我们就去,行吗?霍大人?”

  “遵命!小王爷。”霍尘左右瞧着没人,飞速在顾长思脸上啄了一口,“一会儿见啊,换好衣服,等我来接你啊小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