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千雀,祖籍在大魏与南疆接壤的越川,祖上三代都是越□□通百姓,看起来和千里之外的长安城毫无瓜葛,更与那一辈子没出过长安的肃王没有交集。

  唯一的蹊跷出在昭兴四年年尾。

  昭兴四年夏,越川洪灾,民不聊生,宋启迎拨了国库中一大笔银子让越川知府用于赈济百姓,并下令迅速开仓赈灾,为了防止有官员从中贪污,还特派工部尚书、苑长记他爹苑平作为特使前往越川。

  屋漏偏逢连夜雨,洪水过后便是瘟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了整座越川,朝廷的银子一笔又一笔拨下来,甚至太医院院使领命,带走大半太医精锐南下救急,但依旧抵挡不住瘟疫的蔓延之快,等到冬季时,越川死者过半,哭声震天动地。

  苑长记这次去越川走访民间,问到了当年有关这位千雀姑娘的故事,据越川百姓所说,崔千雀是个娃娃脸的小丫头,遇谁都会先露三分笑意,两只酒窝甜甜的,就挂在嘴角的两侧。

  苑长记当时就懵了:“……等一下,你确定?娃娃脸,然后还有酒窝?”

  那十春楼的千雀姑娘分明是一张鹅蛋脸,笑起来自带三分媚意,媚骨天成,哪里有什么酒窝?

  “确定啊,当年崔家就住我家隔壁,我是看着千雀从这么个小丫头长起来的。”老婆婆用手比了一下自己的腰部,“可惜啊,崔家一家都是好人,只可惜好人命不长,都在那场瘟疫里死了。”

  “死了?!”

  “死了,当年死的人太多了,官府来不及登记造册,所以后来只记录了活下来的人名册,一家一家走访统计的,”老婆婆眨着浑浊的眼,似乎没明白为什么眼前的年轻人脸色骤然惨白了下来,“说起来,当年崔家还真剩下一个人,但不是他们家的人,是他们捡来的。”

  “也是个女娃子,长得蛮漂亮的,不会说我们这边的越川话,口音听起来像是北方的小姑娘。浑身破烂的呦,好像是崔家从河里捞上来的,那小姑娘也是个知恩图报的性子,最后崔家接二连三害瘟疫病死了,那小姑娘就一个一个地亲手葬了他们,最后千雀死的时候,我看那小姑娘还把什么东西放进了她的棺材上头,不过天太黑了没看清,反正后来那小姑娘安葬完崔家人,磕了几个头就走了,再也没回来过。”

  苑长记听得眼睛发直,话音刚落,他就猛地站了起来,拔步往外跑。

  老婆婆还在遥遥地喊:“哎——小伙子,你是哪的人啊?打听千雀做什么,莫非你还和她有什么渊源?”

  苑长记已经跑远了。

  他找到了崔家的坟,先上了香念了句告罪,然后吩咐手下人把土刨开,昭兴四年迄今为止已经过了十三年,土都垒得很坚实了,苑长记他们花了一下午时间,终于窥到了那“崔千雀之墓”的冰山一角,他眼神一凛,按住铲土的手下,弯腰把那老婆婆口中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勾了上来。

  “少卿大人——”

  “嘘。”苑长记紧紧地握着手里的东西,“……这是教坊司的东西。”

  *

  “崔千雀不是崔千雀,而是教坊司的人。”顾长思把苑长记拉进了屋里,少卿大人脸色难看得出奇,霍尘捏了捏他的肩膀,给他倒了杯水,“昭兴四年,教坊司出什么事了吗?”

  “据说是起了场火。”当时苑长记还小,霍尘和顾长思失忆,还是回来的路上苑长记手下人跟他讲的,“那年秋天,天干物燥,意外起的,死了不少人。”

  顾长思试探道:“年龄相仿记录在册的……有谁呢?”

  “我只知道一个,其他的还得去查。”苑长记的胸口起伏得厉害,“我只知道的那一个,你也认识,是原都察院左都御史,方堤大人的女儿,方叶。”

  顾长思猛地攥紧了手指。

  方叶……

  那个小时候说要同他母亲一样,进入朝堂,为家国谋太平的小姑娘,她聪慧机敏,娴雅端方,举手投足之间都是一副书卷气,而那年她也不过十岁左右。

  崔千雀狐媚一样的面庞和当年那个娴雅的小姑娘一瞬又一瞬地在顾长思头脑中闪动,他猝然闭上眼,一只手紧紧攥住了他的手指,温热的体温一点一点驱散了那冰凉的冷意。

  “得查清楚,如果真是小叶……”

  他没有说完,便和苑长记一同沉默下来。

  一旦有了这般猜想,有些事情就顺理成章的成为了证据——比如,肃王对崔千雀的偏袒。

  方堤为人儒雅随和,当年肃王那般纨绔子弟,长安城中无人愿意与他相交,只有方堤会愿意同他说一二句话,在举办官宦宴饮之时,所有人都嫌弃肃王粗鄙,不通文雅,鲜少往他那里去,也就只有方堤愿意替他斟一杯酒,聊上两句。

  为什么当时肃王前脚在定北王府求爷爷告奶奶,请顾长思保一保他的性命,后脚进了明德宫,听见皇帝要处置崔千雀时,便一头撞在地面,求皇帝赐他罪名,放过旁人。

  好像一切都说得通了。

  “我这就去。”苑长记鼻头都红了起来,“我会尽快查清楚的,我一定会尽快查清楚的,可是长思,如果真的、真的是小叶,那么无论她、她到底为谁效力,万一有朝一日被陛下查出来她的身份,她……”

  顾长思静静地看着他,苑长记那语无伦次的话在顾长思安抚一样的目光下一点一点平复下来。

  “我是喜欢千雀姑娘,可我不知道她就是方叶。”苑长记绞着手指,“……明明小时候我也……她为什么不认我们呢?”

  顾长思无言以对。

  如果真的是方叶,那可真的太讽刺了,那样一个大家闺秀、女中君子的人物,却被皇权更迭的车轮碾碎在长安城中,满地狼藉,方氏一族只剩下她一个小姑娘,她能怎么做,又该怎么做。

  方郜案后,她已经失去了作为方叶而堂堂正正活在人世间的资格。

  媚骨天成?那背后到底有多少的心酸和不甘,又有多少的泪水和怅然,才将她原本落落大方的模样击得体无完肤,换上另一幅面孔和身份回到长安城。

  苑长记匆匆走了,顾长思坐在椅子上半天缓不过神。

  霍尘碰了碰他的手指,没有察觉到他半分动静,于是伸出手将他的手指勾住,才终于有了半分回应。

  “皇权更迭,我父王已经避让如此,却依旧躲不开朝堂整肃,上下换血。”顾长思目光发直,迷茫地看向霍尘,“如果当年他真的回来了呢?他真的要和宋启迎争呢?会发生什么?”

  东南西北四地征战,朝堂内部腥风血雨,百姓流离失所,举国动荡不安……死的是千千万万个方堤与郜宣,毁的是千千万万个方叶和郜文榭。

  可即便如此,依旧有方叶这样被碾碎的存在。

  霍尘轻轻地摸了摸他的眉心。

  “我其实从前,真的不理解我父亲为什么放弃去争,为什么要逃避,真的争了不一定会输。”顾长思反握住他的手,“我现在好像有些明白了。”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阿淮,现在想这些,没有用处。”霍尘一下又一下地拍着他,“倒不如想想,眼下肯定的是,他们想推你上位,崔姑娘……方姑娘,方姑娘身在十春楼,是淮安王旧部遗孤,又是你我共同认定的第三方执棋者,那么她背后的人是否也是淮安王旧部的遗孤?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就相当于淮安王旧部重组,而且在等着一个机会认你回去,而再之后,最重要的是,你是否能够完全相信他们,而且你又要怎么做?”

  如果第三方真的是淮安王旧部……

  顾长思闭上眼睛。

  那么事情好像就变得既简单又复杂了。

  简单在于,好像事情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文帝朝时,先太子宋启连与废太子宋启迎的夺嫡之争。

  淮安王旧部他们不满宋启迎上位,苦苦筹谋多年,为了等顾长思回京,为了找到这个机会,就可以扶持他登上皇位,拨乱反正,方氏郜氏之案也可翻案重审,方叶也不必再是十春楼的千雀姑娘,可以堂堂正正走回朝堂,走回她原有的人生之路。

  复杂在于,淮安王已死,遗诏下落无踪,顾长思想要起势也要师出有名,再加上其实他并不敢确定,所谓的淮安王旧部到底包括哪些人,是否真的都视他如旧主,值得他完全相信,一起去谋划一些事情。

  旁人不说,位列三师如邵翊,位高权重至此,当真愿意放弃唾手可得的青云路吗?

  顾长思是也想相信,毕竟淮安王旧部五个字太多年太多年没有人跟他讲过了,与宋启迎纠缠的这么多年,他也孤身一人太久了。

  但真的有人愿意放弃既得利益,而去赌一条乱臣贼子的路吗?相比之下,他更愿意去想,是不是这人背后还有什么更高的诱惑,吸引着邵翊跳下了宋启迎的大船,转而向顾长思的小舟投诚,并表示愿意与他历尽沧桑。

  “我得哪天主动去问问邵翊的想法,还有等长记摸清了崔姑娘的身份后,再去问问她的态度。”顾长思抿了抿干涩的唇,“我离……我离淮安王旧部,甚至离开这三个字都太多年了,我父亲走的那一天起,就相当于这个阵营的中流砥柱崩塌了,他们是怎么重聚到一起,背后的网又铺到了哪里,我还不敢确定……太突然了。”

  而且……或许连他自己都没能够想明白,到底是被人簇拥着,与宋启迎斗个鱼死网破,重新夺回皇位是对的,还是恪守本心,铭记他父王临终前告诉他的,守道心则国家安定、天下太平是对的。

  一将功成万骨枯,他站在这个位置上,怎么走,好像都会有如同方叶一样的无辜之人,被卷落在这场漩涡里。

  道与术,当真难以权衡极了。

  霍尘心疼地望着他,把人轻轻压下来,与自己额头相抵,试图能够宽慰他一二。

  不多时,门口轻轻传来敲门声。

  那声音不疾不徐的,和苑长记那一惯的风风火火完全不同,反倒有些像封长念的沉稳气,霍尘捏了捏顾长思后颈去开门,果然是封长念站在门口。

  霍尘笑:“长记刚走,你就来了,这是知道我出狱了,接二连三来恭喜我?”

  “是,本来想道一声恭喜的,但公务在身,先说公务吧。”封长念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顾长思,“陛下有圣旨来,是给霍大人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