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定之役发生在裴敬做北境都指挥使的任期内。

  论到与狼族的交手,裴敬若说第二,无人敢说第一,朝廷派来个刚刚及冠的小子来做这场战役的主帅时,裴敬嘴上不表,心里还是有些不服气的。

  他听说过霍长庭的名号,封号昌林,繁荣昌盛、总戈成林,他十五岁那年开始上战场,北境、西域、东海都揍了个遍,他把东瀛将首的脑袋砍下来的时候才十六岁,自此名声大噪,皇帝说他是大魏难得一遇的将帅之才。

  裴敬是军人,战场瞬息万变,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数十万人的命都会填进去,所以他无所谓霍长庭到底是百年还是千年难得一遇,他只相信实打实的军功。

  无论如何,霍长庭到底还是个年轻人,有些东西不是只有天赋就能做到的,积累的经验、战场上的直觉、敏锐的五感,都能在关键时刻救人的命。

  但旨意已下,绝无更改之理,霍长庭之前也做过主帅,稍稍能安一些裴敬的心。

  更何况这个年轻人并不如裴敬想象中那般狂傲张扬、目中无人,相反,霍长庭很谦逊,依礼彼此见过后,两人坐下来细细地谈了一场,更多时候是霍长庭在问,包括作战地势、行军方略、敌我双方的兵力粮草等情况。

  裴敬一一给他在沙盘上摆了,两人越聊越投入,裴敬那些似有若无的不服气也在霍长庭耐心询问和熟练兵法下悄然化解,等到聊完,已经月上中天。

  裴敬看着霍长庭那张朝气蓬勃的脸,忽然笑了:“霍小将军年纪轻轻,又逢皇恩殊荣、声名鹊起,却依旧不骄不躁,谦逊温和,是老夫之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霍长庭爽朗地笑:“裴将军何出此言呢,论军功论经验,我是实打实的晚辈,不敢对将军有丝毫轻视之意,北境作战我是有过几次,但刀剑无眼,一度轻狂那是拿将士们的命在豪赌,我就算再年轻,也知道数万万条人命都在主帅的将令之上,更不敢独断专行。”

  “陛下遣我来做这个主帅,一来是为了拿我提提士气,当个吉祥物,二来是为了显示天恩浩荡,陛下的眼睛在看着北边。但我若是真的拿主帅这个身份为所欲为,那是我不懂事了。”霍长庭起身长揖一礼,“以后诸多事,还请裴将军多多提点,晚辈拜谢。”

  这话既全了裴敬的面子,也给彼此一个台阶下,裴敬更是对他欣赏了几分,哈哈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霍长庭谦卑地躬身行礼,起身时山河变换、岁月更迭,裴敬只消一眨眼,便已经从嘉定关回到了长安城,对面那人再抬头时已经换了一副样貌,霍尘拱手,眼睛里有着一闪而过的疑惑。

  “遗憾?晚辈与裴将军素昧平生,将军怕是认错人了吧?”霍尘温和地笑笑,“晚辈自小到大顺风顺水,若再有遗憾,岂不是太不知足了吗?”

  裴敬晃神道:“那是老夫记错人了。霍大人勿怪。”

  “不敢不敢。”霍尘用肩膀碰了碰顾长思,“那小王爷,我先和裴小公子走啦?”

  裴青立刻道:“好啊,走走走,上次十春楼匆匆一见,我就想与霍公子好好说说话,终于逮到机会了,上我家马车吧,车上有热茶,我们喝两杯。”

  霍尘眉梢一挑:“是热茶,不是热酒吧?我可不想被同知骂。”

  “放心放心,我裴子澈办事绝对靠谱。”余光里,他爹一记眼刀扫了过来,裴青就像是背后有眼睛,身体一拧躲开了他爹踢过来的旋风脚,拽着霍尘跑了,“王爷,回见啊!”

  “我看他也是大好了,要不怎么会这么活蹦乱跳,不是他躺床上咳嗽的时候了。”顾长思笑骂一句,转头却发现裴敬的目光依旧落在跑远的两人身上。

  他轻声问了一句:“裴将军?”

  裴敬猝然回神:“王爷请见谅,老臣失礼了。”

  “不妨事,只是我看裴将军像是认识霍尘一样。”顾长思偏了偏头,“方才裴将军是把他当成了谁?”

  苑长记、封长念、秋长若甚至是祈安,疑心到那种地步,却也不敢对顾长思说任何事,裴敬是个局外人,又一向是个直性子,有些话憋在心底不吐不快。

  思忖片刻,他直言道:“昭兴十一年,昌林将军挂帅出征,老臣与他并肩作战半年有余,相见恨晚。”

  “那位霍小公子身上,有昌林将军的影子。”

  顾长思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咚”的一声闷响。

  纵然他现在看见霍尘时,已经少有酸涩之意,但当他听见这两个名字放在一起时,还是难以遏制那种油然而生的、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和心酸。

  还有一点委屈。

  可为什么?他明明……不记得大师兄了不是吗?

  他想不明白,却听见自己问:“将军说他曾有遗憾一件,是大师兄的遗憾吗?”

  裴敬的神色变得戚哀:“……当年嘉定一役,敌军攻势极其凶猛,老臣作战数年,也未曾见过那样凶猛的火力。仿佛那是老狼王哥舒裘的孤注一掷,势要将嘉定关轰出个窟窿来。”

  “昌林将军的计策没有错,排兵布阵也没有错,可胜败不全由人自主,我们能做的,只有拼死守城,守到最后发现即将全面崩溃,只能先护送百姓撤离。”

  “昌林将军当年……曾经想多守一阵日子,他说虽然百姓已离、金银粮草已空,但他是个军人,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关隘上。”

  裴敬长叹一口气,哀声道:“可除了军人之外,他还有一个微不足道的私欲,他说他不想死在……起码也要、也要过了那一天,他说他不想死在那一天。”

  仿佛有个锥子锲在太阳穴,头疼、连带着心脏也疼起来,相比之下那骤然尖锐的腿伤都无足轻重,顾长思紧紧攥着拳,强撑着问出那句“哪一天”。

  裴敬不再看他,似是不忍:“腊月十九。”

  顾长思脑子里“嗡”地一声炸开。

  玄门里面设有祠堂,历代门主与弟子身故后,除了本家之外,玄门也会令设灵位,下面会写明生卒年,后辈进香时,整个祠堂都香火萦绕。

  最下边、最新摆的那一座灵位,是属于霍长庭的。

  上面写的生年是大魏景宁三十六年七月十九。

  卒年是……

  *

  裴青回来后,霍尘的担子卸了一半,可中午回到定北王府午休时还是累得够呛,原因无他,裴青那小子太能说了。

  从上他家马车开始,裴青的嘴就没停过,从他打小如何混迹玄门之内、到死缠烂打求岳玄林收徒未成、再到追着秋长若的裙摆只求美人一顾,到最后无奈只能进了中军都督府就职,洋洋洒洒,连经历带感想说了一上午,巡查的时候嘴都没停,搭着霍尘肩膀说。

  “你说,我出身裴府,也是上过战场的铁血军人,论家世论能力,为什么岳大人不让我入玄门啊。”裴青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呢?”

  霍尘比了个打住的手势:“你问过岳大人吗?”

  “问过啊!他不说啊,只看着我乐,你说他笑什么呢?”

  霍尘露出一种极其慈爱的目光:“可能他怕你进玄门,和苑长记两个人能一块儿把屋顶掀翻了吧。”

  “啊?”裴青跟他走到定北王府门口,“什么意思?”

  “意思说你和苑长记一个比一个吵。”一道女声落了进来,秋长若应该是刚从宫里轮值回来,太医院的官服还没换下,带着幽幽的草药香气,“霍大人头都快被你吵成两个了。”

  “阿辞!”裴青跟只小麻雀一样叽喳地蹦过去,见到心上人时眼睛都亮了,“你怎么来了?”

  “将军府的大少爷,这么大了还没个正样子。”秋长若伸出一指戳戳他,“叫外人看见成什么了?”

  裴青无赖地说:“这里不是只有我们三个吗?没关系的,忙了一上午累不累?哎?你怎么还挎着医箱,沉不沉呀?我来帮你拿吧。”

  “不沉,好了。”秋长若推开粘人精,冲霍尘笑道,“让你看笑话了。”

  “无妨,郎才女貌,很登对。”霍尘做了个请便的手势,“不过秋大人不回家休息,怎么来定北王府了?方才听祈安说,小王爷今日午间留在裴府了,你若找他,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秋长若却摇了摇头:“我不找他,我找你的。”

  “之前一直说要给霍大人看看失忆之症,如今有了些眉目,这就马不停蹄地过来了。”秋长若侧侧身,“这里不方便施诊,请霍大人移步,随我去玄门吧?”

  霍尘微微怔然,他本以为秋长若只是碍着顾长思的颜面嘴上客套两句,却没想到人家真的把这件事情放到了心上,不仅研究了,还深入地为他想了办法。

  他有些惭愧,忙道:“怎好劳烦秋大人。”

  “身为医者,治病救人是我等天职,霍大人不必在意。”秋长若恬静地笑,然后一巴掌把要跟上来的裴青推开,“回家去,好好喝药,你那嗓子还带着咳嗽,就少说些话吧。”

  霍尘顺从地跟秋长若走了。

  裴青复职,上午他带着裴青走了一遍最近的公务,下午同知批了他半天休息,算是犒劳他多日连轴转的辛苦。

  霍尘正琢磨着,一会儿施诊结束,他去给秋长若买些东西聊表感激,顺带着去一趟城西老字铺,顾长思既然如此钟爱那里的桂花糕,这几日他喝药喝得多,桂花糕吃得快,赶紧再买些。

  他跟在后面思考得热火朝天,秋长若在前面不动声色地把人领进了玄门内院的最深处。

  霍尘这才回过神:“秋大人,不去屋里吗?”

  “不去的,这里光线比较好。”秋长若有几分心虚,但事已至此,也就狠狠心推开了面前的门。

  一股香火味儿扑面而来,霍尘微怔,映入眼帘的东西仿佛与他的心脏撞了满怀,咣地一声,连呼吸都滞了滞。

  “这里是玄门祠堂。”秋长若的手在医箱上攥紧了,“按理来说不能有非本门弟子之外的人进来,但是……治病要紧,来吧。”

  霍尘没出声。

  她转过头,看见霍尘的目光定在一块牌位上,她意识到那是什么,霎时红了眼眶。

  玄门长字门大弟子,昌林将军霍长庭之位。

  生于大魏景宁三十六年七月十九日,卒于大魏昭兴十一年腊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