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尘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走到了牌位面前,手指轻轻地抵在刻字的痕迹中,那一瞬仿佛能透过层层叠叠的光阴,触摸到写下这些字时刻字人颤抖的呼吸和刻骨铭心的伤痛。

  他轻声问:“为什么这块字迹不大相同?”

  “玄门的牌位一般都是由门主雕刻,这一块……本来也是要师父刻的。”秋长若顿了顿,“被长思拦了下来。”

  “他说他想送大师兄最后一程,所以上面的字是他写的。师父同意了。”秋长若直直地盯着他,似乎希冀着能从他面上看出什么,“你……应该认识长思的字吧?”

  “小王爷和昌林将军……关系很是密切吧?”

  说完他自己都觉得苦涩,顾长思惯用刀锋,一双手又稳又狠,而这灵位上的纹路,连他都能触摸出雕刻时里面颤抖的痕迹,可想而知当年他有多难过。

  就是这样要好的师兄弟,顾长思却意外地把他忘了个干干净净,提起来时都没有了涟漪。

  造化弄人,昌林将军九泉之下魂魄有知,究竟是会庆幸顾长思忘记了他而不再痛苦思念,还是会扼腕叹息失去了至交好友。

  秋长若沉默下来,对于那句关系密切的问话诡异地没有回答。

  霍尘收了手指,笑道:“是我问多了,还是说正事吧。”

  “不,没有。”秋长若示意他坐在一旁的蒲团上,“一会儿我需要施针来诊断你的病因,可能会有点儿痛,你跟我说说话,分散一下注意力,就不会那么痛苦。”

  霍尘依言坐下:“不会打扰你行针吗?”

  “虽然长记平日里话多了些,但他有些话你得听得信的。”她骄矜一笑,神采飞扬,“我可是五十年来最年轻的杏林医会榜首,闲聊而已,你得相信我的水平。”

  秋长若烧了金针,示意霍尘闭上眼,缓缓地又极稳地将针刺入他的穴道。

  霍尘在针刺破皮肤的瞬间开了口:“说些什么呢?秋大人不妨同我讲讲昌林将军的故事吧。实不相瞒,之前许多人都说我们二人相像,我自然不敢高攀昌林将军清名,但也实在好奇,这位少年将军是何等的风流意气。”

  “长庭哥是最早入玄门的,长思九岁那年淮安王府覆灭,被师父带回来时,长庭哥已经在了。”秋长若抽出第二枚,轻描淡写地开了口,“算来应该也是九岁吧,他是霍韬大人的独子,生下来时带了病,总治不好,风吹草动似乎都能要他的命,无数医师看过都束手无策,断定他活不过十岁。”

  “后来有个算命先生云游到长安城,说长庭哥名取得不好,与命格犯冲,最好从此不要叫了,把字赶紧定下来,然后送到寺里度化煞气,如此病症会好。霍大人也是没办法了,想着死马当活马医,就如那算命先生所说一一做了。”

  “长庭哥在寺庙里从三岁待到了九岁,青灯古佛倒是没修,反倒跟武僧练了一身本事,身体也渐渐好起来,于是出来时就进了玄门,当时字也是取得按照玄门长字门的字辈起的,挑挑拣拣起了一个庭字,那算命先生说此字好,就这么定了下来。”

  霍尘不敢笑,一笑感觉那些针都在随他颤,于是僵硬着道:“这我听长记讲过一二,还以为是谣传。”

  “他那个嘴啊……”秋长若略略停了停,“接下来的一针有些疼,忍着些,不要动。”

  霍尘刚刚应了一声,一阵尖锐的刺痛从脊椎上传来,冷汗瞬间爬了他一身,又念着秋长若说的,生怕那金针刺歪一点点的穴道,于是牙关紧咬,硬生生挨了下来。

  秋长若也给他时间调整:“……还好吗?”

  “还好。”霍尘感觉到有冷汗从额角滴下来,忙道,“那……那小王爷和昌林将军,当时是怎样的?”

  秋长若用帕子给他擦干净了汗珠,一面继续行针。

  “这些是我听师父讲的,我没有亲历过。长思当时刚到玄门时,因为淮安王府的事,也或许因为水土不服,整日整夜地发高烧,嘴里一直念叨着胡话,”她将金针再入了几分,“那时候师父也没办法一直陪着他,都是长庭哥守着。”

  爹娘猝然离世,淮安王府上下二百余人的性命一夜之间消失殆尽,顾长思当年再怎么懂事也只是个九岁的孩子,那些痛苦、那些畏惧、那些委屈和倔强都在他父母的棺椁前被死死压制,因为他是淮安王府最后一根脊梁。

  等到岳玄林将他从淮安带走,他才终于不用强撑,那一口气送出来,就被这些日子压着的情绪恶狠狠反扑,烧得他如同身堕阿鼻地狱,前一刻他父母还在对他温柔的笑,下一刻宋启连的嘴角就是艳红的血,连带着顾令仪半边白骨的脸颊,他连叫都叫不出,无数只手从地狱里伸出来,拖住他的手臂、腰身、脚踝,握住他的嘴,按着他跪下。

  他跪在明堂上,满朝文武双目虚无,对着龙椅上的人高呼万岁,宋启迎身着五爪金龙的袍子,阴冷地看着他。

  而他抬眼,只能看见密密麻麻的灵位,从大魏开国皇帝开始,像一座高耸的山峰摞在眼前,那分量真的如一座高山,摁在他的胸口,让他直不起身。

  “我是……顾家人……”高烧中他痛苦地梦呓,“我已经……已经不是宋氏子孙了,为什么……”

  一只手轻轻攥住了他。

  那只手比他大一点,但没有包裹住他无力的手掌,只是握住了他的一根食指,紧紧地,像那是什么宝贝一样,另一只手绕在他的背后,像是他小时娘亲在哄他睡觉,温和又轻柔。

  顾长思潮湿的眼睛睁开,高烧让他双目发红。

  然后他看见了霍长庭。

  “不怕了、不怕了。”霍长庭的声音很温柔,谁都想不到,少年将军战功赫赫,舞刀弄枪的那双手居然这么轻柔,“阿淮回家了,不怕了,哥哥守着你呢。”

  顾长思迷茫地皱皱眉:“哥……哥哥?”

  “嗯,我叫霍长庭,是你的大师兄,比你长两岁多,七月的生日。”霍长庭依旧拍打着他,“你可以叫我师兄,也可以叫我哥哥,都好的,我不介意。”

  虽然含义都是一样,但哥哥两个字就是会比师兄多了些心安与亲昵,或许是高烧令人脆弱,或许是霍长庭目光太清冽,或许是当年尚且九岁的顾长思还没能练就一身刀枪不入的本事,他鬼使神差地将额头抵在霍长庭温暖的掌心里。

  “哥哥,我烧得好难受。”

  秋长若敏锐地发现了霍尘不再说话,就在她说完“都是长庭哥守着”之后,就在她于中府穴刺入金针的那一刻。

  豆大的汗珠从霍尘额头滚落,他却没如同之前那样压抑住自己的呼痛声,恰恰相反,他仿佛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只是汗水簌簌滚落,像是晶莹剔透的泪珠。

  他的胸口突然猛烈地起伏起来。

  秋长若捻着金针没敢动,警惕道:“……霍大人?”

  “……霍公子?!”

  “……大师兄!!!”

  “噗——”霍尘猝然睁开眼睛,一口血直直喷了出来,他身上的金针颤颤巍巍地抖动,像是秋风下枯死的叶片,秋长若一把扶住他,看见了他眼睛里翻滚的惊慌失措。

  霍尘嘴角血迹未干,鲜红刺目:“你在……叫谁?”

  秋长若:“……我先……”

  她目光下意识一瞥,当即被震惊得张口忘言。

  她将金针匆匆收起,扶着霍尘靠在一旁休息,下一刻提着裙摆跑到了霍尘吐出的那口血边,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个瓶子,又拿金针点了点鲜血放了进去。

  她做这些时,霍尘头疼欲裂。

  其实方才那句话他不是对着秋长若问的,他根本没听见秋长若在说什么,当金针刺入他中府穴,当秋长若话音刚落,他仿佛骤然看到了一个画面——顾长思、年幼的顾长思团在床榻上,高烧烧得浑身滚烫,而他自己伸出了一只手,握住了他的食指。

  他轻轻地哄着他,让他不要怕、让他不要哭泣,他絮絮说了很久,直到顾长思那双眼睛复又睁开,他当时还没有长大,那双眼睛也远没有现在那般凌厉,是难得一见的柔软神色。

  他听见自己哄着他说:“我叫霍长庭。”

  “是你的大师兄。”

  “你也可以叫我哥哥。”

  顾长思像是看着唯一一个救命稻草一般将他望着:“哥哥。”

  刹那间,世界突然扭曲,什么东西顺着他的喉管爬了上来,他来不及反应,张口便是一片腥甜,但他明显感觉到那东西依旧没有停,落在他太阳穴上突突跳动,直到他迫使自己不再去想这件事,才胜利了似的偃旗息鼓,不再作乱。

  头疼。霍尘下意识蜷缩了一下,好疼。

  为什么?他为什么会站在霍长庭的视角经历了一遍这件事,明明秋长若只是说了一句都是由霍长庭陪着顾长思,他共情能力再强,可他熟悉的人是顾长思,代入也应该是顾长思的视角,怎么会……

  他闭着眼缓缓调息,全然没注意到秋长若已经捏着白瓷瓶子走回到了他的身边。

  直到她碰了碰他的小臂,霍尘才睁开眼睛。

  秋长若的脸色严肃极了,他认识她以来从未见过她这样的表情,像是自己得了什么疑难杂症一样。

  他虚弱地笑了下:“秋大人……”

  “你原来都和什么人接触过。”秋长若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告诉我,有没有南疆的人,或者和南疆的人有牵扯的也算,一定要告诉我。”

  霍尘被她这样的神色唬了一跳,脑海中迅速划过哥舒骨誓的那张脸,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中秋节时,他和顾长思去渭阳城拦截哥舒骨誓走.私,那些小贩的身体猝然爆裂,而哥舒骨誓得意地笑,指腹一捻,说是一些南疆的小玩意儿。

  他敛下眉眼,没有多说。

  秋长若蹙眉道:“霍大人,你这记忆根本不是什么头脑受到撞击所致,有人给你下蛊了你知不知道?!”